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英雄

巧巧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剛泡上一杯熱茶，還未來得及品嘗。茶葉是市委組織部劉部長送的，特級信陽毛尖。昨天，我到市里辦事，順便拐個彎給他匯報一下我近段時間的工作情況。其實，一個鄉長用得著經常給市領導匯報工作嗎?但我內心非常喜歡這個樣子，我發現劉部長也非常樂意我如此，誰讓我曾經是他身邊的人呢?也算是他默許吧，一年之中我總要麻煩他幾次。其實，我每次去并非只談工作，有時候聊聊天、訴訴苦也成了一種必然或者說是渴望。就這樣，一來二去我便養成了習慣。但我這次去的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想重新回到他身邊工作。我活得很苦惱，也很郁悶，火氣不免有些旺，燒得滿嘴都是燎泡。我不愿在農村呆了，就想調回市里。再說，我下去三年了，也可以回來了。劉部長聽后卻笑了笑說，當初可是你自己主動要求下去的，沒人逼你。現在咋了?后悔了——別哭別哭，男子漢大丈夫，別動不動就抹鼻子掉淚，想學劉備是不是?嗯，這樣吧，別著急，再等等，年底之前回來總可以吧?!我心里仍不痛快，臨走的時候，劉部長送給我一包茶葉。他說，綠茶，特級信陽毛尖，拿回去降降火氣。

我聳了聳鼻子，深深呼吸一下茶水裊裊泛起的鮮嫩香氣，感覺所有的煩惱、躁意頓時消失，漸漸進入到一片清清爽爽、飄飄欲仙的世界。但快樂的情緒很快便被巧巧抽抽搭搭的哭泣聲給打消了。她一進我的辦公室就談我倆結婚的事情，沒完沒了，讓人心煩。

當初我與巧巧談戀愛的時候就知道很難有結果。記得一位作家曾說，愛情應該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否則，就像活生生的生活之樹上盛開著一朵不結果實的花兒。我認為這話說得好，很有道理，也很貼近我倆的實際情況。我與巧巧談戀愛本身就動機不純。開始是因為煩她爸爸，后來我了解到一些事情的真相后，變成了恨，恨屋及烏，也就恨上了巧巧。但我恨著恨著卻感覺越來越底氣不足，恨，也許根本就不該存在似的。可能是因為時間能夠改變一切的緣故，我與巧巧談戀愛畢竟有十個年頭了。我發現，我是受害者，巧巧更是受害者。相煎何太急，何必呢?我同情她，我可憐她，但我也愛她，只是愛得有些朦朦朧朧，有些怪異離奇罷了。這種愛說不上有多么深沉，多么真摯，只是淺淺地淡淡地浮在心上，在心尖處，似有似無。如果忽略它的存在，每當心情愉悅的時候，反而會感覺到它形同雞肋的模樣兒，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會充斥整個心間，驅之不散。我知道，這也是愛，只是我不敢大大方方地說出來。我愛你，這三字我一直羞于啟齒，但面對巧巧還得時時刻刻掛在嘴邊，因為這是女人所喜歡的。我很煩惱，這也是我想調回市里的主要原因。

我依然低聲細語地安撫巧巧。我說，巧巧，我愛你，真的。我們還年輕，事業不成，何以家為?再等等，相信我，明年，明年一定結婚!

巧巧把茶水潑在我的臉上，很是灑脫從容，臨走時還惡狠狠地說，曉陽，叫你拖，叫你狠拖，你就不怕遭報應!

我非常害怕被毀了容，但醫生卻說，沒事兒，只燙了幾個小泡泡，可能會臉紅一段時間，也就十來天吧。我戴上墨鏡，戴上口罩，在鏡子前端詳自己，怎么都不像鎮長應有的樣子。我想了想，不行，還是出去躲躲吧。

時令已經進入初冬，這個時候并非旅游的旺季，外出旅行的人數應該減少了。自然，選在這個時候出門旅游最劃算，起碼車上乘客不會多。人少就好，最好能讓我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這樣就省下購買臥鋪票的錢了。我坐上火車，才發現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乘客實在是太多了，多得甚至上趟廁所都很困難。

我從鄭州登上火車，順便到四川德陽與網友借你一個膽約會，然后再由她作陪到四川各處的旅游景點走走看看，譬如九寨溝呀樂山呀峨眉山呀什么的。如果游玩線路實在不方便的話，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其它地方可以不去，但是汶川臥龍自然保護區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可愛的熊貓們。因為借你一個膽說她自己比熊貓還可愛。我不信，我說要親自鑒別鑒別。

