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看著我的眼睛

我是孤孤單單一人。我從前是個農民，靠力氣吃飯，一年四季勤耕細作在土地里找希望。但那年頭在土地里找希望的人似乎很快活，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生活讓一個個家庭充滿了溫馨。可是，世事說變就變了，我和我的村人們最終用不同的方式擠進了城里，放棄了世世代代相依為命的土地。許多村莊消失了。人就是這樣，干了一輩子的活兒，突然放棄了，內心的不自在肯定有的。然而，城市里濃煙籠罩的天空下有無數令人神馳向往的美景，我和村人們這才體悟到了什么樣的生活叫幸福生活。

我需要這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使人永不疲倦。當我像模像樣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不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沒有人注視我，我還會覺得這樣的氛圍濃縮了天地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何況比起我的同鄉，我找到了一份極為自豪的工作。

一

是秋天。早晨還沒起床，外面灰蒙蒙的天不十分亮。床頭的電話猛地響起，本來半醒半睡的我立即拿起聽筒，電話那頭急促的話語使我徹底清醒過來。

河晴晴出事了。

我快三十歲了，光棍一個，進城后吃飽穿暖在一家公司上班，也許是因為從農村進城后條件優越了的緣故，我擇偶的標準提高了幾個百分點。但我也有自知之明，那幾個百分點只在同我一樣身份的女孩身上增長，對于那些在國家機關上班的國家干部不敢有半點的奢想。于是，某一個灰云遮天的日子，我在無定河畔那片樹林子里認識了河晴晴。

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天氣和這樣的環境。河晴晴當時坐在無定河邊看著河水發愣，她后來對我說她上班的公司老板看上了她，希望她答應發生男女之間親密無間的肌膚之事。河晴晴有些畏懼了。她不敢去公司，害怕老板的那雙眼睛。可不去公司上班，又沒有了收入，這樣的情況讓她苦不堪言。想自己進城后沒多久便有這樣遭遇，又沒任何人關照，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于是便一個人溜達到了無定河那片樹林子里。那兒清靜，多少帶點空曠，正好可以把她臉上的痛楚遮掩。她的那種眼神恰好讓我看到了。

像往常一樣，我去單位上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公司老板出差了，我自己作主，走出單位大門直奔無定河邊那片樹林子。事前我用單位電話給我比較熟的一個女同學打電話，希望她能到那片充滿詩意的地方和我見面。對方答應得挺爽，十分快活的樣子，所以我的心情好極了，似乎還哼著小調。太陽照著，微風吹著，楊柳擺著，有千絲萬縷的聲音在城市上空飄揚。我在林子里轉悠的時候，和河晴晴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了……

我們在哪兒見過?我先問的，很無聊。

嗯，是嗎?她眨了眨眼睛，像回憶。

肯定。我說的很絕對。

她搖了搖頭，好像記不起來了或有些懷疑。

我覺得自己打扮得還算可以，盡管衣服不是上檔次的名牌，但清潔整齊，自以為是城里人模樣了。事實上，我心底很虛，害怕對方看出我笨拙的模樣。我沒看到她的目光是贊許還是不屑一顧。在這樣的環境里，與一個陌生姑娘套近乎，這分明是一個自找沒趣的事，也不可能有什么充分的情節。

你等人?我又問。無聊嘛，對于一個進城后內心世界十分空虛的光棍青年來說，最無聊時只能如此而已。

當時我沒有手機，不曉得我的那位女同學是真要來還是在戲弄我，我沒辦法聯系。恰好這時河晴晴的手機響了。她漫不經心地從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看了半天沒說一句話便合上了蓋。那一瞬間我覺得她很傲慢，也為自己的可憐暗暗嘆息。城里混得雖然還算不錯，但買不起一部手機也是真的。我有些尷尬地走了兩圈后很虛榮、很卑微地對河晴晴說，手機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河晴晴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她沒有敵意，似乎還有些暖意。她從兜里掏出手機的那刻似乎笑了一下，順手遞過來。

哪個村的?

我一驚，她竟然看出了我的身份?

河西。

我也是。

是哪個村?我覺得很巧，也敬佩她的誠實。

龍崖地。

我說嘛，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你學了不少城里人習氣。

不敢，全憑謙虛。

在哪兒干事?

飛龍公司，政秘。

不錯嘛。她沒覺得什么稀奇，說完有些不以為然地朝河里丟了一小塊石頭。

我的表情有些亂，不知道該向她笑一下還是醞釀一種悲情。我開始撥打電話，好一陣子那邊沒人接聽。當時，我有些失望地把手機還給河晴晴，在一陣慌亂之后，勉強朝河晴晴笑了一下。

沒人接電話，我準備走了。心里暗暗罵我那女同學不守信用，想她是否在故意戲弄我。

河晴晴主動把她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我。那一陣子我心里激動了許久。我因為手頭緊沒有買一部在我看來是奢侈的手機，只好把辦公室的固定電話告訴了河晴晴。她吃吃地笑了，伸出手和我說:再見!

恍若夢中。對我來說，在公司干政秘，領導不在，工作無比輕松，不要開會，不要寫材料，不要陪喝酒，反正時間都是自己的，大不了有關部門來幾張表格填一下。然而，剩余的時間不知干什么，倒是叫我無聊。像我這個年齡，正是青春澎湃，激情蕩漾的時期，蠢蠢欲動的感覺時常萌發，特別是對女人。看見長得好看的女人，心里頭搔癢癢似的，越搔越癢，有一陣子竟徹夜不眠。這話又說不出口，一個人只能在房子里憋著。有時又想自己出身卑微，在城里上無磚瓦下無片地，那種恓惶侵襲過來讓我覺得渾身冰涼。進城這么長時間了，想過來想過去腦子里才出現了中學的那個女同學。經過細致的策劃，打問出她單位的電話號碼，先是試探著跟她聯系，看有沒有可能發展一下關系，沒料到她不假思索便答應和我見面。

女同學叫詠琴，中學時在鄉中學和我同班。她父母是教師，詠琴學習自然比大多數農村的女子后生們強，吃飯穿衣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女生羨慕男生羨慕，詠琴幸福得像個公主，看人的目光充滿了自豪。很多同學都夢想走到詠琴這一步。可我是另類，無論心里怎樣想，表面上永遠不會流露出來半點敬仰。有一段時間，我走火入魔地看名著，生活完全按小說里的人物和方式去設計，結果文化課成績一落千丈。后來詠琴考上中師走了，我勉強上了高中。心想，中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考個大學本科讓她看看。想是想，哪會有這樣容易的事。高中三年很快就結束了，除了寫作文得到過老師夸獎，其余的全一知半解，高考自然也就落榜了。

