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莊周故里 (外一篇)

客車從淮河向渦河行走，白楊和泡桐樹在褐黃色土地上形成團團類似于連綿山岳的濃陰。這里是廣闊的黃淮平原，也是中部最貧窮的地方之一，隱藏在樹里的泥巴屋隱隱顯顯，低矮的瓦房和靜謐的四合院前，總有老人打著瞌睡，雞鴨和懶洋洋的土狗在四周游蕩。有時也能見到臨街占道蓋的小洋樓，墻壁呈水泥本有的灰色，空蕩蕩院落亂七八糟地放著簡易的機械，給人一種急功近利和圖窮匕見的感覺，不像江南稻田邊漂亮的洋樓群，讓人感到主人的小日子精致、滋潤而殷實。

歷史上的黃淮平原也多是荒涼的。這里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收獲五谷雜糧，有“有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的民謠，但也演繹赤裸裸的災難，很多血腥的場面，血腥的故事都在這里上演。也許平原適合古人騎馬作戰(zhàn)，逐鹿中原總少不了這個遼闊的戰(zhàn)場，經(jīng)常狼煙四起，血雨腥風。生活在這里的老百姓是苦的，悲慘生活是目不忍睹的:黃河、淮河泛濫制造的天災不斷，殘暴的統(tǒng)治者、軍閥、土匪與揭竿而起者制造的人禍不息，那田野間起伏大大小小小的土饅頭，那暴露在黃土外的根根白骨，那被當?shù)厝朔Q為“亂尸崗子”的矮樹叢和高高低低的土丘，記載了曾經(jīng)不堪回首的歲月。

沿著淮河向西北，出了懷遠，渦河水變得彎彎曲曲，高高的河床裸露著黃土。車子進入古亳州界，這是座歷史文化名城，是出了道家宗祖老子的亳州，出了一世梟雄、文學精英曹操、曹丕、曹植，大部分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賢，以及名醫(yī)華佗和道教高人陳摶的亳州，是至今能釀出好酒古井貢，產(chǎn)出上等中藥材的亳州!在這片土地上看到，更多的是白楊、泡桐、柿子樹和石榴。六月里，南風洋洋灑灑，麥茬子滿地，榴花似火。車子下了寧洛高速，駛入省道，進入蒙城，它現(xiàn)在是亳州下轄的一個縣。城區(qū)不大，但建設得漂亮整齊，漆園公園廣場樹立著一座青銅塑像。

車子正好從雕像走過，有一個像知識分子模樣的旅客驚呼:莊子!

親切的呼喚，讓我驚醒，也讓我感動。莊子，原來這里就是你的故里啊!這片貧瘠而厚重的土地多么幸福，多么了不起，像一個普通、甚至有點丑陋的農(nóng)家婦女，卻生了個了不起的漂亮兒子，一個偉大的，足以驕傲千年的人物:莊周!

我坐車上，看著蒙城郊外長著茂密高粱玉米的平坦土地，思緒萬千。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幻覺:好像看到一個衣服襤褸，但精神抖擻，昂著枯黃多皺、細細脖子的老者，款款走來。啊，是莊周。也許饑腸轆轆的他正在去監(jiān)河侯家借糧的路上;也許他急匆匆要與諍友、辯友，唯一的朋友施惠繼續(xù)“魚之樂與我之樂”的對話;也許他夾著青布袋囊和竹簡去給幾個農(nóng)民學生上課;也許他準備去渦河上游或濮河下游垂釣;也許在連綿雨天里，老婆辛辛苦苦編制的草鞋積壓了，要趕集大甩賣;也許他什么也不做，隨心所欲溜達，看天、看云，看鴨子下河，看螞蟻上樹。莊子就是這樣的人，不能以我們的心態(tài)去度，去揣摩，去推理他的行動，我們與他差距太大，是精神境界上的距離、道德上的距離、思想上的距離、智慧上的距離，雖然今天的我們在物質(zhì)上比他富裕了很多很多，在學習上條件比他好了很多很多。

前邊路面有低垂的夏云，有農(nóng)民燒過麥秸稈升起的團團灰霧，有急于發(fā)財?shù)某d大卡車輾起的滾滾黃塵，淹沒了我的視線，讓我看不到了莊周先生，看不到了先賢那草鞋尖所指的方向。