我認識借你一個膽已經五年了，聊得非常投緣。當初，在聊天室里發現她的時候我就很好奇，這是什么樣的女人呢，網名都這樣撩人。她很健談，是那種聊上幾句就讓人牽腸掛肚念念不忘的女人。不對，不是女人，是女孩!死豬頭，爛豬頭!這是她對我稱呼她為女人時的怒吼，以表達對我的強烈不滿，或者說是憤然反擊。為此，她三個月沒有理睬我。后來，我再三低頭認錯，她也就原諒了我;再后來，我倆越聊越近乎，就互相通了電話。我要求視頻聯系，她不同意，她說，需要神秘一些。她還說，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仙女。我說，你就是我心目中的仙女，而且是下凡思春的那種。她說，掌嘴。她又說，不過，這話我愛聽。但你在我眼里，永遠都是豬頭，豬頭，豬頭。她笑著下了線，我喜得在床上連翻了幾個跟頭。之前，我對她說，我很膽小，是借了你一個膽才敢加你為好友的。她卻說，不存在噻，我是因為愛吃豬頭肉才加你豬頭噻。后來，她就經常纏我。她說，你來吧。我說，是見岳母大人嗎?她說，你來吧，我等你。一次又一次，就這樣我拖了五年也沒去。近來，她催得越發急迫，你再不過來，我就去你哪兒!我說，總得給你準備一些禮物嘛。她卻笑了，說在這個世界上她得不到的東西已經很少了，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之類的東西了。我說，你就吹吧你，不知道四川養不養牛?!她嘿嘿一笑，將來你就會知道了，你如果能娶上我，你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欲望的人。信不信由你!她又說了一句，你再不來，你的仙女就要飛天了。

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也發現有些問題確實到了非處理不可的地步。我不能再兒戲了，如果處理不妥當的話，我很快就會陷入四面楚歌的悲慘境地，就會有人罵我是陳世美，就會在領導、同事以及鄉親們的眼里由香餑餑變成臭狗屎，就會成為過街的老鼠。總而言之，我會很慘。我應該去四川一趟了。我對借你一個膽說，等著吧，我這就去，別忘了電話聯系。

各種汗液和體臭的味道在車廂狹窄的空間里飄蕩，悶熱和疲倦幾乎寫滿了乘客們的臉。我也不例外，一陣陣暈眩襲來，快要虛脫了。我開始后悔出來了，或者說后悔沒有睡臥鋪。我還用得著節省那幾個小錢嗎，在老家我大小也是一鄉之長，管著五萬多人呢，哪一年的財稅收入不是好幾千萬呢。其實，并不是自我標榜有多么廉政，我就是舍不得花錢，一分錢恨不能掰八瓣花，天生的受窮命。難怪大學的同學們都說我身上烙有小農的印痕，流淌著貧農的血液。他們還說現在是消費時代，花錢消費自然就擴大了內需，也算為國民經濟的增長做點貢獻。我知道他們的言下之意，笑話我是農村人，他們的話說好聽些是儉省，說難聽些那就是摳門。窮也要窮得有骨氣，我不服氣，拍著胸脯說，我是英雄我怕誰!我孤軍作戰，與全班男生展開了四年的斗爭。苦戰無果，最后由全班女同學以獻花的方式決定輸贏。我雖然貌不驚人，但是大話驚人。拉選票的時候，我說了一句四年來唯一的一句大話，今天我贏了，請客，嗨，我是地主我怕誰!我居然深得女生的青睞，她們把編織的美麗花環獻給了我這個英雄，獻給了我這個自稱擁有一畝三分田的地主。不過，英雄的面子是用金錢充起來的，我請全班同學大搓了一頓，事后心疼得咬牙切齒。我原想買些香煙瓜子糖果之類的東西，湊合湊合也就算了。但我的好友，自稱帥哥的小舉耳語幾句，我就改變了主意。他說，曉陽，咱也不能太寒酸嘍，四年了，總不能讓大家叫你一輩子“老摳”吧。咱上飯店，簡簡單單吃頓便飯，也算是給你送行了。我開始很懷疑他的動機，說，你這話就不對了，畢業后咱們不是都要走嗎?干嘛偏偏給我送行?是不是想讓我晚節不保?小舉卻說，你放心，花不了幾個錢，要不然我幫你。再說，你不是還存著兩萬塊錢嘛。

噢，我幾乎忘了我還存著兩萬塊錢的事兒。只是錢還在小舉手里。我記得大一的時候，有一天小舉給我送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他說，有人讓我轉給你，還是個靚妞，坦白從寬，是不是情書呀。我打開一看，傻眼了，居然是兩萬塊錢。小舉嘿嘿地笑著說，曉陽，你真不簡單，剛進大學門就傍上富婆了。我說，別胡說八道，那女的呢?小舉說，裝，繼續給我裝，你還能不知道?我急了，說真不知道，騙你就是八個爪子的東西。小舉信了，說那靚妞剛走。我急忙趴在窗戶上往外望，只發現了一個女人模糊的背影，影影綽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追到樓下，追到校外也沒找到。我非常納悶，可是我家沒有這么有錢的親戚，誰會給我這么多錢呢，足夠我大學四年的費用了。難道是她?怎么可能呢?她不知道我在這里呀，畢竟好多年音訊全無了。我想起了一個人，但很快就否定了。我又問小舉是不是給錯人了，或許學校里有同名同姓的人。小舉說，絕對不可能，她說得非常清楚，大一，二班，曉陽，商丘人。我原來還以為靚妞是找我的呢，她卻說你是小舉吧，曉陽的好朋友。見我點了點頭，她又說幫我轉交給曉陽一封信。麻煩你了。說完她就走了。我驚疑不定，就說，小舉，好哥們兒，你幫我分析分析，這是咋回事兒?小舉愁眉苦臉地說，誰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說，這錢我可不敢花，你幫我拿主意。小舉說，還有怕錢咬手的，膽小鬼，這樣吧，我幫你存起來。

