隔代情似海深

雪在筆者心中是那么的圣潔卻又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雖然生活在長江流域，亦見過不少大雪了。如前年的那場雪災(zāi)，大地白茫茫一片，一點也不亞于北方的雪，是人生經(jīng)歷中最大最壯觀持續(xù)時間最長影響范圍最廣的雪了，當(dāng)然因此造成的損失之大，也是半個世紀(jì)為之罕見。

就個人經(jīng)歷而言，使我終身不會忘記的是1976年冬天的那場雪，那是記憶中一場久違的雪，當(dāng)時我剛剛習(xí)慣知青生活，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平時貪玩的我，還沉浸在小時候打雪仗記憶之中時，突然接到父母的捎信，外婆去世了……

接到噩耗，如五雷轟頂，天旋地轉(zhuǎn)，情緒頓時一落千丈!

從信息中知道，其實外婆已經(jīng)去世幾天了，因為當(dāng)年通信落后，加上大雪使交通和唯一連接鄉(xiāng)政府的電線中斷，無法在第一時間得到信息，只恨自己沒有翅膀，不能飛到外婆身邊去見最后一面……面對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沒有等到我們趕到，年僅22歲的姨舅在鄰居們的參謀下，將外婆草草安葬了。本意是讓老人家入土為安，但造成我們一度與姨舅的一些隔膜，也成為終身為之遺憾的一樁心事。時間雖然過去30多年了，但每每想到心中即隱隱作痛。

外婆是因多年患嚴(yán)重哮喘病去世的，沒想到外婆日漸虛弱的身體終是沒有熬過那場罕見的雪。那就是多災(zāi)多難的1976年(農(nóng)歷丙辰年冬)，從此這個世界上永遠(yuǎn)沒有疼我的外婆了。

兒時的喜怒哀樂可以影響人的一生，我與外婆的隔代情似海深，真的勝過世上任何人了，包括給予我生命的父母!

外婆姓劉，名洪英，是土生土長的當(dāng)陽腳東劉家垱橋人，1908年出生于一個很普通的貧苦農(nóng)民家庭，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模樣很清秀，慈眉善目的。由于家里姊妹較多，維持生活比較艱難，外婆家有幾個妹妹從小就送給別人了。

外婆一生孤苦，且非常不幸。她雖然沒有文化，但懂得知識對一個人的極端重要性。外婆性格中具有堅韌的毅力，百折不撓;外婆具有博大的胸懷，豁達(dá)樂觀，善解人意，雖然一生沒有生育(我母親是她的養(yǎng)女)，卻對小孩有著大海般的母愛之情。1940年她姐姐病逝時，她收養(yǎng)了姐姐剛滿周歲的女兒(我的母親)。如果沒有外婆的收養(yǎng)，在舊社會那種多子女家庭吃不飽穿不暖的境況下，恐怕我的母親早就夭折了……

外婆具有菩薩般的心腸和博大的胸懷。在與趙姓外公結(jié)婚后，在丘陵與平原交接的腳東集鎮(zhèn)上做點小生意維持營生，收養(yǎng)我的母親后，視我母親為掌上明珠，含辛茹苦傾其所有供養(yǎng)我母親讀書。一家三口，雖然生活平淡清苦，但心中懷有對母親未來的期望和憧憬。可好景不長，1954年，外公因積勞成疾加上醫(yī)療條件差而患肺病去世，留下外婆與母親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堅強的外婆從此獨自挑起哺養(yǎng)母親的重?fù)?dān)，使母親順利完成初中學(xué)業(yè)。母親成為時代的寵兒，也成為外婆的驕傲。母親畢業(yè)后作為當(dāng)時不多的文化人，于1957年參加了國家教育工作。此時的外婆正在籌劃讓母親招婿續(xù)香火的事兒，可被外婆寵大的母親、偏偏與同是獨苗苗的熱血青年(我的父親)結(jié)婚了，外婆一時氣得一籌莫展，可她老人家又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妥協(xié)的代價是落得后半身孤身一人了。其命運可謂苦矣!

