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流水

探討形體語言的書，已經出版了很多，連職場中同事之間的某個手勢，居然也有學者在探討其曖昧成分——有戲，沒戲，今晚沒戲。可惜啊，現實中早已躁動成搓衣板的身體，急不可耐，蠢蠢欲動，拒絕了美學家企圖深入打探的動機。美學家自顧自話，現實主義的身體已經被他們的條理硬化了，被格式化，只能等待他們炮制出來的概念來包裝了。所以，他們只能過干癮。這就是說，卡在紙頁中的身體與滾燙在生活床單上的身體是有本質區別的。人們在廣闊天地中已經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傳情的技術，只是苦于提煉不出本質性密碼，才必須跟著身體東走西蕩，不然的話，固執己見，就很容易成為一個智商和情商都乏味的“歪貨”，像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老腌菜。身體所提供的情欲飛地，就是對一個人能否出師的考場。社會心理學家說了，人的身體可以做出一千種左右的姿態，而雙手可以變換出二千來種手勢語言。在愛欲的花園里，形體語言像翻飛的蝴蝶，只要仔細分辨，就不難分析蝴蝶培養者的身份。

說到這里，我就發現身體與蝴蝶的隱喻一直是藕斷絲連的。莊子自然看到了靈魂的蝴蝶，因此沉重的身體被丟在大地，他枯蟬脫殼，飄飄欲仙，只見性靈的舞蹈，而無視皮囊的扭轉。這種形上的處理固然巧妙，可以問鼎大智慧，但既然放棄了身體，就不大可能回味身體的驚險沖浪了。當然，也許莊子就是為了擺脫這些累贅的迷惑才身輕如蝶的。但作家納博科夫卻一心捕捉蝴蝶。蝴蝶的靈魂是否出竅，我們不得而知，蝴蝶就是身體，嫩身體，透明而容易碎裂的身體。他急不可耐地插手于這堆毫無遮蔽的火焰，他不但沒被燒傷，還傲慢地帶走了火的榮耀。他把嫩身體翻轉，小心地做成標本，成為了他欲望的永動機。現實中的人們則把一個個蓓蕾撥開，觀察秘密的初期孕育形態，并擦亮那微微發酸的早春氣息。

異性使對方成熟，異性的身體就是一個烘箱，準確地講是異性的肉體為對方提供了一個操作平臺。在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打熬中，不但使對方那些懸空的藤蔓找到了依附，同時也使自己奔騰的情欲開始合理地麇集于一具燃燒的肉身之上。凸凹的肉體在恒溫的狀態下通過進進出出的方式，以通感的審美意味打通感覺到達靈魂的路途，從而使自身對異性的渴望歸于平息。這種感覺是消魂的，尤其是在初戀的特異時光里。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詳盡探討了其心理流程。身體不過是具體知識的面具，面具后面的面具，川戲變臉的面具。最后那張臉，仍然是肉面具。身體是模仿現實的面具，現實的身體模仿人類的體態，人的身體模仿絕對理念的表情。所以，你只是模仿的模仿的模仿，看不到你。你的身體的身體。類似的聯想很多，讓人覺得，你痛飲了一瓶白蘭地，但你堅持說，那不過是一種芳香的、充電的液態物質。所以，我們還是回到身上來好些。

現在，我不妨設計這樣的場景。

一個時代青年與熱戀的女人，在深夜經歷長距離纏綿之后，正在抵達黑夜的正中。他的雙手摟住她的臀部，就像雙手摟定寶塔山，啊，啊啊，我要走了，我要獨自遠行，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我們在長夜中舉頭望明月，讓月亮成為導體。愛情就是廢話，廢話倒完，口水與口紅在漫漶。染料公司的說明書在飛舞。回首，在漆黑中向宇宙揮手。然后，青年大踏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世界靜下來，成為了他通過的甬道。

他腰力十足。啊，世界是多么廣闊!就著昏暗的路燈，他開始越來越深入地返回到身體的根部。他熟悉那里的地緣和褶皺，不會錯到別的紋路里，拐到一張古代的床上。他嫩馬識途，近似一種成癮癥狀。哦，是美國佬弄出來的一個詞——性癮。說男人有性癮，而且不亞于毒癮。以往的生物學家一直認為雄性生物是演化來做愛的，多重性伴侶史是很自然的;雌性生物是演化來生孩子的，她們往往會拒絕和一個以上的異性發生性關系。但是1980年后，生物學家運用復雜的基因技術分辨雌性的孩子是誰下的種，結果他們發現從竹節蟲到黑猩猩，守貞的雌性都很罕見……