我與小舉有了這個秘密之后，感情更好了。我替他寫了很多封情書，幫他策劃了很多次追求女孩子的方案，可惜次次敗北。后來，班里男生送給我個綽號，水泊梁山的軍師——無用。這讓我很是氣餒，但小舉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兄弟，你的情，我記下了。

既然獲得了英雄的稱號，諾言總要兌現的。小舉豪情滿懷地用我的錢請同學們搓了一頓。觥籌交錯也好，酒酣耳熱也罷，四十多位同學聚在一起吃過喝過哭過笑過，就散了。飯后，我扳著指頭算了算，一頓飯幾乎花光了我利用四年的功夫才節省下來的錢，得不償失呀。小舉卻拍著我的肩膀說，曉陽，你今天真豪爽，真大氣，不愧為英雄，不愧為地主!請問英雄今天消費了幾個銅板?我咬著牙說，不多，都是小錢，才五千塊錢。小舉笑了，笑得很狡猾的樣子。曉陽，四年了，雖說你為我出謀劃策，但你簡直出盡了風頭，誰不認識你?全班女同學都給你獻花呀，誰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我這堂堂帥哥都被你壓制了，你說說，不吃你吃誰!哦!我恍然大悟了。原來都是你的鬼主意，你得掏一半兒錢。我說著就去擰小舉的耳朵。小舉哼哼兩聲說，小氣樣兒，區區五千塊錢就讓你頭疼了——哎，忘了問你了，畢業后有啥打算?我沒好氣地說，回老家種地!他哦了一聲說，請曉陽英雄給我捎一封信，我請客。后來，我就把信捎到了老家所在的市政府，剛想走人，卻沒想到領導竟把我留了下來。

我不得不從綿陽下了火車。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或者說是低級的大錯誤。英雄與美女的故事在我身上沒有展演，卻展演了現代版的農夫與蛇的故事。

車廂內嘈雜聲此起彼伏的，忽然一個甜甜軟軟清清爽爽仿佛又很耳熟的聲音擠了過來，擠進了我的耳朵。能不能在這兒坐一會兒，我都站了十多個小時了，三位大哥，您看……一個可愛的女孩露出一副可憐相，讓人于心不忍。我們三個男人還是愿意發揚助人為樂的風格，原本三人的座位，擠了擠給女孩騰出了點位置。她道了聲謝，便緊貼著我坐了下來。一團柔軟迅速感應到我的大腦，陣陣香氣襲人，我有點兒暈暈乎乎。女孩的聲音很美，甜甜的，軟軟的，有股糯米粽子的味道。我突然口干舌燥起來。大哥，喝杯水吧。女孩很善解人意地遞過來一瓶飲料。我很感激，不假思索地一飲而盡。隨后，我有些迷糊了，就在似睡非睡之間，突然聽見有人喊，抓小偷。我一激靈，急忙睜開眼，發現女孩眼淚汪汪地指著朝外擠的男人，急促地說，他搶走了我的手機。我急忙攆了過去，追了好幾節車廂，那個男人像一條泥鰍似的，滑滑溜溜地不好逮。這時，車緩緩地靠站了。我追到車下，也沒逮住他。我感到很沒有面子，平時我的身手很矯健，今天卻敗在了一個毛賊手里。我無精打采地返回車廂，發現女孩不見了，我的行李箱也不見了。呵呵，你的行李叫她拿走了。同座的兩個男人見我直盯著他倆慌忙辯解，我發現他們的臉都紅紅的，有點兒像猴屁股。我無可奈何地下了車，定定地看著站牌:綿陽。我會把它牢牢地記在心里，永遠不忘的!

在綿陽的大街上游逛，我毫無目標，只是順著大街左右瞅瞅看看。綿陽很美，有些都市的模樣了，幾乎可以媲美我家鄉的那座城市。走走看看，美麗的景致被我消化了，怨氣也漸漸消化了。宰相肚里能撐船，我大小也是一鄉之長，擺出一副頹廢的模樣，有失身份。我抖了抖衣服，信步又往前走了一會兒，發現餓了，也就隨便地踅進了一家小飯館。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她。

跨進飯館才發現小飯館并不算很小，生意也不算小，樓下都坐滿了客人，呈現出很紅火的樣子。我剛想退出去，服務員便很熱情地攔住了我。她很年輕，笑瞇瞇的模樣也很漂亮。我心里就不想拒絕了，只是表現出很為難的樣子，說沒有座位了。不存在噻，服務員微笑著把我攙扶到了樓上的雅間。

服務態度不錯，我心情一爽，就發現此處川菜的味道應該算是正宗的，家鄉的那些川菜館遠遠算不得地道了。

我看著服務員，非常尷尬。她也看著我，笑瞇瞇地。看我滿頭大汗地上翻下翻左翻右翻，除了一部手機，身上再也沒能翻出值錢的東西了。飯錢并不多，才四十多元錢，但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最后，我無奈地對服務員說，你看我這手機值幾個錢?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然后扭頭喊了一句，老板娘，進來一下，有事情噻。