我讀莊子，敬佩莊子，五體投地，因為他的為人為文。他是我讀到的中國歷史上極少、或者根本沒有的言行一致的知識分子，一個甘心情愿做個普通人并能在艱苦的勞作中找到內(nèi)心快樂，且把這種快樂傳染了別人的人。歷史舞臺是為英雄準備的，滄海橫流，方顯英雄輩出。莊子生活的戰(zhàn)國，群雄爭霸，烽火連天，刀光劍影，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讓知識分子不受壓抑，有用武之地的好時代，一時多少英雄豪杰，包括讀書人登場亮相!在這些粉墨登場的人群里，獨獨少一個關鍵角色——莊子。莊子有資格，但沒有心情，就沒有加入這個爭先恐后去名垂青史的隊伍。莊子不能馬上求功業(yè)，也許因為是一個拿不動刀槍的瘦弱讀書人，但當時的讀書人都躍躍欲試，驅車走馬，靠滿腹經(jīng)綸和三寸不爛之舌游說諸侯，為搞一官半職，吃上皇糧和俸祿，成為勞心者，治人者，做著不懈努力。連許多我們尊重的大知識分子，包括孔子、墨子、孟子、韓非等也沒有脫俗。整個戰(zhàn)國就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是蘇秦、張儀與李斯、趙高之流的天堂。只有莊周是個例外，他成了戰(zhàn)國時期最糊涂也最清醒的人，一個躲開名利場的高人隱者，一個不去騎馬拉弓、疆場建功立業(yè)，也不去憑著才學博得一碗紅燒肉、一頂官帽的人，一個真正的隱士。據(jù)說，楚王聞其賢達，派大臣帶著相當于腦白金這么貴重的禮物，“愿以天下相煩”。多客氣!意思是:對不起了，尊敬的莊先生，給你添麻煩了——大王想請你治理楚國，待遇優(yōu)厚——你看?莊子冷冷拒絕了。他說:我寧愿做一個“弋尾于涂”(在爛泥里甩著小尾巴爬動)的小烏龜，也不去做什么國相。

我認為:莊子不去出相，是怕失去了自由的身與心。

歷史記載，自從莊子放棄了漆園吏的小職位，就走了向江湖，身影隱隱渺渺的，神出鬼沒。出現(xiàn)在濮水與渦河的他是一個懶散老漁夫，是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單衣和草鞋“獨釣寒江雪”的背影，留下的是一幅永恒的水泊江渚赤子云游圖。但這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漁夫和不稱職的老農(nóng)民，其實是一個大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一個布衣，成了歷史公認的大人物，原因是:他心里裝著大鵬，展翅九萬里背負青天，俯瞰大海的鯤鵬;他眼里有了英雄，英雄不是裝腔作勢的武夫，不是勢利小人，連帝王將相也不入流，他眼里的英雄是蹲在昆侖山上把漁鉤投入東海的釣者，三個月沒有釣到一條一寸長的鯽魚，也不寂寞，一但有魚上鉤必是三千里長的大魚，夠天下人吃上幾年的那種人。他腦子里多逍遙游的龐大計劃，時刻準備騎著足球場大的葫蘆飄洋過海去瀟灑。他也是心高氣傲、一塵不染的鄉(xiāng)土文人(作家)，窮得沒有褲子露著屁股，但就是看不起官場上為了私利蠅營狗茍的人，那些改頭換面、搖尾乞憐的知識分子最讓他惡心。老鄰居曹商在秦王處效力，得了一百車金銀財寶的賞賜。小人得志之時，定是衣錦還鄉(xiāng)之日。當押送財寶的大車故意繞道路過莊子家門，曹商把肥頭大耳伸過柴門，呲牙咧嘴地炫耀自己。莊子看到了今非昔比的老曹，扔下盛著稀飯和菜葉的土碗，進行了一番辛辣諷刺。他說:曹老板，你這是舔秦王屁股溝里的膿瘡，把秦王搞舒適了，才獎勵的吧。如果你再深入地去舔，獎賞就更加豐盛了，那將是一千大車。說得趾高氣揚的曹先生無地自容。在我的家鄉(xiāng)亳州一帶，“舔腓”至今仍然是對沒有廉恥討好別人的人最嚴重的謾罵和無情挖苦，大概就是莊子罵人留下的痕跡。

莊周是個什么樣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一直是史學界和文學家討論不休的問題。因為他太特別了，思想的尖銳和言行的超時，一些古怪離奇的做法，讓那個時代和以后所有朝代的人都驚詫不已。他對自由的追求，對傳統(tǒng)禮法的蔑視也登峰造極。他經(jīng)常出言不遜，讓歷代統(tǒng)治階級心驚肉跳。莊子還是一位哲學家，他身居鄉(xiāng)野，志在高遠，精神和思想在高空飛翔，表現(xiàn)得鶴立雞群，一言一行總是那么超凡脫俗。據(jù)記載，莊周的老婆死了，不哭也罷，默哀也行，他卻岔開兩腿，姿勢極端不雅地鼓盆而歌，看看，這個死了老婆的人居然唱起來了，要是在現(xiàn)在肯定是包了二奶啦。好友惠子去吊念，見此情景勃然大怒:好啊，你個莊周，你、你、你——太過分了。惠子連聲質(zhì)問他“為什么”。莊周不急不躁，竟有一套“歪理邪說”，說人是什么?不過天地之間的一團氣而已。人，本來是沒有的，等天地之間氣體凝聚成形，就有人了。人存活于世幾十年，然后氣體散去，回歸自然，就與大自然融和了，人消失了。我老婆哪里是死了，她是回真正的娘家去了，回到大自然里去了。老惠，你別發(fā)火，這是好事呀，哭什么!看看這個不通人情欠揍的倔老頭，是怎么想的，他的宇宙觀、人生觀是什么，怎么比我們老馬的辯證哲學還哲學呢。