詠琴卻不一樣。我讀高中的時候她中師便畢業了，畢業了也就分配了工作，先是當幼兒老師，后來又進修三年弄了個本科文憑分到縣委機關工作，具體干什么，不太清楚。同學們說，她當了什么部長還是主任，出息著呢。我沒心思聽別人有出息的事，自己混到這種程度，有些無臉見人的感覺。一個農村后生，本身就自卑，況且我心里還老不服氣別人。這下好了，名著不頂飯吃，自己又沒本事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業來。好在后來有熟人介紹，到了這家公司坐班。好賴不說，領工資，發揮了自己的特長，寫寫畫畫干起來挺順手。

這職業不少人還羨慕，何況我又是農村來的，同學們干脆說我念書耽擱了看小說卻頂事了，我覺得也是。這話聽著讓人舒服，沒上大學在城里有一份清閑的活干，許多人不眼熱才怪呢。

那天沒等上詠琴。后來她打電話解釋說，突然縣里通知開會因此爽約。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只能禮貌性地回話說改日吧。撂下電話，我心里卻嘀咕著說見鬼去吧，改日個屁，分明是瞧不起我嘛。人家是國家機關干部，我是什么，小企業聘來的小職員，說不定什么時候飯碗就砸了。人家和自己客氣算是抬舉了。

不算什么遺憾。我想，即使詠琴和我沒有見面也很正常。況且我還認識了河晴晴。可惜我自己的經濟不富裕，買不起手機，對于像我這樣年齡的人來說，沒有手機就是一種恥辱。現在的社會，就是蹬三輪車的也能掏出手機來，我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只是作為一個剛拿到工資的小職員，在城里把許多事弄得過于敏感，總擔心太張揚了會惹出麻煩。可三十多歲的年齡，不算太小了，找對象的目標高不成低不就，弄得自個兒心里窩著氣。有時大家一塊說笑，談論小家庭過日子的瑣碎事，我便十分惱火，覺得人家無聊，站起來便走，弄得大家尷尬。公司有個小女生喜歡我寫的文章，動輒就跑進房子來談文學名著，談瓊瑤，談三毛，談金庸。有好些書我沒讀過，她很失望，快要抹淚的樣子說，那書里面有許多經典的愛情呀，為什么你就不曉得呢?我開玩笑地說，你不會因為那些虛無飄渺的愛情故事而自殺吧。不料小女子從此不理我，而且很憂郁，多愁善感地給我寫了一首詩:有一天，會因為愛，自殺是最幸福。她詩這么寫的，我嚇得好幾天不敢看她。

現在，河晴晴出事了。電話不曉得是哪個打來的，我忙著穿好衣服，下樓蹬了一輛丟在角落里的破自行車，急著去河晴晴的住處。其實河晴晴的住處不算遠，只是這輛自行車太破舊，除了鈴子不響其余都響。這響聲干巴巴地從我耳朵鉆進去，直刺心臟，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叫我渾身上下使不出多大氣力。因為是早晨，只有少數的幾個晨練者在馬路上慢跑，沒人太注意我慌張的舉動。我拐進一個小巷子，有點上坡，路面是亂石頭砌的，坑坑洼洼，自行車沒法蹬得動了，下車時，我差點一頭撞到了墻上。

推著自行車走，覺得渾身冒出了汗，心里一陣比一陣揪得緊。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河晴晴的上司又在纏著她，是不是她不同意被公司開銷了，還會有什么呢?河晴晴沒有什么親人，我匆匆忙忙走著，腦子里閃電一樣亂想著。自行車發出更怪的聲響，我覺得自己真有些亂了。

河晴晴住的院子的大門開著，院子里有一個婦女正往下水處倒水，瞅見我進來，一臉的疑惑。她站在那里盯著我，好像審視一個小偷似的。我顯得更加拘束，嘴里不由自主地說找河晴晴。

那婦女也顯得格外敏感，她稍微換了一下站著的姿勢，把手里的盆子輕輕甩了幾下說，河晴晴呀，出門都好幾天了。

我不信地問，出門了?

是啊，說是旅游去了。婦女說。

我愣了一下，有些倉惶逃竄的感覺。媽的，河晴晴旅游去了，一個人出去的?還有誰?什么出事了，給我打這電話，什么意思?

我一頭霧水地走出那條巷子。清晨上班的人，買菜的人，閑溜的人一撥一撥地走過。偶爾有一輛摩托車、三輪車突突駛出，我心有余悸地躲閃著，心里自嘲地想，人家說不準是開玩笑呢，我卻當了真。

二

我還是不放心，騎著自行車去河晴晴上班的公司詢問，公司里亂糟糟的，原來真的出事了。一間辦公室里擠滿了人，煙彌霧罩，人們爭吵聲不斷。我稍站了一會兒，走過來一個女孩一臉憔悴，好像早就認識我似地說，河晴晴和老板一塊兒出差，路上撞車了。

我聽了有些目瞪口呆。那女孩說電話就是她打的，她曉得河晴晴和我好，況且，在城里，河晴晴又沒什么親人。

我這才恢復了正常。問，她家里人呢?

家里?父母早死了，只有一個哥哥，是個半憨子，河晴晴沒說過?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女孩說她們老板也傷得不輕，公司簡直像炸了鍋一樣。她看一眼我說，你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我的表情肯定十分難看，勉強露出一絲笑和女孩道別。我應該去看河晴晴嗎，這個女子還值得我同情，關愛嗎?一路上，我推著破自行車，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感覺自己正在一個集市里，擁擠不堪的人群相互推搡著，叫賣聲此起彼伏，吵吵嚷嚷。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左右看了半天，有個穿著淺綠色風衣的女子款款而至。我眼睛一亮，這不是詠琴嗎。

詠琴還是那樣眉清目秀，鼻梁很直，嘴唇像描出來的一樣十分性感。她的嘴唇一動，眼睛便跟著閃起來，就好像對一個親密的情人耍嗔似的。我想著詠琴上中學的模樣，穿著綠軍裝，扎著兩條小辮，說起話來嗓門特大，而且動不動在上自習課給別人當“老師”。現如今她渾身上下的成熟早就掩蓋了過去的清純，難怪老一代人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詠琴連說話都有些扭捏，甜得要命，讓人聽了立馬會軟。

大清早的上哪達去了，詠琴問。有一股清香味直刺我的感官。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又一次打量著她，恰巧詠琴也看著我。她的那種神秘和深幽，讓我總是含著敬意，我幾乎在這一瞬間覆沒了。我感覺到自己身體里，一時有烈火燃燒，有一個聲音問:你是否愛上了她?這聲音讓我嚇了一跳，仿佛自己不小心踏進了一片沼澤地，雙腿正往泥潭里陷。此刻我就有這種感覺。詠琴中學時的影子，那么清晰如畫地從我腦海中飄過，一個仗著父母是老師的驕傲女孩。詠琴察覺到了什么，停住腳步側臉看我。人眼睛和眼睛相對的時候，總會有一些信息要告訴對方，可是，我的內心卻陡然變得悲涼起來。

你好像有心事?詠琴說。這一問讓我生出愧疚，街上有不少目光投在我們身上。我假裝沒事一樣，笑了笑說，能有什么事。

聽說你們單位效益不錯。詠琴跟著抿嘴一笑，她的目光里表情里充滿了關切。

還行，我點了點頭。

走到十字路口，往左轉過去便是縣委機關了，那座象征著權力和威嚴的大樓在我眼里不知晃悠了多少次。詠琴和我道別，她說有空我們一起坐坐，好好說說話。我心里當然覺得暖和和的，看到詠琴一臉的真誠，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好似做夢。當詠琴掏出手機，詢問我的手機號碼時，我覺得自己有些抖抖索索，很寒酸卑微，一臉的尷尬說話有些吞吐了:我還沒有。

詠琴并不吃驚，她好像有預感一樣的。她把她的手機號告訴我后說，有甚困難，盡管言傳，你一個男人家，在城里呆著不容易。

我只能說，謝謝了。

我們各走各的路。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不知是好是壞，神態一定很幼稚。急急忙忙回到辦公室后立馬過來了幾個平日一塊喝酒的哥們，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你女朋友出事了?