我沒有想到老板娘會是她。十五年了，她的模樣沒有多大變化，還是那么清瘦、美麗。當我摘掉墨鏡，老板娘流露出驚訝的眼神，看樣子，她也認出了我。其實，我除了身子長高些肚子大了些長相好看了些，模樣總的變化也不太大。顯然，老板娘比從前成熟老練多了，她并沒有跟我打招呼，而是問服務員咋回事。服務員趴在她耳邊小聲地嘀咕起來，沒等服務員說完，她就笑著把服務員推了出去。

她不停地上下打量我，好長時間才說了一句話，沒想到。沒想到，我也同樣回了她一句。她又笑了，她笑起來很美，比當年的哭模樣好看多了。我是不是老了丑了。她摸了一下臉，問我。我說你沒變。這時樓下的服務員喊她給客人炒菜。她說，把手機號給我，你先到附近旅館住下來，我晚上去看你。她扭頭下樓剛走幾步，又折回身來，朝我手里塞了一沓錢。

四川的月亮也很圓，與我家鄉的月亮相比，或者說與我家鄉十五年前的月亮相比，沒看出有啥差別，看上去都是很圓的。但是她現在的影子與十五年前的影子看上去卻有了很大不同。

那年那天。混沌沌的圓月不太明朗，我仍然趁著微弱的月光從學校偷偷地回了家。我想讓娘給我改善一下伙食，學校的飯菜太難吃了。飯菜糊，饃半熟，“四個眼”的清湯惹人愁。有一次，我把饃扔給了狗，狗嗅了嗅，竟搖頭擺尾地走了。忍無可忍，我就把問題反映給了學校，誰知喬校長竟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氣急敗壞地大批特批。盡管他是沒點名地批評，但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我的耳根一直在發燙，臉也臊得火熱。我發現，只有喬巧巧沒有笑，眼神里大概還有些許同情，可能是我經常給她輔導功課的緣故。但我還是不能原諒她，誰讓她是喬校長的女兒。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感覺不解氣，又瞪了一眼，直到她低下了頭。

喬校長第一句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第二句話說，從前的英雄人物都能吃苦，可咱校有的同學太嬌氣了，不能吃苦，從小嬌生慣養，將來長大了也成不了啥好鳥。第三句話說，哼，還想當英雄，純粹是狗熊!

我心里很是不解，吃不吃夾生飯跟英雄狗熊有啥關系!我把委屈告訴娘。娘心疼地摸著我的頭說，俺兒又餓瘦了，俺兒是英雄好漢，他龜孫喬校長才是狗熊哩。娘給我做了六個荷包蛋，我抽抽噎噎地剛吃下去一個，隔壁二黑家就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哭泣聲，沙啞，凄涼，比烏鴉的叫聲還難聽。 哭聲凄凄慘慘地聽著讓人難受。娘見我不吃了，才告訴我，是二黑的新媳婦在哭。我感到納悶，就問娘，結婚是高興的事兒咋哭恁傷心?娘嘆口氣說，二黑花三千塊錢買的媳婦，拐騙來嘞，她死活不愿意——不過，二黑也不容易，都小四十的人了，長得又丑，誰肯嫁給他呀!

哭聲一陣緊似一陣，聽得我頭皮發麻。我就不滿地嘟囔一句，拐賣人口是犯法的，不愿意就讓她走嘛。娘卻用手指頭戳了戳我的腦袋，虎著臉說，毛孩子家懂得啥，快做作業去!我很不服氣地爭辯，我還小?!娘撲哧一聲笑了，就板著臉訓我，娘跟前你啥時候都是小孩兒……

我忍不住好奇，就想過去瞧瞧。二黑家小小的院子里，村里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把二黑家的雞架門樓都擠歪了。我貓著腰，好不容易才擠進去。二黑媳婦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模樣長得還算清秀，只是眼睛紅腫得像兔子眼，不大好看。她仍然在哭，聲音已低了下來，嚶嚶地抽泣著。我壯了壯膽子，問她叫啥?她看了我一眼，又把頭垂下去了。我又問她是哪里人，她不搭理我，讓我感到很沒有面子。這時，旁邊有人扯著怪腔說，川妹子秀娟噻。惹得哄堂大笑。有人說，天府之國，比咱這兒富多了，她咋還跑出來呢?就有人接話茬，嗨，她是被啥網友騙來的，嘖嘖，現代人真能，啥東西都管騙人……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你們行行好，放我走吧。我家有錢，要不，讓我爸寄錢過來——誰有電話借我用一下子?她停止了哭泣，轉而向村里人苦苦哀求。二黑家一下子靜寂下來，村里人都面面相覷無人答話。村里哪有電話呀?再說，誰敢讓你打電話，二黑還不找人拼命!人群里終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妮兒，二黑這人不孬，跟他過上幾年，等有了孩子，像個家就好了。二黑家對門的張大娘慢聲細語地勸慰她。就是，就是，過吧，過一天少三晌!一些人附和著說。

話題漸漸扯開了。后來的人潮水般涌過來，圍著秀娟看猴似地評頭論足。這妞長得還不賴，二黑這熊貨有福，說不定明年就能生下小二黑。哎，不知道二黑沾沒沾上邊兒哩?嘿嘿，昨晚上聽房了，二黑有種，三下兩下就把事兒辦了!她能不鬧?鬧有啥用!二黑說了，娶的媳婦買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