直到我的出生，才給孤身的外婆帶來一絲歡樂，家里才有些人氣。我作為長外孫，外婆將那一生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到我的身上了，我享盡當(dāng)年鄉(xiāng)下最好的哺養(yǎng)和寵愛。筆者曾在獲獎散文《彎彎的河流》里敘述過，那個時代的大背景下，公家人都很激進(jìn)，我一歲不到就斷奶交給婆婆和外婆輪流撫養(yǎng)，母親身邊永遠(yuǎn)只有吃奶的弟妹，這樣還造成我一度不認(rèn)識母親的程度呢，使我盡情地在祖輩那兒享受到隔代親情。此時的外婆身兼兩職，既是外婆又是母親，她將養(yǎng)育我母親的那份情又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了。

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婆身邊度過的。腳東港是當(dāng)陽有名的蘇區(qū)，位于育溪和河溶鎮(zhèn)之間，是古已有之的商埠集散地，古時候曾行船通航，是一個港口，其地名沿用至今。腳東港作為邊緣集鎮(zhèn)，分單雙日為冷熱場。逢雙日趕場是這里的一個景觀!三鄉(xiāng)五里的人們將農(nóng)副產(chǎn)品柴火雞鴨禽蛋什么的，都搬到這里集中交易，煞是熱鬧呢。

我在外婆身邊完成了一系列的幼時啟蒙教育，帶上了象征烈士鮮血染紅的紅領(lǐng)巾呢!天天和外婆朝夕相處，在外婆寵愛中漸漸長大。由于住房窄小，與外婆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睡至15歲初中畢業(yè)(后來轉(zhuǎn)學(xué)至河溶婆婆那兒讀書，過著同樣的隔代親日子)，回憶最后一次與外婆睡在一起竟是17歲的大小伙子了，這竟成為最后一次見到外婆了。

回想兒時的歲月，我用一個小男孩火爐似的身體給外婆焐小腳。外婆逢人便講，我是外婆所帶姊妹中夜晚最省心的，一夜到天亮不起床小便……印象中的外婆給我撓癢癢，夏天與街坊鄰居等一塊街頭乘涼，聽青蛙鳴叫，捉螢火蟲，數(shù)星星看月亮找北斗，外婆用大蒲扇為我扇風(fēng)降溫驅(qū)趕蚊蟲，講一些母親小時候的故事和蘇區(qū)人當(dāng)年鬧革命的逸聞，再就是跟著鄰居大哥哥們就近看露天電影，如電影《小兵張嘎》、《地道戰(zhàn)》等等，成為最珍貴的童年記憶……

腦海中定格的圖景是，一間約二尺高石頭坎上的臨街小瓦屋，為方便做生意而可以上下的活動板壁門，屋內(nèi)只有臥室一間，所謂的活動空間就是廚房兼吃飯的地方，一口當(dāng)?shù)爻Ｓ玫男′撛睿豢谛″仯氐赖牟窕鹪畈窕痫垼砩弦槐K昏黃的小油燈照亮婆孫二人相伴的生活;冬天為了節(jié)省費用，時常去隔壁家串門，借烤當(dāng)?shù)丶壹覒魬舳加玫拿禾康貭t取暖，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在外婆的呵護下恬靜而悠閑地、無憂無慮地生活著。

腳東港一帶親戚比較多，大多在方圓十華里以內(nèi)。有外婆老一輩親戚，有我母親的同胞姐妹和兄長，在那多子多褔的年月，與我同齡的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很多，街坊鄰居的娃娃朋友也不少，我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光在這里度過。外婆隔三岔五拐著那雙小腳帶我去省親玩耍。外婆輩分高，在所有親戚中是當(dāng)然的長者，受到親戚們的愛戴與尊重，去省親還是改善生活的一條捷徑呢!由于比我小四歲多的弟弟需要到外婆家常住，為了減輕外婆的負(fù)擔(dān)，母親在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將我轉(zhuǎn)學(xué)至河溶婆婆那兒，可寒暑假大部分時間又回到這里。再就是正月間陪外婆去街坊拜年串門，像外婆的一條尾巴，其樂融融。

