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

在麥穗發芽的季節，稻田地里陸陸續續傳來很多種聲音。早晨的時候，有扛著鋤頭上山砍柴的老人的腳步聲:“要是在幾年前，這個時辰，我大概已經到山頂了。”中午的時候，有背著孩子的女人的叫喊聲:“孩子他爸，快回家吧，飯菜都涼了。”晚上的時候，就著微微的月色，有墜入愛河的小伙子面對著心儀姑娘時的心跳聲:“月光下的你顯得特別的好看，我喜歡你。”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這就是我16歲以前成長的地方，這就是我與人生中的第一份愛情擦肩而過的地方。

他從后面抱住了我:“你是我心里第一次喜歡的姑娘，我會一直等著你!”他是村里最好看的小伙子，濃濃的眉毛下一雙有神的眼睛，老人們說他深邃的眼睛里透著比那棵老樟樹還要蒼勁的目光。他默默地看著我，并沒有再開口說話。我想跑，但是沒有了力氣，將身體掙扎了半天，只是勉強維持住了并著腳站著的力量。外出活絡經脈的風往這邊悠閑地走來，張大了笑口，要看我們的熱鬧。大概是這樣的沉默氣氛弄得它也害了羞，隨意的呼嘯了幾聲，就沿著另一個方向走了。雖然不很冷，但是因為他身上穿著的還是下地干活時的一件單薄衣裳，所以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我這才回過頭去:“你還好吧?”昏暗的月色中，不小心四目相望了。透過他深情的注視，我好像看到了我們初一時在教室里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

“同學們，一個班級就是一個大家庭，你們要把周圍的同學當作是兄弟姐妹，在今后的日子里互相幫助。現在，大家向自己同座位的同學做自我介紹。”老師和我的姐姐一般大，只是穿著上顯得更加老成，言語之間也自然流露出了幾分嚴苛。老師編排位子的時候，我一看到在我身旁坐下的是一個男生，就已經暴露了自己羞澀的天性，扭捏地把凳子往外邊挪了挪，一直到聽到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的腳步聲，我才想起來老師要求我們自我介紹的這件事，慌張地轉過身:“我叫夢兒。我媽媽說她一天最自在的時候就是躺在床上做夢的時候，不管是好夢還是惡夢，做完了一點都不累，而且不用聽我爸的使喚。所以給我取名叫夢兒。”他把手伸出來，像極了城里人的樣子:“我叫項勇，我還不知道我爸媽為什么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明天我再告訴你。今天我們握個手，以后就是好朋友了。”我從草稿本上撕下了一張紙，將那頁紙擺放在我的手和他的手之間:“握吧，但是不許把紙弄掉!”他看著我害羞的樣子，大聲地笑起來。他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只是好像是在嘲笑我，我便立刻又把身子轉回來，坐了個端正。從那以后，我的手里就多了一份溫熱——隔著紙握著的他的手，大大的，暖暖的。他在教室里的進與出，不管是下課上課還是放學上學，我總沒有一次不注意到的。

“我的姐姐大學畢業后，留在了省里的教育局工作。媽媽說姐夫很有錢，她說姐姐姐夫不會再讓我們一家受苦了，我們這次搬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春天里，田間有很多會咬人的蟲子，你干完活回家洗洗再睡，免得生病耽誤了課程!你不用等我了，我并不喜歡你!”臨到走了，我也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的這件事。等到他把手放開，轉身離去的時候，我才仰著頭對著他的背影露出了一臉很悲傷的苦笑。姐姐告訴我，城市是個見識世面的地方，到了那兒，我一定會遇見很多更優秀的人!

從村里到省城，有六個多小時的車程。坐在車里，我目睹了沿路從有些顛簸的山間小道到筆直的高速公路的變化。居住在姐夫為我們買下的大房子里，出入于名牌大學的附屬中學中，行走在牽著狗散步的富人身邊，我才知道繁華的大都市僅是這樣狹隘地定義包容心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不與你太多的為難。“輕易的在城市中找到歸屬感”也只是躺在街上的醉漢才有的胡言亂語。幸好，很小就卷起袖子下地插秧的我，早早地體會到了人生的一種本能——模仿。

我在屬于自己的房間里過起了城市人頗為小資的生活;我也在網上申請了MSN，和同學們聊著城市里最時尚的話題;我把背挺直了，走起路來絲毫不遜色于有錢人家的小姐太太。其實新生活的好壞，往往在于人們對新生活本身的熟悉程度。一旦習慣了，我們一家也就從魚目混珠的南郭先生搖身一變，儼然變成了出落大方的城市人。我，也做好了準備要去體驗一番城市人的愛情。