于是，他看見一具白蠟的身體，在手指的詢問下變得越發粉膩和柔軟，這種阻止他在肌膚上滑翔的構造，時時在暗示他可以就地進入和探測，把女人身體的圍墻視為可以隨意突破的虛擬偽裝物，然后，戀愛中的女人會贈予自己一張有效的月票，以期實現免費游覽的深情。帥哥兒總是得隴望蜀，他希望觀察身體中的身體，身體的動向，并對那個女人有一個方向性的根本了解。但蠟的肌膚拒絕了徹底透明。他的指力與智力產生了矛盾，或者說，這兩者渴望抵達的地方，是身體的兩個方向，一個在下半部，另一個在額頭里。它們在腰肢的獨木橋上僵持，后者終于把帥哥兒狐疑的追問提到了議事日程，并突破了肉身的酥癢，亮閃閃地伸出來，像根釘子，將他釘在空蕩蕩的馬路上。

這就是說，他知道了女人身體的深淵，竟然還想在深淵里，仰視靈魂的高度。

女友嫻熟的肉身就像一泓隨時保持恒定濃度的糖漿，把帥哥兒干枯的欲望縫隙全部灌滿，浸在甜蜜而粘稠中的骨骼只能打滑，找不到發力的時機。帥哥兒注意到路邊那些水泥橋墩，他估計，自己的骨架基本上就被女人的流質凝固了，自己開始變得對外堅強，對內甜蜜。但是，女友的纖纖玉手、紅唇、恰到妙處的長發、煽動澎湃性力的香水、緊裹臀部的裙子與肢體發出的摩擦聲響，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步步生蓮，熱空氣一般包圍在左右，小伙子覺得身體某個部位不聽使喚，在逐漸偏離剛才的追問。他必須集中注意力，返回到身體的上半部。自此華山一條路，要更上一層樓，要俯視身體的歷史與分支機構。

他逐漸注意到一些細節。女人的紅唇、舌頭具有蛇的閃電性質，乃至走路時的婀娜挑逗之姿，都好像來自不同的分支，或者說，那是出自不同人物的培養和教育。它們被她統一起來，結束了長期無政府的狀態，變無為而有為，構成了一個技術派的尤物所需要的零件，差一個簡直就磕磕絆絆，無法運轉。他有限的情場經歷告訴自己，女人都是在男人的要求和啟發下加強身體技術修煉的，身體的細節地圖不大可能出自她的想當然，因為與欲望掛鉤的有關穿著打扮的知識可以來自書本，但跟消魂相關聯的技術與修為則必須有著持之以恒的訓練。而這樣的訓練場面是絕對自私的，不容第三者窺視和知曉。雖然如此，從女友的舉止里完全可以分析出在她身上那些過往者的身份。比如，她掛在他脖子上像一架瘋狂的秋千，裙子的荷花在拋向黑暗，把黑暗照亮，說明以前她的那具秋千架是比較高大的，關鍵在于，那個男人一定喜歡這種受力的方式。雖然“裝處”是一些女人的狡計，但在消魂時分，這類裝模做樣的矜持隨著衣裙被拋向了一邊，一切如肉身一樣昭然若揭!

但肉身并不會如此老實，它在質地豐厚的展現過程中，使當事人只見森林而不見樹木。必須從肉上挪開自己的注意力。因此凡事一經認真起來，總會給認真者很多麻煩。這就是自己在往自己臉上抹屎!