我半天沒吭聲。他們還在悄悄私語著，其中有一個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意外，這是那邊的電話號碼，你是不是去看看。

我這才說好吧，謝謝弟兄們好意，等我給老板打招呼后便動身。眾人這才一個個離開。房子里異常的靜，一時間我手足無措不曉得該干甚。我曾在夜里的夢中夢見過我同河晴晴一同沉浸在未來的美景中:無定河畔那片樹林被薄霧籠罩著顯得十分神秘，那嘩嘩的無定河水，以及那挺拔的白楊樹，都是那樣恰如其分。在我和河晴晴的驚嘆中，所有的不順暢生活早已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剩下的是叫人永不厭倦的歡樂。一陣陣松弛與溫暖令我們頭暈眼眩。我們屏住呼吸，感受著靈與肉交織的撞擊。

我是不是有些走火入魔了?河晴晴出事也許與我有關。那天我們在茶館喝茶的時候，河晴晴本來情緒極好，她要喝紅酒，有些撒嬌。她說自從認識我之后，她的老板對她冷淡了，有時好像視而不見。她說這樣也好，省得提心吊膽。不過，河晴晴有些擔心地問我:那家伙得不到手會不會開銷我呢?

我啞然無語。

你說，會不會?河晴晴靠近我，伸出一只手推著我問。

平心說，到了這個年齡，對異性的渴望是不言而喻的。但腦子里還沒有真正充分的準備，河晴晴便死死地釘在了我的心上。我們喝酒，燈光又很暗。慢慢我感到有些亂性，順手抱住了河晴晴。她沒推辭，乖巧地倒在我懷里舉著杯子和我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光后說，你回答我，會不會?

你很在意嗎?我繼續倒酒，臉貼在她的頭發上，十分愜意。

可是我沒了工作怎么辦?河晴晴從我懷里掙出，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跟我呀。我脫口而出。

你養得起嗎?河晴晴用右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臉問。她很現實。假如讓她真的丟了工作跟了我，能養得起她嗎?我猶豫了一下，可心潮澎湃已經像熊熊烈焰一樣燃燒得我飛紅了臉，我已經克制不了自己的激動，隨口說一個大男人養不起自己的女人算啥?河晴晴顯得異常興奮，她把半杯的酒舉起來說，為這句話干杯。

我說想親她一下。河晴晴依偎著很乖巧地把嘴貼上來，我開始輕輕地用嘴唇碰著她的嘴唇。沒想到她突然用雙手摟住我的脖子，一下子用嘴把我的舌頭吸住了。我有些氣喘吁吁，只能抱緊她的腰，這種突如其來的親熱叫我有些措手不及。何況我這樣的年齡，正青春蕩漾，隨時會有泛濫，與任何異性都會有激情澎湃的愛。每天過日子，除了吃飯，干一些瑣碎事情，剩余大部分時間無聊至極，想女人都想瘋了，那種蠢蠢欲動，透徹骨髓的火焰燃燒得我六神無主。

我渴望有愛情。

什么是愛情呀?河晴晴停止了動作，看著我，嘟起嘴有些失落。沒等我回答，她的手機響了，她習慣性地朝我做了個鬼臉，掏出手機看了一下來電顯示，稍猶豫了一下，沒有通話。

誰打來的?我忍不住問。

河晴晴手機還拿在手里，她朝我面前晃了晃說:是愛情。

我笑了:可能嗎?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男人見了像樣的女人都會說愛情，而且愛得死去活來，為什么不可能呢?河晴晴直截了當地說，我們老板說他愛我。

什么?我沒有反應過來。

你呢?你愛我嗎?河晴晴另一只手端著酒杯。

我一時語塞，愣住了。我不是渴望愛情嗎?本來想愛情想瘋了的男人應該不假思索地說愛，或者信誓旦旦地說愛得要死，恨不得立刻結婚，上床，開始新生活。然而，愛情究竟是什么，我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而且也想不清楚。

河晴晴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倒過來說，你不敢了是吧，男人就是這樣，饑渴的時候不顧一切，但真正吃飽穿暖的時候，心里思謀的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過了一會兒，河晴晴哭了起來，淚流滿面。這下更叫我心慌意亂了。不管怎樣，河晴晴顯得孤單，無助，讓我覺得心里不是滋味。我也一樣，好歹擠進城里找到了這份不錯的差事，要比那些大學畢業后四處碰壁的學生娃娃還幸運。可是，民營企業不知能維持多久，這樣一想心里也覺得很害怕。我大概是被河晴晴的哭泣有所觸動，渾身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但很快又鎮定了。我是男人，眼下要說什么話都覺多余，太肉麻的說不出口，太純粹的又覺得假，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女人嘛，哭鼻子是常有的事，而河晴晴此時為什么要哭我還真弄不明白。直到她哭得搖搖晃晃，馬上就要倒下去時，我慌忙伸出手扶住她說:你醉了。

現在有些女子根本不把自己當成一回事，她們無所顧忌，整天像幸福的花朵為男人們綻放。吸引眾多男人眼球，攪得男人們心神不寧便是她們的樂趣。但她們大都按照游戲規則辦事，只要你去沾惹她們，那么你是大款就得出錢，當然是多多益善，有多少給多少她們決不手軟。你是公務員，尤其掌權的公務員，那就得充分利用你的權力見縫插針，不漏點滴，直至把你的權力消耗殆盡。即便你是農民工，那也得出點力氣吧，搬東西，倒垃圾，粉刷墻，下地坑，掏大糞，活兒多著哩，苦力出了，給你一點面子，幾句撒嬌的話也許就把你灌得天暈地旋。河晴晴卻不是，總感覺她另有目的。然而無論你如何窺探她心里的秘密，都是徒勞的。不知為什么，我心里老對自己說:她是個難纏的狐貍精，不要親近她。但這只是說說而已，我還是被她的哪一點吸引著，希望她能真的愛我。我常羨慕人家政府機關上班的那些男女，一個個過得滋潤有余。

人一旦陷入情感的漩渦中，就沒辦法掙扎出去了，而且又是這種情況，充其量一個農民進城后的臨時工，自身條件不怎樣，想有愛情，想找女人結婚。別人肯定暗地里在看我笑話，可我又偏偏做不出無賴一樣的事，沒法明確目標，這時我才覺得疲憊透了。河晴晴是和她的老板一塊出去的，媽的，這事就讓我惡心，她不是躲著老板的糾纏才和我好的嗎?