嘻嘻哈哈的哄笑聲幾乎把二黑家的房頂撐破。秀娟剛才不搭理我，讓我有些心煩，但是看到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又于心不忍。我小聲地說，她夠難受的了，就別再笑話了。我的聲音很低，秀娟卻聽到了，她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不料，秀娟的舉動竟惹出來一些怪腔。

哎喲喲，曉陽和這妞對上眼了，心疼她了，干脆讓二黑賣給你算了。你爹摳得很，有名的“沾光虧”，他會給你買便宜的二手貨!哈哈……

又是一陣嘲笑聲，我惱羞成怒，想找人打架。突然，秀娟“撲通”一下子跪在我的面前，大喊一聲，曉陽好弟弟，救救我!我嚇蒙了，腦子里嗡嗡作響，總想穩住自己，可是在一撥強似一撥的嘲笑聲中，倆腿不聽使喚地往家里跑去。那天晚上，我竟然失眠了。剛要閉眼，耳畔就響起秀娟的哭喊聲，揪心揪心地疼……

秀娟絕食了，整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死了人，咋辦哩?二黑害怕了，央求我娘去勸一勸秀娟。我不讓娘去，娘說，都是鄉里鄉親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娘把秀娟領到我家。在我家吃住幾天，沒有了二黑的騷擾，秀娟的氣色才漸漸好轉。其實，秀娟很愛說話，也很會說話，很討娘的歡心，只是她的請求娘實在無法應允。秀娟讓娘放她走，娘很為難。娘說，妮兒，不是大娘心狠，大娘是有心無力呀。放你走，二黑就給俺家結仇了。俺就一個兒，這忙大娘不能幫，實在是對不住你了。秀娟又要絕食，我給她耳語幾句，她才眉開眼笑起來。

看到秀娟身體好轉，二黑馬上就把秀娟接走了。十五過后，月亮就變得越來越小了，像被削掉一塊，又削掉一塊……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刺耳的警笛聲在村子里蕩來蕩去，蕩得很多人心慌。秀娟被警察解救走了。二黑眼珠子都惱紅了，光著膀子掂把菜刀在村里四處叫罵，罵誰使壞。罵著罵著，他又要找警察拼命，被人拉住了，勸他別惹事。唉，二黑，胳膊咋能擰過大腿呀，警察不再找你的麻煩，就算燒高香了，忍忍吧……

村莊終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段日子里，月亮總是早早就掛在了東天，月光也眨呀眨地透著喜慶似的。

有一天，校長突然召開全校師生大會，居然親手把一支“英雄”牌鋼筆遞給我并鄭重地說，鋼筆是四川女孩秀娟送的，她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希望你以后要好好學習，戒驕戒躁，繼續努力……

伴隨著校長熱情洋溢的講話，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我一下子高大起來、威猛起來，成了真正的俠士，仿佛擁有了拯救全世界的力量……我很英雄地被同學們簇擁著，飄飄然忘乎所以。巧巧也圍在我的身邊，腆著臉笑。盡管喬校長一直拿眼睛瞪過來，但我一點也不怕。我是英雄我怕誰!

放學后，我蹦蹦跳跳地剛回到家，就發現氣氛不對頭。二黒在我家里，眼睛血紅血紅的，見我就呲牙咧嘴地直哼哼，恨不能把我咬死!娘在一旁抹著淚。爹臉色鐵青，伸手拽把笤帚對我大吼一聲，畜生，跪下!我嚇呆了，往娘懷里躲。娘一把摟住我，哭著說，他還小，不懂事，就饒他這一回吧。我被娘護著，爹無法下手，氣得暴跳如雷。真是家敗出野貓，偏能死你了——二黒兄弟，我實在沒法兒，管不了啦，孩子交給你，要殺要剮你看著辦!二黒被爹的陣勢唬得直愣，一時沒緩過神來，只是甕聲甕氣地說，既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沒話可說了。只是……只是花的錢……二黒兄弟，啥話都不要說了，三千塊錢我一分都不少你的。爹打斷了二黒的話，轉身對娘說，取錢去。娘遲疑了一下，爹大吼，快去!反嘍你啦!

圍觀的村里人接過爹遞出去的煙，有的順手點上火，有的別在了耳朵上。看看情形后，可能覺得不應該看笑話，應該說話了。咱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和為貴嘛。

二黒算了，打九九不能打加一，人家低頭認錯就算過了。是呀，誰都有用著別人的時候……

娘極不情愿地把錢拿出來。二黒奪過去，沾著唾沫星子來回數了好幾遍，才在旁人勸解下怒氣沖沖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沒睡著覺，哭了一夜。屁股火辣辣地疼，被爹打了整整十二鞋底，不，有一鞋底打在娘的手背上，當即就腫起老高……

后來，圓圓的月兒只有幾粒寒星陪伴著懶懶地爬上樹梢，幾朵云彩不知趣地騷擾它，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地惹人心煩。有一天，聽說村東的大柱也買來個媳婦，還特意把我爹請過去喝酒。我想，大柱媳婦的哭聲肯定也是撕心裂肺般痛，只不過離我家遠，聽不見罷了。我想，即使我聽見了又能如何呢?還要花家里的錢嗎?還要挨打嗎?在這個世界上，我的力量畢竟還太小，但我相信一定還有我英雄的一天，但這一切需要我付出百倍的努力。

后來，我的房間里就掛上了一幅親手書寫的對聯: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川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剛抓起聽筒，就有嗲聲嗲氣的聲音傳了過來。先生，請問你需要特殊服務嗎，保你滿意。我笑了，迫不及待地說，要，現在就要，就要你，快點來吧。電話那端傳過來一陣笑聲。我說，別說你捏著鼻子，就是捏著嗓子，我也知道是你，在哪兒呢?