但是，既然已經覺得事情不妙，那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分手而已。這個年代已經沒有離開了誰，地球就要反著轉的癡情了。我們這位站在馬路上的思想者，翻著白眼，望著空曠的四周，決定著自己的命運。

再比如，女友老愛用牙齒咬住他粘滿煙味兒的舌頭，力道、位置拿捏得極有分寸。她既讓他可以盡力吸納那些口腔玫瑰，同時還能用發育良好的胸部有意無意地摩擦他。這顯然是來自一個不能自持的男人的習慣性培養，她同意了，開始把前男人融化，那個男人在馬路上就要那個。而她的長發作為一種情欲的道具倒還罷了，可她偏偏是當作拿手工具來使用的。她的頭發在他的身上掃過，像一柄塵拂打掃他蓄勢待發的肌膚，她既播下了神秘的革命火種，又打算把一些粘附在智慧名義下的私欲灌注到個人的影響中，就像“到此一游”的記號，以便在下一次的觸摸時不必再次登記，就可以熟門熟路地引導他的血液兵分兩路，直奔天庭以后，天就昏了，再咆哮著倒灌而下!現在，她是他的導師。既然一個女人很留意自己的頭發可以煽動情欲，說明與她操作感情的那個男人，還是一個具有不俗傾向的審美者，那么，她的物質領袖則多半是個神經松弛、肌肉休閑、注意力在周身放任自流的老人了。想到老人，就容易聯想到慷慨的鈔票，以及長長的口水和糊滿嘴角的穢物。被污染過的土地固然適應性很強，但一輛公共汽車或者一只大廳里的沙發在沒坐人時還湊合，想象一下她的風花雪月，想象一下她美麗的長發被別人的口水以及發膩的液體濡濕的場面，我們的這位初入女人懷抱的帥哥兒突然站定，把腰桿彎下去，一下老了30歲，像個挨打的窮人，劇烈嘔吐起來……

帥哥兒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亂爬，滿地找牙，很像女友的腰肢，這個臆想的場面使他獲得了鎮靜的力量。他感到奇怪的是，每每也看到一些喝得爛醉的男人，竟然可以被一支細柔的胳膊架持起來走路。這至少說明男人根本沒醉，他們醉在身體，肉體溶了，但靈魂可以站穩。靈魂渴望站在上面。于是，他感到在自己的腰部，那只余溫尚未消散的胳膊又在深入，又在繼續摸索，并扣住了自己的軟肋，似乎要把自己帶往到一個陌生的地界。拐彎的身體開始向往。無限風光在險峰。穩定立場后，他發現并沒有手臂，那只是自己的腎臟發熱了。他必須自我清除掉污穢。青年嘔吐過后，就好多了。路燈仍然很迷人，仿佛完事后的身體，在徹底攤開以后，開始把體驗到的風月帶回到日常生活的夾層，成為加固勇氣的一根鍥子。夜色又是如此溫馨，很像女友的緩緩飄飛的長發，在其控制的范疇內，在稍稍越一點軌，那些長發與看不見的黑糾纏在高處。小伙子很關心頭發在視野之外的勾當，他感到無法控制，繼而沮喪。到這個時候，這位青年必須承認，讓自己五臟翻轉的女人，就像螞蝗附骨一般，從最深處瘙癢、顛覆自己的意志和肉體。她在骨頭上公然地安家了!她必然地成為了男性身體的領袖，所謂靈魂的議論，就只能出任身體營壘里的賬房先生，行使記賬和付款的職能，并在一些數目的進出中過一把干癮。

小伙子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出于主動還是被迫，自己開始愛上那個女人了。正如波德萊爾在這首古怪的詩的結尾所指出的那樣:

因為我早就愛上了你，

清醒而理智!事實上，我

想尋找惡的精華和真諦，

只愛一個完美的惡魔，

真的!老惡魔，我愛你。

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是根本不需要時間考慮的，這個生理變化拒絕推論。能夠碰出火花的石頭一觸即發，冷水泡茶的道德規則好像讓人接濟不上火力。他將隨著她的過往者們前仆后繼，并學習他們傳道于她的經驗以及她的實踐。他決心使自己成為一座山，壓住先驅者開辟的羊腸小徑，在情欲的婚床上將自己鍛煉成才。鋼鐵的男人都是女人煉成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本就是一個具有寬容精神的自由主義者，匿名在她身體里的那些狂亂和墮落，不但造就了她身體的陡和深，也鍛造出了一種與之適應的突然性智慧。這些他者的身體歷史與自己的確沒有關系，與自己有關系的只是現在，以及在自己身體下折騰的那個女人。接力棒傳過來，如同高昂的性器。但試圖擦去過往的痕跡，就等于把吃下去的蒼蠅吐出來!

而剛才，好像已經吐過了。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