眼下，出事了，說不準已經奄奄一息了，找我來了。我是什么角色?

三

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給河晴晴那邊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猜可能是護士吧。她說河晴晴正睡著，不能接電話。我問，河晴晴的手機呢，手機怎么打不通?

也許，出事時丟了吧。對方說。

我問，河晴晴一塊出事的其他人呢?對方說早轉院了，這里只有河晴晴一個人，她的公司交了兩萬塊錢后就不見人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半天張開口不知要說什么。河晴晴一定碰得不輕，或者說碰得只是些皮毛損傷，我腦子里胡亂猜著。直到對方問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為何不立馬趕過來。那邊護士最后還特別強調，你們男人是干什么用的，就是女人最痛苦的時候，需要你的胸膛與肩膀。

我的腦袋大了。撂下電話那一刻，心里迅速地有一種悲涼掠過，那種悲涼在血管里不停地咆哮，似乎整個人都在打顫。我問自己，還是男人嗎?怎么會如此俗氣呢?我認識到自己在關鍵時刻的脆弱，我不是曾計劃與河晴晴結婚過日子的嗎?盡管沒想到要出這種事，可我的退縮意味著什么?

我沒轍了。可我心里總還有些疙瘩，河晴晴一直也沒有承諾做我的妻子，她只說是朋友，我說應該是最好的朋友，她只笑不答。可眼下，無論是一般朋友還是最好的朋友，我都應該去看她，給她鼓勵和力量。

我知道，像河晴晴這樣的女子在城市里到處都是，農村出來的，好壞工作不說先找個安身之地最當緊。按摩的，理發的，站超市的，當服務員的，甚至當小姐的什么活兒都干。河晴晴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那種，她無依無靠即使考上大學也會十分辛苦，那種為生計而心身疲憊的日子她不想過了。開初是她要好的同學介紹她在一家酒店站吧臺，無論她的面相還是她伶俐的說話，都使顧客為之動心。有一次，河晴晴現在的老板來酒店吃飯，一眼就看中了河晴晴。后來只要有飯局，那老板就來這酒店吃飯，而且主動和河晴晴打招呼。一回生兩回熟，老板出手又那么大方，多多少少讓河晴晴有些羨慕。她覺得在城里，有錢人就是不一樣。繁華的市區洶涌的人潮，成千上萬的面孔像無數飄浮在河面上的樹葉那樣，隨波逐流地起伏著，各種心態匯集成一種同樣的焦渴，人們的眼睛里閃耀著夢想擁有錢財的光芒。河晴晴站吧臺無聊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朝著玻璃窗外看。窗外是一條熱鬧的大街，各種噪音響徹天空，令她想起鄉下歇在大樹上的麻雀。她想這么多人拼命擠在一起，整天嗡嗡地都是想把日子過好，有錢，有房子，有地位——反正要活得有面子。不曉得為什么，河晴晴也開始期待一種能消解自己內心憂愁的東西。因為剛從鄉下擠進城市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慚慚感到一種擔憂與恐懼，許多事都讓自己有些失望。開初進城時的許多美好設想正無聲無息地從身邊滑過，她常輕輕嘆氣，回過頭，手指靈巧地敲打著臺面上的計算器，加法減法乘法除法來回算，她覺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挑戰。

這種日子久了，她多多少少有些后悔在學校時沒有下功夫念好書，要是自己能上大學，那就會是另一番前景了。然而這一絲悔意閃過之后，河晴晴有時半夜醒來，在一片漆黑中，她望著黑乎乎的四周，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她不是那種會一輩子默默無聞做平常女人的，她的家境不允許，也激勵她去挑戰。然而，她沒機會，又不愿意做出自己不愿意干的事。那既像是一種希望，又是某種絕望。未來是什么樣?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河晴晴把這些說給我聽的時候，顯得很激動。她說就在那一瞬間，她老板的面孔不止一次地在黑暗中出現。

她最終決定去那家公司上班，從踏進公司門坎的那天起，她便感覺到自己的命運交給了老板。就像許多落后的地方一樣，靠做小買賣起家的老板的那種闊綽讓人們傾羨不已，尤其是那些愛領風騷的女性。因此好多女性便不可避免地和這些暴發戶睡覺。而這種社會游戲規則對于涉世未深的河晴晴來說，連想都不敢想。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挺立的乳房和翹起的臀部，連她自己都驚訝，那種女性成熟的形象叫她既自豪也害怕。本來她想象過自己的未來，找一個白馬王子過著神圣的生活，簡直不可思議。人一旦到了想入非非的年齡，就再也沒辦法平靜下來了。河晴晴腦子里亂想，稀奇古怪，美好幸福，悲傷憂愁——沒有人和她溝通。她每天上班看著同事們的臉色，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老板有時沒事叫她去辦公室干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拖地，擦辦公桌，整理一下書刊報紙。她開初感到做這些事再正常不過了，可同事們還是擠眉弄眼，有的女孩竟然提防著她似的。河晴晴覺得疲憊透了。

有一晚河晴晴約我去她租住的房子，我們坐在茶幾旁一邊喝茶一邊說話。按理說，我們剛認識不久，河晴晴信任我的程度讓我感到驚訝。當時她很認真，有一種失落感。她說農村青年出來干事不容易，特別是女孩子。如今社會要比想象的復雜得多，她有些不知所措，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

我看著她一臉的無奈與哀傷，似有成千上萬的面孔在我腦海里浮現，各種人的表情仔細想起來讓人的確覺得有些恐怖。我似乎也有同感，我安慰河晴晴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多想好的，比如，農村走出來的還有好多人羨慕咱們呢。

河晴晴愣了一下，嘆口氣說:可能吧。

絕對。我打了個手勢說，這點點小城市，擠好幾萬人，你想，誰愿意干那些下三爛的活兒，都想出人頭地，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

河晴晴輕微地動了一下身子，她沒說同意或不同意，只是露出表示愿意聽我說話的微笑，看得出來，她的笑十分苦澀。

你說我要身敗名裂，還是守身如玉?河晴晴突然用眼睛盯著我問。

我吃了一驚，有些不明白她的問題。

河晴晴猶豫了一下，說:你弄不懂了吧，我要身敗名裂，就會出人頭地的機會，我要守身如玉，就會流落街頭。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是的，對于一個異性來講，她所處的位置與我不同，特別是模樣好看的女孩，她心中的那根底線沒有被抽走的時候，不僅僅是困惑，還有痛苦。

那是一個十分難熬的夜。我們普通得近乎于平庸，某一瞬間近乎于俗氣。我們說不出遠大前景在哪兒，我們想不出未來是什么，那種令人心碎的談話有些怪異。我覺得，我喜歡上了她。她不像別的女孩，只要看見錢，一切都無所顧忌，那些見錢眼開的事令她十分惡心。不過，即便如此，一想到要和她一起過日子僅憑現在的工作——一個月幾百塊錢，能行嗎?不，我在心里說。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貧困——吵嘴——過不下去，還能孝敬父母，養兒育女嗎?