外婆生怕我冷著、凍著、餓著，她用勤勞的雙手喂仔豬養(yǎng)雞鴨，想盡辦法改善我的生活。那年月糧食異常緊張，為了讓我吃飽，外婆還帶著我夏秋之際去收獲過的稻田拾谷子……每年冬天則一針一線為我們幾個做棉鞋(千層底)，直到眼睛看不到了為止。我在外婆身邊的日子比在母親身邊多，到婆婆那兒讀書后，有時要離開外婆一段時間，每每思念外婆時，常常會蒙在被子里哭出聲來……做臨時工期間有一點收入時，我會定時買上禮物去孝敬外婆。

外婆對我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深，可上帝給我反哺外婆的時間太短暫太短暫了。如果她的病放在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下，在如今的生活環(huán)境下，外婆決不會這么早就離開我們的。

外婆患的是慢性病，我常常遵照母親之命，騎上自行車，一天幾十公里的河溶、當(dāng)陽城關(guān)藥店為外婆買藥送藥，買那個年代稀少的白木耳加冰糖燉雪梨服用，以緩解外婆的病痛，還常常陪同外婆去門診部抓中草藥和注射……街坊鄰居門都夸獎著我這個外孫孝順呢。

我們兄弟姊妹六個大多受過外婆的恩惠，同時也似燕雀般，長大后離開外婆外出做工去了。我離開的那些年，弟妹們接踵而至，還不顯得孤單;再后來外婆年紀(jì)越來越大，需要人陪伴的時候身邊卻孤零零的了。外婆為了養(yǎng)老送終和不分散我母親工作精力的需要，不得已又將她妹妹(我稱呼為姨外婆)的兒子即現(xiàn)在的姨舅過繼身邊做伴，送終的事兒最終是由他完成了，雖有未見最后一面之憾，且內(nèi)心一直感激著舅舅呢。

外婆下葬后的第三天，父母與我三人(剛剛14歲的弟弟在家中照顧4個年幼的妹妹)拄著拐杖，踏著厚厚的積雪，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從當(dāng)陽城關(guān)翻山越嶺，淌沮河過漳河，深一腳淺一腳，大雪覆蓋后的道路辨別不清楚，跌倒了爬起來……饑腸轆轆四個多小時，天快黑才趕到外婆的墳地上。面對外婆的新墳，面對寫著我們名字的花圈，哭訴著，慚愧著，呼喚著，追憶著……

我從此沒有慈祥的外婆了……留下的只有外婆與我們的一張張黑白合影照片，心情好久好久難以平靜……

現(xiàn)在每逢清明和春節(jié)，我都要帶上夫人和女兒，去外婆的墳地憑吊。墓地上荒草凄凄迎風(fēng)搖曳，好似外婆在審視我的一舉一動呢。我點上蠟燭，燃放鞭炮，敬上清香，告慰九泉下的外婆，您最寵愛的長外孫看您來了!遙望一縷縷青煙隨風(fēng)而逝，捎帶著我對外婆的無盡思念，升空而去……

前幾天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去腳東港故地重游，用我的雙腳丈量了一遍久違的腳東港。面對物是人非的腳東港，我在尋找殘留著的印證童年歡樂時光的腳東港，一度封存的記憶之門打開了，我的思緒起伏著翻騰著追憶著，其實每走一步，都在回憶有外婆健在時的腳東港!如果沒有外婆的存在就沒有我心中的腳東港的地位，也就沒有對腳東港的特殊情愫;沒有外婆的哺養(yǎng)就沒有母親的今天，如果母親的今天都沒有，我的生命又從何談起呢?

外婆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婦女，具有菩薩般心腸，一生飽經(jīng)風(fēng)霜，用那瘦弱之軀，用那博大的母愛，養(yǎng)育了我們幾代人，她一生只為別人著想，似蠟燭般照亮別人燃燒自己……

外婆作為我生命的源頭，已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作為一種精神的化身，將永遠(yuǎn)活在我的心中。

幾天來，我沉浸在有外婆的日子里，忽而外婆那慈祥的面容浮現(xiàn)于腦海，忽而心情凝重、淚花閃閃……

寫罷此文，我的心靈似乎有一點安慰了，可以告慰外婆在天之靈了，外婆您安息吧!

又要下雪了，雪天是我思念外婆的日子……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