秀娟笑著說，快開門呀。秀娟一進門，裹進來一股濃濃的怪怪的氣味。我使勁嗅了嗅，麻辣味兒、魚香味兒呀什么的。我問她，你身上咋沒有醋味呢?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了，十點多才送走最后一撥客人，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我看著她，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秀娟長得真美，尤其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完全看不出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說，老板娘，說說吧。秀娟揉起了眼睛。我慌忙說，你千萬別哭，你知道我心軟見不得別人哭。再說，我害怕招來警察。秀娟撲哧一聲笑了，瞇眼了，我的眼淚早就哭干了，只剩下笑了。

秀娟的故事很簡單，一杯茶的功夫就被她講完了，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似的，不動聲色，非常平靜。

她說，我回到家后，發現一切都變了，仿佛天塌了，地陷了。爸爸著急地四處尋找我，不小心出了車禍。爸爸去世了，媽媽心疼得昏死過去，醒來后就瘋了，傻了。我到學校去上學，沒人愿意跟我同桌，連從前最要好的同學都疏遠我。那天，我問她，你們為啥不搭理我?她哭了，說她不敢，怕別人也把她當成壞女人。我當時死的心都有了。回家后，吃了一百多片安眠藥，可能我命大，又噦出來了。我上吊，繩斷了，害得我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我又跳河，我想跳河總能死了吧。誰知，幾次都被人救了上來。你說說，那么偏僻的地方都會有人，好像上天派人等著救我似的。我也想通了，既然上天都不希望我死，那也就不死了。還有責任和義務要盡，媽媽要養活，和曉陽你也要再見上一面吧。我必須活著了，活著那就要好好地活下。我退學了，帶著媽媽來到外公家。外公獨自打理一家小飯館，我呢，就跟著外公學廚。后來，外公去世了，媽媽受不了刺激，病更重了。我一邊給媽媽看病，一邊打理外公的飯館。后來，媽媽也去世了。

秀娟輕輕地抿完最后一口茶水。曉陽，我現在一個人自由自在，連婚都沒結，多好呀。你呢?

我心酸得不想言語了，說，沒啥可講的，困了，想睡覺，你先回去吧。秀娟愣了一下，低下頭說，時間還早呢。我說，女士，你看看，現在都已經十二點了，你還想在這兒過夜呀。秀娟怔怔地看著我，突然，“哇”地一聲哭了。我嚇了一跳。寂靜的夜晚，秀娟的哭聲顯得異常響亮。我慌忙捂住了她的嘴巴，說你不是早就把眼淚流干了嗎，咋還騙人呢。秀娟說，誰讓你趕我走呢。我說，你要是不怕我就住下來吧。秀娟臉一紅，說住下就住下，誰怕你呀。停了一會兒，秀娟問我，曉陽，你來四川有嘛事情。我笑著說，找你呀。秀娟的臉又紅了，她輕輕地打了我一下，說，貧嘴，我不信，你這么多年咋沒有找我呀?你到底有啥子事情?突然，我腦子里冒出來一個念頭。我說是出來躲債的。秀娟問我欠別人多少錢，我想了想，說不多，三十萬。秀娟說，還不多呢，都夠買三家我這樣的飯館了。我撇著嘴說，你別怕，不找你借錢。秀娟說，我不在乎錢，我是擔心你嘛。我哈哈一笑說，虱子多了不咬人，欠債多了不愁人，有錢還錢，沒錢躲債，反正我是一人吃飽一家人不餓，愛咋咋的吧。秀娟竟生氣地說，人錯了就是錯嘍，有錯就改噻。你從哪兒跌倒就再從哪兒爬起來，你是一個男子漢，要有擔當。我不服氣地反駁她，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有啥辦法。秀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先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對秀娟又有了新的看法。女人就是女人，自私!我又轉念一想，女人嘛，天生心眼小，我不怪她。但是，由于她的原因讓我所遭受的委屈，甚至可以說是災難，還有終生難忘的傷痛記憶，她總應該有所表示，有所補償吧。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難道不應該嗎?

我非常爭氣，學習上很吃苦很努力。古人說得好，英雄不論出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記得，高中三年我沒有吃過一根冰棍，更不知道冰激凌是啥玩意兒，連練習本也是用過正面用反面。我知道，家里沒有多余的錢供我上學了，一旦失學，就可能一輩子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就可能在村子里永遠抬不起頭來。沒有任何靠山的我，知道只有考上大學才是改變我人生命運的唯一機會。我原來準備報考公安大學的，認為當上警察就能不再被人欺負了。可是，在校友會上當我看到公安局長對縣長畢恭畢敬的模樣后又改變了主意。

我接到省城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爹彎了好多年的腰桿兒仿佛又挺直了許多。他咬咬牙，買了十斤豬肉，買了一箱好酒。然后，他拿著煙領著我在村子里轉悠一圈，邀請一群平日在村子里露頭露臉的人物到家里來喝酒。酒過三巡，爹才嘆著氣說，唉，曉陽這孩子不爭氣，原本讓他上清華北大什么的，誰知就差了那么幾分，沒法呀!