自從我進城以來，還是第一回這樣難煎難熬地想問題。開初進公司上班的那種虛榮與自豪全被擊碎了，剩下的全是自卑，全身一下子像放了氣的氣球，軟塌塌地丟在一個人看不見的角落里。我歪斜地靠在沙發上，覺得當時整個房子看起來甚至有些陰森恐怖。很晚了，我沒有要走的意思。河晴晴幽幽地嘆著氣，淚眼花花地小心翼翼問我:你敢娶我嗎?

屋里光線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可自從河畔見到她后，我心中老像是有一只青蛙似的怪物用四只腳用力蹬著，讓我無法安寧。我幾乎時時刻刻都想驅趕走那只青蛙，哪怕有一天它從口中蹦出。雖然表面上一如平常，可到夜晚，我活生生地常看見河晴晴和那個老板光著身子纏繞在一起，這種夢簡直令我難以置信。我意識到自己患上了神經衰弱，是為女人。眼下，她就在我跟前，近在咫尺，凝重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

其實我曉得。河晴晴站起來，她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后說:床上躺一會兒吧，天快亮了。

不是這意思。我趕忙說，你誤會了，我是說，我們這樣……

河晴晴用手勢制止了我的話，她拉開床上的被子，任憑淚水嘩嘩地流著。

我的心一酸，眼睛眨巴著。我說，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掉淚。

其實河晴晴是個明白人，對于生活，她本來充滿希望的。她開初進城曉得自己是斤二八兩，能吃多少干飯。可隨著環境的變化，她的生活理念也在變，和我一樣，從低微、自卑到開始尋求自己的價值。河晴晴進入那個公司后很快發現，老板對她特殊的照顧反叫她有些別扭，她沒有料到，這種特殊的意外讓她坐立不安，甚至有些恐慌。沒過多久，老板總是找機會和她單獨談話，直到有一天陪客人喝酒，后老板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

河晴晴當時給我述說這些的時候顯得很無助，她不時地閃著眼睛看我的反應。我回避了河晴晴的目光，眼睛眨巴了一下朝窗外望去，好像是她只要那么鍥而不舍地盯著，就一定會從我的胸腔里盯出那顆鮮活的心來，那顆心是真誠的還是虛偽的。這種逼迫的目光的確印在我心上，令我全身上下氣血洶涌。可我終究還是遮遮掩掩把持著一個男人的勇氣和膽量。

河晴晴最終還是放棄了，她長嘆一聲，有些心灰意冷地說:其實也沒什么，生活么，順其自然，城里的女孩天不顧地不顧，只要活得好，有享受，管它呢。

我愣了一下，收回目光，對河晴晴的突然變化感到十分害怕。這個年代呀，人就是這樣，我們不就是擠進城里來尋找幸福生活的嗎?

河晴晴十分疲憊地說:你連看我眼睛的勇氣也沒有。她笑了，笑得很古怪。

我吃驚，沒想到她會用這種口氣這種表情對我說話，她居然會這樣，一個同我一樣從農村走出來的年青人!這時我想，也許從頭到尾我們的認識不是錯誤。因為，我們沒說過一個“愛”字，也沒有真正說到生活。

我無話可說了。

四

詠琴從衛生間走出來，滿頭的長發還掛滿了水珠，她問我洗不洗澡，我說昨天剛洗過。她一邊拿毛巾擦著臉，另一只手指撩著劉海，對著墻上的鏡子說，昨天能說剛洗過嗎?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隱隱地作痛。在詠琴眼里，我還是一個可憐巴巴的農村人，對城里的生活遠遠不適應，她想改變我。有一次，詠琴突然來了興致，她說自己要親自下廚給我炒幾個菜。我說當著她父母的面我不好意思去。她這才告訴我說，你還是改變不了鄉里人習氣，我家在小區早就買好了一套房子，什么都具備了，就差一個女婿。我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會是我吧。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半響說，那就看你的表現了。接著，我們一同去了菜市，沒料到詠琴買菜的時候竟是如此的挑揀，而且時不時冒出一句話，說鄉下的人都是死摳，沒見識。

我立刻想到了我的身份，鄉下人一個。我覺得和詠琴在一起開始別扭，她好像有意無意地在寒磣我，好像我是個附屬品一樣的東西捏在她手里。是啊，我應該掂量一下自己，主動權在她手里，我真是經不起誘惑。詠琴跟一般的女人又不一樣，像她這樣的條件，應該早就結婚了，她這些年究竟在干啥，為什么沒有結婚?清高，沒有合適的，還是另有原因?她從來沒有提起過，當然我也不好開口問。然而，我和她在一起還是很惶恐，而且一想到我曾對河晴晴說過的話，心里便覺得自己是否腳踏兩只船。至于愛情，我感到自己有一種虛偽，自己是在捉弄自己。

其實很多的時候，我一個人獨自咀嚼這些令人煩心的瑣事。一個男人上了這樣的年齡，渴望有女性滋潤，這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一個女人，卻喜歡被人愛著，何況像我這樣還對愛情涉世未深，至少還十分認真的人。只要有女人愿意嫁給自己，無論長得丑俊，能過日子就那么回事了。不知怎的，我和河晴晴在一起就非常擔心，就會胡思亂想。我覺得自己愛她而她卻不怎么愛我，她和公司老板的關系很微妙，讓人費解，這樣叫我受著煎熬同時也想離開她。

我不曉得自己和她們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河晴晴有時很怪，我老覺得不正常。她常在我面前嘆息生活太累人了，可一出門，到了公司上班，活脫脫就變了個人似的。她討厭老板，可偏偏又十分靠近他。有幾次我見到她和老板有說有笑那個幸福勁，讓我百思不解。想問，又覺多余，怕她想自己是否有醋意，小心眼一個。然而，我還是想不通，這女人呀，陰轉晴，晴轉多云，難測。河晴晴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她不時地主動靠近我說:不喜歡我嗎?

我說:不喜歡你那樣。

河晴晴瞪大眼睛，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哪樣?

我想直截了當，但又說不出口，只好擺了擺手說:也就那樣，也許我們還不了解。

河晴晴愣了。要是以往，她會百分之二百地撒嬌抱住我說，你學壞了，我愛你。可這次沒有，她的表情急劇變化著，至少她在考慮著什么。也許她覺得過去對我所做的一切都過于輕浮了，只是表面的現象，現在，她看著我，不輕易說那個“愛”了。這個字，在如今的社會里太泛濫了，沒有分量，是一種飄渺和虛無。我見她不應，就逼近她的臉，同樣盯著她。她無法逃避，喃喃地問:我們走不到一塊嗎?