“這周末去KTV唱歌吧，這個星期天陳然過生日。”陳然是新加坡籍華人。我第一次見他時，就陶醉于那樣帥氣的臉龐，就擅自揣摩起他那極具個性的言行，也開始迷戀他舉手投足之間淡淡的憂郁氣質。而對于他淵博學識的回味，更覺得比他帥氣的外表來得濃厚。我苦惱于送給他什么做生日禮物，徘徊在各大商場之間好幾個鐘頭，腦子里還是無窮無盡的為難。我們班的人家里都非常有錢，刷卡購物就有如吃飯、喝水、睡覺一般成為了生活常態。我無論買什么都會被比下去的……站立在令人暈頭轉向的購物街上，我像個走丟了的孩子一般，躲在洗手間里，放聲大哭起來。我回到家，把鏡子、茶杯、臺燈通通砸在地上，我有意弄出了巨大的聲響只為驚動我的姐姐。“姐，我真的很喜歡他……你說我應該送什么呢?求求你，幫幫我……”姐姐理解我的哭泣，也體諒這樣的無理取鬧:“我仔細想想，今天星期四，到星期天還有兩天多的時間……姐姐向你保證，幫你選一件特別的又上檔次的禮物。”我第一次這么深刻地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等到了星期六，看到姐姐手中的那么精致小巧的木質八音盒，我才終于舒展了臉上的愁容。“我這兩天特地回了趟老家，我記著我們村附近有一個大型的工產，專門生產出口的小禮品。這個還沒有在各大商場上市呢!我帶了好幾個回來，準備送給同事，這個小玩意真是個好東西!”那是一個大約半只手掌大的八音盒，用成色很好的木頭制造，木頭中間鑲嵌著一片碎花玻璃。湊近了，才發現它還散發著一種很貼近大自然的淡淡清香。發出聲音是靠里面一個金屬裝置，成圓片形狀的金屬片一環環相扣，對準了不同的齒輪，靠著不同力度的晃動，會自動發出很多不同的美妙旋律。我把它像個寶貝一樣捧在手中，迫切地期待著明天陳然的生日聚會。“對了，我這次回去，順帶去看了看家里的老房子。你猜我碰見誰了……你的同學，項勇……他很關心你，一直問我關于你的事，弄得我都有些感動了，我以你的名義也送了他一個八音盒。他還是挺不錯的一個孩子，不但懂事，聽說成績也很好，今年和你一樣上高三了吧!”我只是簡單地回應了一聲:“哦。”然后又開始想陳然了……生日會上，陳然很感動:“這個我曾經在國外看過，真的很喜歡啊!”在送上了一份感動之后，我開始有些飄飄然了。很快，我就遞上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也幻想著愛情到來時的興高采烈。終于，就著黃昏淡淡的暮色之下，他低下頭，吻了我。那一刻，我才知道這突然垂青我的愛情，是將我深深的套牢了。

我單純地沉浸在戀愛的甜蜜與喜悅中，卻忘記了在愛情里同樣適用的金玉良言——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和她手牽著手來學校是在半個月后，眾目睽睽之下的背叛，這是他對一段戀情何等輕率的表態啊!一段感情的開始很可能是沖動的，盲目的，只是悲傷的結局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樣一段感情的結束才讓人在歷練之后擁有了更加成熟的心智。他發來郵件給我:“你送給我的八音盒在前天光榮犧牲了，被luca摔到了地上(luca是他家的狗)，砸壞了。”我們很少有郵件上的往來，那是難得的一次，也確實是難忘的一次。

高考過了，我只考上了省里的一所普通高校。一整個暑假我都把自己關在家中，唉聲嘆氣和自怨自艾成了情緒上的主旋律。直到有一天，我從夢中笑著醒來，才終于回味了一次久違的喜悅。在夢中，我又回到了稻田地里，有人歡快的喊著我的名字:“夢兒……”下午的時候，姐姐突然發給我一個網址:“你快看看，項勇竟然是全省的理科狀元，這是他接受記者訪問的視頻。”我雙手顫抖地點擊了這個網址。

記者:“項勇，首先我要對我們清華大學的準大學生說聲恭喜!我知道你一直在農村讀書，農村的物質條件相對來說有一些艱苦，那你能取得今天的成績，是不是有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你呢?”

項勇把八音盒拿出來:“我之所以能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它，它是一直支撐著我的精神動力……這是一份給我帶來最大浪漫的禮物!一個朋友把它送給了我，它就充當著我這個朋友的角色，陪伴在我身邊。我會一直珍惜著它直到我老去。”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