那天，喬校長來了，巧巧也來了，她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師范學校。巧巧說她考上大學是我的功勞，喬校長也說是我的功勞，所以他帶來了兩箱好酒。巧巧來到我家就跑進廚房里幫廚。娘直夸她能干，夸她炒的一手好菜。娘說，誰要能娶上心靈手巧的巧巧，那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喬校長聽見了，就對我娘說，大嫂，你要不嫌棄閨女笨手笨腳的，就給做兒媳婦吧，你看咋樣?真哩?娘高興得直揉眼睛，兄弟，您要不嫌俺窮家破舍嘞就謝天謝地了。喬校長說，親嫂子呀，俺家祖祖輩輩哪有嫌貧愛富的人!娘興奮地把爹叫到廚房里，當著我的面說，他爹，咱跟喬校長做親家中不中?爹瞪了娘一眼，說，娃們的事情，咱當老人的少摻和。喬校長說，大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人總得把把關吧。爹只好沖我使個眼色說，曉陽，你還要上好幾年大學呢，老人不會強當家哩，你看這事咋辦?我看著爹與喬校長斗智斗勇的模樣，感到很滑稽，很好笑。我想了想說，我沒意見，您看著辦吧!爹急了，跺了我一腳說，熊孩子，啥叫我看著辦?現在婚姻自由，你知不知道?喬校長拽住我爹說，孩子沒啥意見，咱家長就要做主，是不是?這事兒就算定了，別害怕，我不要你的彩禮，走走，咱哥倆喝酒去。

事后，爹痛心疾首地教訓我，曉陽呀，腦子進水了，傻了吧你，會不會算賬，你是名牌大學生，巧巧只是個小小師范生，將來你倆的地位肯定不一樣。喬校長外號“小諸葛”，比猴都精，他是巴結咱，他想攀高枝。哼，誰也不傻，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說啥話。小，咱不想愿意就拉倒，不用怕誰!而我說的話幾乎把爹氣暈。我說，爹，你和喬校長做親家很般配嘛。

大學畢業后，我原以為能留在縣里工作就謝天謝地了。誰知小舉的一封信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留在了市政府工作。事后，我對小舉說，真仗義，夠哥們，謝謝了。小舉卻說，你只要不再心疼那頓飯錢就行了。

喬巧巧比我提前一年畢業后，留在老家的中學教書。喬校長多次找我說事兒，讓我把巧巧調到市里上班。我推辭了，說以后再說吧。喬校長不高興，但爹非常高興。他對我說，小，你覺得跟巧巧不合適，就提出分手，我和你娘一點兒也不怪你。我不長不短地就是不說分手的話，爹氣得半年多都沒搭理我。我很解氣，當年他打我一頓，現在我氣他一次，兩不相欠。

市政府辦公室里的同事個個都風華正茂氣宇軒昂似的，仿佛都是蓋世的英雄，互相競爭著攀比著指責著。我膩煩了，就向領導提出到基層鍛煉鍛煉。領導對我主動請纓到基層工作非常賞識非常支持，就把我作為表率，號召同事們都要向我學習。可惜響應者寥寥無幾。我回到老家擔任鄉長。畢竟是一個鄉的人頭，那段時間我家是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娘抱怨，說人把門檻都踩爛了。對于我的歸來，有人歡喜有人愁。爹不高興，我的未來老岳父喬校長也不高興。但是娘高興，娘說，回家比在外邊強，省得娘擔心。我說，就你自己高興?娘笑了，罵著說，白眼狼，兒大不由娘，都是白疼。娘再親也沒有兩口子親，娘再高興也沒有巧巧高興。娘停了一會兒又說，小呀，巧巧是個好姑娘，你可別辜負了人家。你不在家，她隔三差五地來看我，比你孝順，咱可不能學陳世美呀。我說，娘，你想哪兒去了，我是那樣的人嗎?娘說，那你咋不跟巧巧結婚呢?我說，還小著嘛，停幾年再說。娘說，你是不是還忌恨她爹，她爹也向你道了歉，事情都過去了，咱可不興記仇的。再說她爹是她爹，巧巧是巧巧，你總不能把仇算在巧巧頭上吧。我說，你不提那事兒，我都忘了。娘說，嘁，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還不知道你咋想的。我給你說，別聽你爹那一套，娶媳婦不是買東西，挑三揀四，找一個花里胡哨的，我可相不中。娶就娶一個知根知底嘞，我看巧巧就不錯。

那天，巧巧來找我，她說，以為你永遠不回來了呢?我說，咋能呢?你不去找我，我也得回來找你，你在哪兒我就在那兒，你就是我的家呀。巧巧說，你學會油腔滑調了。我說，現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歡這樣嗎?巧巧說，我不喜歡，我喜歡原來的你。我說，那你找我干啥，你找原來的我結婚唄。巧巧氣得扭頭走了。