我還是有些心虛，眨巴了一下眼睛，扭過頭沉默片刻說，說不準。

河晴晴的眼睛濕潤了，接著便笑，臉色很難看:我曉得，我曉得，我們倆怎么過呢，打工度日的人，一起過日子太艱難了。再說，你從始至終沒說過愛我，對嗎?你不愛我，甚至嫌棄我，對嗎?

我有些小心翼翼地說:你想得太多了。

河晴晴十分可憐地說:我們到城市來，只能面對現實了。

我當然曉得她指的現實是什么。確實，我們一哄兒擠進城市，就像孩子，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過份簡單，只知道有胳膊有腿能找到一份好差事就滿足了。在家里，一年在山里辛苦來辛苦去，沒多少收入。年青人都進城了，都能找到自己合適的活干，我為什么不能?挑三揀四好不容易到這家公司干，能發揮一下自己的特長，雖工資低了些，上班倒也輕松，那種虛榮心多多少少得到了滿足。這在村里人看來的確活轉了，雖不是公家人，可比那些蹬三輪、收破爛的，比那些泥水匠，粉刷匠強多了。掙錢多少不說，至少聽起來體面，農村人不就是要個面子嗎?

如今，我不得不替自己的未來著想了。生存是個問題，人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論干什么都是為了活得更好，有哪一個想窮困潦倒呢，如果活著只是為了維持生命，該是何等的不堪!

我不敢多想，我曉得自己的弱點。可是，河晴晴出事了，也許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我能袖手旁觀嗎?作為一個人，一個曾動過愛的念頭而且不想放棄的男人，我盡管感到有一種無奈，有一種疼痛，可天地萬物，有哪一類動物會像人一樣輕易丟掉這個“情”字呢?

河晴晴說放棄就放棄了，她十分堅決。她說我沒有用心去愛她，腦子里一直在不停地選擇，猶豫，她看出來了。那一次，我說起我們以后的生活，無不擔心地告訴她，兩個人農村來的僅靠工資過不了日月，她忽然意識到和我在一起的悲涼，一個對生活未來充滿希望的女人，一下子跌到了冷谷。她一言未發，一直看著窗外，眼睛里有淚花閃閃，但她要強，沒哭，只是從心底里對我徹底的絕望，當時我很慌。其實我原來就有所感覺的，但沒想到她這樣認真。假如我也一樣認真，我也把我們之間的關系當作真愛，也許就不會發生以后的事情了。她說人活在世上都是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愛情是什么，是理想和象征。也正因為此河晴晴不大理會我了，她說很忙，單位經常來客人，她陪著喝酒，唱歌，跳舞，就差上床了。這是她故意說給我聽的。再后來，她說老板還是騷擾她，而且越來越直接，她沒退路了。我不知怎么辦，我對她說，你如果愿意，我們也許只能這樣了。她這次哭了，只是流淚，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來。她說，你太小看人了。

我沒有爭辯。我明白，河晴晴開始和我賭氣了，也可以說，她開始和命運賭上一場了。

五

這些事我當然不能告訴詠琴的。

其實從內心里我還是喜歡河晴晴的。坦白地說，跟她在一起，我們還真有說不完的話題。農村長大的人，推磨滾碾子擔水送糞種地，哪一樣不懂，還有小時候藏貓貓，打老爺，溜馬馬，滑冰車——在我們的笑聲之后，沉靜在快樂之中。有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立馬回到了童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年代。她跟我講話的時候，充滿了激情。我感覺到這世界沒有了喧鬧，嘈雜，煩惱，就像置身于黃土山頭上一樣，望著漫漫的遠方，四平八穩地躺在土地上，任輕柔的風吹著，一個幻想接著一個幻想，全是五彩繽紛的幸福景象。河晴晴后來嘆息了，她說人為什么要有這么多煩事呢，越長大了，煩事越多，痛苦也就隨之而來。我明白她說話的意思，我還勸她，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充其量我們還把自己當作在農村，當作一個受苦人。人活得就是三等兩樣，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何況生活。城里所有的人也不全是心滿意足，你看一個個也有灰頭土臉的時候，況且這社會是錢的社會，沒錢活得就累了。她說也對，我們應努力跟這個社會協調，想辦法有錢。我說算了吧，現在是誰錢多錢就往誰口袋里鉆，平頂子百姓，掙錢談何容易?河晴晴不言語了。

大概出于條件反射，我也無話可說了。心里卻很亂，對未來充滿了憂慮。我這才曉得，自己眼下這種境況，根本沒有談婚論嫁的資格。在村里，我已經是大齡青年了，再不娶，恐怕這輩子非打光棍不可了。假如我不爭著要走出來，父母早就張羅著給我娶媳婦了，哪怕欠債，低三下四求別人借錢——想著這些，那種自卑感立刻淹沒了我所有的幻想。眼下，我還有什么條件挑三揀四呢，平心論，河晴晴很不錯了。可她和我一樣，夢幻太多了，她同樣不滿足現狀，不可能忠心耿耿地做一個賢妻良母。如果我們在一起，夢幻破滅了，剩下的會是什么呢?

這很恐怖，我不敢多想。以后我便發現河晴晴有意無意在回避我，好在她不曉得，我和詠琴不遠不近地扯拉著。當然我并沒有明確感覺到我愛上了詠琴，我只是孤獨，一個人心里悶得慌。

也許就這樣吧，我真不知道一個得不到愛情的男人如何活著?村里大多數人在結婚前沒有過這種經歷。他們不談愛，見面后憑第一印象或從另外渠道了解，男人就決定該不該娶這個女人過日子，女人就決定該不該嫁給這個男人去生活。這種直覺很深刻，倆個人在一起后才確定出來感情是否適合，而大多數雞叫狗咬累死累活也就過來了，幾十年的磨合到最后也許只有心疼。老一輩人常說就是一塊石頭幾十年也捂熱了，況且是倆個活人。人就是這樣吧，在生活的過程中，小事大事都能用肩扛著，相互心里存在著他就是我的人，那還需要什么空套的話，愛情又是什么玩意呢?

我為什么就不和父老鄉親們一樣呢?河晴晴又為什么不一樣呢?我們擠進城市里，到底要尋找什么?河晴晴說本來是尋找幸福的，然而幸福太遙遠了。城市里的幸福全是用錢堆起來的，我們沒有錢，就意味著不會有幸福。城里隔三岔五就有喜事辦，請客送禮，大小餐館花天酒地，房價一天變一個樣，蔬菜不停地漲價，水電、兒子孫子滿月、暖窯結婚、住院生老病死——太多的事需要錢。假如是熟人，你不去參加任何一件事，都顯得你沒了人情味，你便成了另類。而要去應付這些一切都需要錢。我們便茫然了，有時候真是不知所措。這種事情，最好別想細了，想細了就會不自在，就更沒一點希望。我和河晴晴在一起的時候，往往就把話題扯到這些事上，有關錢的問題，咀嚼多了，心里便沉重起來，全身蕩漾的激情與暖意也就煙消云散了。最終，我不得不說:你還是找個有錢的人吧。

河晴晴聽了，顯得非常吃驚，她說，你不愛我?

愛與過日子是兩碼事，我說。

既然沒有愛，過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她說。

理想化的成分越高，過日子的質量越差。

過日子是要質量，我們不正在努力嗎?她又說。

努力?靠我們這個現狀?我覺得跟她沒辦法說清。我說，我們要面對現實。

她大叫，你不敢面對現實，這樣吧，我明天就去傍大款，叫人養著，怎么樣，你心滿意足了吧。

我只能祝你過得幸福。我解釋道。

幸福是錢，我知道，但幸福還有愛，有情。我們的父輩兄弟姐妹沒錢不照樣活過來了嗎?她有些激動。

那我們出來又為什么?我說，你好好不在村里呆下去出來干什么?

沒想到她立刻冷靜下來說，也許，我得好好想想了。

就這樣，我離開了河晴晴。我一想到是我把她推遠的，而且她真的和老板走在了一起，或許他們已經做了那種事，還是河晴晴自愿去做的。不知怎么的，我就非常的不安與焦躁，就會胡思亂想，就像自己的妻子在跟外人上了床一樣，那種煎熬讓我后悔莫及，接著又產生仇恨。這種仇恨一分一秒地烤煉著我的心，可又能對誰去說呢?

于是，每當下午下班回家的時候，我便去找詠琴。就像找到一種依托那樣，我對詠琴竟然不停地表述著自己的苦衷，想讓自己繃緊的神經輕松下來。

你是不是失戀了?詠琴笑呵呵地問。

我強裝沒事，說:沒戀愛怎么失戀?

沒瞅好，還是人家看不上?詠琴坐在我身旁，都能覺得她的體溫了。

我笑了，自己也覺笑得很古怪。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了，也沒有個合適的?

我呀，你猜猜看!她站起來，有些自豪地說:屁股后面有一大群，都是紅眼狼，沒一個正點的。

所以剩下了，只能找我?我肯定地說。

狗屁，我剩下了?那些男人一個個灰眉土臉的是被我拋棄的。我找你，是一剎那的好感。這么些年來，你竟然還是一個處男，什么世事都不懂。

我沒有爭辯。我明白詠琴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次，我還是去了詠琴在小區的那套房子，很寬敞，比我在同事家串門見到的要闊氣得多。我有些驚訝地問詠琴，這房子是你家的?詠琴換好拖鞋，順手拋給我一雙反問道，她家就不能有房子?我差點噎住，有些結巴地說，我的話不是那個意思。詠琴走進廚房，開始洗菜，她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今天你就當一回客人，老同學幾年不見，是緣分，咱班就剩咱倆了。上次我去趕喜事，媽的，都結婚了，有的都拖兒帶女的。那個泓莉，都離三次婚了。你還記得嗎，在你右上角坐的那個。我手里擺弄著電視機搖控器，眼睛盯著對面特大的寬屏電視機，無論怎樣擺弄，電視機總露不出畫面來。我想:自己怎么搞得這么可憐?當初在班上學習成績還不是最差的，眼下竟有些狼狽不堪。人活到這個份上，真沒有意思。于是想當初為甚要進城?這地方不屬于自己，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見熟人躲躲閃閃，老走不在人前。有一次單位會餐，桌子上全是剩下的雞魚。我覺得可惜，一再說糟蹋了。有一個同事竟當著眾人的面譏笑我:這叫什么?叫氣派，什么年代了，這么大好的光景，吃東西要品味，不是往飽撐。你以為還在鄉下，一年四季只有過年才割點肉?還是土吧，以后好好長長見識。我像受了侮辱的感覺，心被撕碎了的感覺，我真想順手抄起一個盤子扣過去，即使被開除了，也要讓那小子頭破血流滿身油污地走出飯店。可我沒敢動，胸中的怒火只能靜靜地燃燒，直至燒得自己軟弱無助。這便是擠進城里來的結果!每每怨恨的時候，我總想是否該回去呢?

你沒聽我說話?詠琴從廚房里探出半個身子來，一臉的不高興。

我這才回過神來，一臉的歉疚說:哪能呢，這不，正擺弄電視哩，怎日鬼的沒圖像?

笨。不過我還喜歡你的笨，不像有些男人油腔滑調，平時看著溫順體貼，其實一肚子的男盜女娼。詠琴說著走過來，兩只濕手在花點點的圍裙上擦了擦，從我手中拿過遙控器，指著上面的鍵像輔導小學生那樣一字一句地說:先開這個，有線電視，先開旁邊的那個小盒，再按菜單。你們鄉里沒聯網，能看到嗎?

那么遠的地方，聯什么網?家家戶戶安了個鍋蓋碗子(電視接收器)。我覺得自己這時候十分愚蠢。

你家是黑白的吧，詠琴把信號調好后，把遙控器遞過來隨便問了一句。

我點了點頭，臉紅到了脖子根。

不是說農村富裕起來了嗎?詠琴沒在意我的表情，轉身回廚房做她的菜去了。

怎么說呢!我長吁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渾身竟冒出冷汗來。

我心里拒絕談這樣的話題，關于農村，關于我的出生地，還有農村人的生活，其實許多人還不明白，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當然，變了環境，肯定有人要問，何況攤上了詠琴這樣的女人。我又不能編造出謊言來，因為生活是實實在在的，容不得半點遮掩。況且我們現在只是同學，一起坐坐，說說家常也不過分。只是，詠琴把菜炒好后，沒有叫她的父母一起吃。我開初覺得這樣也好，免得拘束。可是，詠琴堅持從柜子里拿出了一瓶白酒，我就隱約感到要出事了。

這個下午太陽好像走得特別快，小區里似乎沒有多少人住進來，反正靜極了。詠琴大概覺得這樣不夠過癮，打開VCD放了一遍又一遍的輕音樂。天很快就暗了下來，為了炫耀自己腦子聰明或享受人生的快樂，詠琴拉了窗簾后在客廳里不停地旋轉，把墻壁上的開關不厭其煩地按來按去。一時間大燈小燈粉紅色的。泛藍的，發黃的一齊朝我照來，我開始眼花繚亂了，當時又被她纏得厲害，一杯一杯的酒碰下去后，整個房子都在旋轉。那燈光就像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朝我笑。我的血液如同音樂一起高漲，靈魂開始飄逸，這樣子就有些情不自禁，控制不住地亢奮，還有平日的壓抑全都爆發了出來。我好像在想，人就是這樣，什么事都太認真了，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

我們是在灰暗的燈光下上床的。音樂還在繼續響著，輕柔、飄逸、安穩、溫暖、空靈，從來沒有過的美妙直達我的所有器官。我不知是怎樣脫掉衣服的，我沒有預料到，之前我知道的男女做愛，只是在寂靜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進行。現在，燈光亮著，音樂響著，就連偌大的海綿床也發出聲音。詠琴是怎么赤條條地躺在我身下的?她十分情愿地吻著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叫著要嘗試快感。我似乎想，終于這樣了，我是個男人了，只要是女人，壓在下面只要心甘情愿就有愛了……