其實，鄉下的工作很簡單，也很單調。但老百姓可不這樣認為。用他們的話說，鄉干部真是忙，一年四季不歇晌，春絕育，夏征糧，秋牽羊，冬天閑來沒事各村去拜丈母娘。

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對這些情況非常熟悉，雖說有夸大不實的地方，但個別干部也不能例外。我對此事向來是深惡痛絕。所以，我給干部們也立下了規矩:誰犯錯誤誰承擔，而且是一步到位直接下崗，絕不姑息。我還在全鎮干部大會上說，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就以發展經濟為中心，但是別的工作也不能松懈。我指的是計劃生育工作。農村搞計劃生育搞得人人都頭疼。村里人是罰得頭疼，鄉干部是累得頭疼，而且是吃力不討好。爹對我說，你不讓誰家生呀，又不要你養活，閑操心!都是本鄉本土嘞，別盡干些得罪人的缺德事兒。我說，《朝陽溝》里唱得好，黨叫干啥就干啥，絕不能挑肥揀瘦講價錢——誰犯法也不行!爹氣得跺腳，他說，要不是看在你是鄉長的份兒上，我打不死你!

我任鄉長第二年，鄰居二黑娶了一個寡婦，生下一個女孩子。二黑還想再要一個娃，那就是超生了。他肯定拿不到準生證。他就躲，整天東躲西藏的，最后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一年后，二黑高高興興地抱回來一個兒子，還痛痛快快地繳了六千元錢的社會撫養費。二黑的嘴巴天天都能咧到耳根兒，比買彩票中大獎還高興，真他媽的犯賤!為這事兒，我郁悶了好長時間。那天，巧巧來找我商量結婚的事情。我正心煩，就搪塞她，說明年吧。巧巧說，你是不是就想這樣一直拖下去?咱們同學的孩子早就能打醬油了。我笑了，說，連比喻都不會打，拾人牙慧。咱們還年輕，再等等。巧巧說，你是不是有啥想法?你明說，我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我說沒啥想法。最后，巧巧見我愛答不理的，就哭哭啼啼地走了。她邊走邊罵，沒這樣欺負人的，你還想學吳金印，當那樣的干部。你差遠了，人家啥時候欺負過自家的媳婦。曉陽，你不是人，你還想當英雄，你是狗熊!

巧巧拿我撒氣，我就拿別人撒氣。找誰呢?想來想去沒有合適的人選。我沒有辦法，只好找網友訴苦了。借你一個膽勸我，曉陽，你倆不合適，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我說，咱倆遠隔千里，實在不方便。借你一個膽笑了，說，這個世界很小，即使是萬里之遙，在地圖上也不過就是一瞬。我也笑了，說，好，就沖你這份豪氣，我也一定去看你，等著吧。

第二天，秀娟沒有來見我，第三天也沒來。我正心煩的時候，手機響了。電話那頭一個怯怯的聲音說，曉陽。我一聽就火了，你這個小偷!那邊說，你咋知道是我呢?我壓住怒火說，當時只是懷疑，后來才想到是你。那你能不能原諒我?我斬釘截鐵地說，不!電話那頭傳來了哭聲，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知道是你嘛。我說，無論是誰也不能干那事兒。如果事后你馬上給我打電話，我也就一笑了之。可我等了你三天，不思悔改!那邊說，我怕你生氣噻。你還愛我嗎?我說，別說借我一個膽，你就是借我一萬個膽，我也不敢了。那邊說，你啥子才能原諒我喲?我想了想，說你去自首吧。

秀娟給我打來電話，說晚上過來，要我等她。我說晚上還想出去玩兒呢。秀娟說晚上出去玩啥子，可不許干壞事。我就開玩笑說，那你就犒勞犒勞我吧。誰知秀娟幽幽地說，曉陽，你敢娶我嗎?我嚇了一跳，知道她會意錯了，連忙掛斷了電話。

秀娟來了，帶著酒菜。她說，今晚咱倆一醉方休。我說，還是清醒一點兒好，我怕犯錯誤。秀娟白了我一眼，討厭!

秀娟的一句話就把我手中的酒杯震掉了，啪地一聲，碎了。她說，我把飯館賣了。我問她咋了。秀娟看了我一眼，異常平靜地說，為你還債呀。我壓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我欠三十萬呢。秀娟說，你不用擔心，加上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了。我問她，錢都給我，你今后咋生活呢?秀娟說，那你娶我唄。見我被飯菜噎得難受，秀娟慌忙說，跟你開玩笑呢，膽小鬼。

那晚，酒快喝完的時候，我想，如果我還是男人的話，就不應該再瞞她了。

秀娟送我走的時候，問我是回家呢，還是去見網友。我說，征求你的意見，你畢竟是我在四川的唯一親人嘛。秀娟想了想說，送你一句話，無論愛與不愛，都不要傷害女人，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真正的英雄!

我與巧巧結婚那天，天氣很好，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巧巧的臉上也是陽光般燦爛。她問我，曉陽，大喜的日子，你咋不笑呢?我說，我笑在心里。巧巧說，你咋還流淚了。我說是風吹的。巧巧說，不對，剛才見你看手機上的信息呢。我說，天氣預報，說今天風大!

那天，我的手機收到了兩條內容一樣的短信:祝你幸福!只是落款不同，一個是你永遠的朋友，一個是我永遠的英雄。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