我沒料到，第二天晚上，詠琴又要我去她那里過夜。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做賊似的，擔心所有的人會看出破綻來。即使別人看不出來，自己也心虛，這樣算是哪門子的事?這種類似偷雞摸狗的事在農村是最叫人看下坡的，要是被人背后議論或指責，那可是一輩子的事。名聲不好，活著就更沒意義了。我是愛惜自己名聲的。詠琴呢?她一個女孩子家，竟然什么也不顧?我有些想不通了。可是我還是經不起誘惑，到晚上還是過去了。詠琴早就準備好了飯菜，她竟然一點羞恥感都沒有，臉都不紅一下，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人是鐵飯是鋼，吃了才有勁。

我嫌惡她說的話，畢竟我們不是夫妻，甚至連戀愛的成份都沒有。前次因為是酒，酒喝多了容易亂性，事后我感到過罪惡，我問自己真的要娶她過日子嗎?還有詠琴真的愛自己嗎?我曾對著鏡子看自己下流的臉，一副橫肉，眼前突然浮出河晴晴的身影，心里就開始打顫。

詠琴吃完飯后自己拾掇碗筷。她以女主人的口氣對我說立刻洗澡去。我知道又要發生什么了，便推說晚上回去還有材料要寫。可她放下手中正洗的碗筷，立刻把我拽到臥室，動手脫掉我的衣服說:你想賴賬，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我有些惡心了，有些告饒的意思說:那次是因為酒，我們畢竟還沒到這一步。

有了一次，就等于我們永遠在一起了。你是不是覺得我臉厚，像妓女，是不是?

我不知說什么，沒了言語。

你要聽話，我不嫌你家在農村，還有你那個不穩定的工作。我們只要一起生活，只要我們有愛，什么事都難不倒我們的!詠琴十分動情，她居然也說愛?我的呼吸異常地粗重起來，這生活還是真的嗎?

我是默認了還是屈服了?不知道。我在云里霧里，懵懵懂懂又和詠琴糾纏在一起了。她快活得尖叫，令人毛骨悚然。我想，我不是那種愛占女人便宜的人，即使出身卑微，可也有自尊，自愛，其實這是自欺。很快就證明，詠琴需要自己，自己也需要女人。我們在床上翻滾，折騰著，直到筋疲力盡，喘著粗氣品味著剛剛過去的一切，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是在背叛。

你愛我嗎?詠琴摟住我的脖子問。

沒回答。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很多，是的，也許有一刻，會恨自己為什么活得這樣沒骨氣，這樣窩囊，也許會去自殺。現在，我終于明白了，人與人也就這么一回事，即使相互瞧不起對方，同在藍天下，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是要好好的握手朝著對方笑。何況夫妻同在一個屋檐下，不僅是肉體關系，而且日久生情。而那個叫愛的字眼，誰有權去玷污嗎?無話可說，一個人最可憐的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無話可說。

我的心咚咚地跳，好像整個屋子都在響。很明顯的是，我很快對詠琴沒了興趣。為什么，一個十分怪異的念頭在我腦子里跳出來:她好像不是處女。

這種庸俗低級的想法就像疾病的前兆，讓我心神不安。我曾試圖問詠琴，沒料到她像看透了我心思一樣，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愛我，是因為我在這方面表現的太成熟了吧?

我很吃驚。我沒料到詠琴會這么說。

詠琴眼里流出了淚，我感到自己的罪惡感越來越沉重。將男女之間的感情如此來作為衡量的天平，那么人生就不會存在光彩了。

六

河晴晴什么也不曉得。

我決定去另一個城市看河晴晴，打電話告訴詠琴說我去出趟公差，而且想借點錢。詠琴急急忙忙趕過來送我一部手機，并把一整沓錢遞過來。她有些戀戀不舍地說，我會想你的。

就這么簡單。我忽然很想哭，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涌上心頭。河晴晴現在是死是活我全然不知，作為一個人，一個朋友，一個知己(算是知己吧)能袖手旁觀嗎?我接過手機，拿上錢說:我會還你的。

還個屁，那點工資。詠琴順勢親了我一口，事辦完了，早點回來，你知道，那么大的房子我一個人害怕。

我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跟詠琴告別的。如果詠琴知道，我是編了個謊來騙她的，她還會那樣跟我在一起嗎?起初，我沒有決定去看河晴晴，可是一直擔心，發虛，有時想到河晴晴舉目無親便感到心疼，接下來便是憤怒，那個狗日的天殺的老板干什么去了?

備受煎熬的我終于到了另一座城市。走出車站，滿街的燈火通明。我站在這座城市的馬路邊，看著飛馳的汽車，不知道自己應該從哪個方向走。天灰沉沉地要下雨的樣子，遠處高樓上有一道巨光直射天際，無數的霓虹燈一閃一滅，像許多眼睛那樣昭示著什么玄機。我問了匆匆行走的人群中的某一個，河晴晴住的醫院朝哪頭走。

手機怪怪地響了，我嚇了一跳。現在，詠琴的話從那個小玩意里飛出來，汽車的鳴叫與人群的聒噪淹沒不了詠琴的聲音。她在被窩里，聲音顯得嬌滴滴地。她問:那邊的城市好嗎?

我往前走著，身旁的建筑連同燈火一起退去。詠琴不厭其煩地打著手機，叮嚀囑托還有無關緊要的話在我耳邊響過一遍又一遍，我把所有的厭倦和怨恨，都咽進肚子里去了。我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就連雨點打在臉上了，我竟然全然不知。當雨點越來越大的時候，我這才躲在一幢樓房下，靜靜地聽著來自遙遠故鄉的聲音。這聲音非常縹緲、虛幻，詠琴這樣聰明，竟然也犯傻。

“感情是一片大海，如果把它們藏在一口井里面，只見一點滴的水波，永遠套在一個圈之中，流動不得，你說，你是一片海，還是那一滴?”詠琴竟然吟誦起詩來，嘻嘻地笑，依舊那么固執地問。

我瞬間想起河晴晴曾經給我朗誦過的一首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夫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奢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我覺得有一股強烈而兇猛的抑郁瞬間將我扼住，一種絕望的情緒冉冉升起，我有些神經失常了。

只要你看著我的眼睛!我大聲對著手機說，近乎于瘋狂。

詠琴不撒嬌了，口氣很平穩，但非常吃驚，她問:什么眼睛?你看見誰的眼睛了?

此刻，我看見了河晴晴的眼睛。她在笑，傻笑著露出她的一顆小虎牙，像在無定河畔見到的一樣。

她說:你要我嗎?

我不會有別的感覺了。腿像灌了鉛似的，朝著河晴晴一步一步走去……

作者簡介:畢華勇，男，陜西米脂縣人，中國作協會員，曾出版發表作品多篇(部)，獲報刊雜志獎多次。

責任編輯:黃艷秋攝影:郭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