莊子對自己的后事是這樣安排的。他告訴學生:等我死了，不要毀樹做棺埋地下了，就用破葦席卷卷，打個捆兒撂地里吧。渦河岸到處是蘆葦蕩，材料便宜。大家不同意，說莊先生，你孬好也是個山寨文化一方的代表人物，是個業(yè)余作家，雖然不在體制內(nèi)，沒有穿蟒袍玉帶的高貴官身，那也得入鄉(xiāng)隨俗，用泡桐樹得打口薄棺呀，還得請上河南地的嗩吶手，吹上一日半晌送送你老，入土為安嘛。莊子笑著說，學生啊，你們的心情老師理解，可是砍樹做棺，把我裝進去放到土里，就不好了。不單是浪費木材，讓我放地下讓蠅蟲嘶咬，哪如擱在藍天白云之下，大地之上，讓雄壯的老鷹叼去來得快活?

看看，這個莊老夫子的想法有多前衛(wèi)、另類，甚至異化。別說那個時候，就是到現(xiàn)在我們敢這樣想、這樣做嗎?我們火化后還得買個昂貴的“罐頭盒子”裝里邊。我們不得不敬佩莊子，尊重莊子，感謝莊子，他確實了不起，他的思想是一座孤立幾千年的長命燈，掛在歷史的懸崖陡壁上，無論多少風風雨雨，依舊閃亮在無邊的黑夜里，照亮人們的眼，也照亮人們的心。

車子顛簸著，讓我思緒紛亂，不成邏輯，也不知所言。

暮色蒼茫，原野上有一只白鳥劃過，鳴叫凄厲而孤獨。車子就要離開蒙城界了，我擦擦眼，凝凝神，回首向這片承載著歷代文人墨客多少夢想的土地，深深鞠了一躬!

漂泊在暮色里的墳塋

冬日黃昏，我獨自來到野外，是想獨享一份清靜，還是想試著承受那一份孤獨，歷練一下自己的膽量?我也不清楚。但我來了，冒冒失失，失魂落魄，像一個孤鬼幽魂，像朔風里的一片飄動的枯葉，像出窩后四處流浪的孤獸。

我突然來到這里，面對蒼茫暮色里的曠野，讀到了一種與城市滋味截然不同的滄桑感覺。

荒野的黃昏，黃昏的荒野。麥苗稀稀拉拉，在坷垃間晃動，北風，西北風，從高高的白楊樹頂落下，變成旋風，沿麥壟間的小道轉來，卷起溝溝壑壑的殘葉和幾聲貓叫。

洼地有水洼，長條形，像平放的一把刀，閃著刺骨的白亮，能夠割斷風的頭、雨的臉和行人的視線。

大地蒼茫，暮色藹藹，漸漸地我恍若融入，已經(jīng)看不到了自己。遠處的天地界限模糊，云霧樹不分，只有三兩只烏鴉，起起伏伏，一會兒沖出去，似乎到了天際，一會兒返回來，落入麥地，尋找著墳頭和凍死的鳥獸尸體。

我忽然來到了這里，像喝了四兩酒，腦子已經(jīng)不當家，一不小心，闖入了那片蒼黃，那片絕望，那塊末日的土地，成為了一粒黃土，一枚殘葉，成了天地之間尚存的一絲氣息。

我完全糊涂了。我是誰?我來干什么?我像大聲自問。這時我的眼睛一花，一大片墳塋闖入了。墳，無邊無際，累累的相擁，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或方或圓，在暮色里隱現(xiàn)。太蒼涼了，像大海的浪頭起伏。啊，太震撼了。慢慢地，墳塋推進，占據(jù)了我的全部視野和思想，我似乎也成了一座走動的小小土饅頭，匯入了那片墳地。

我感到了深深的壓抑，瑟瑟發(fā)抖，喘不過氣來。我看到很多很多逝去的先人，從黑色里、從累累墳間和矮矮樹叢里走出來，在麥地里發(fā)愣，東張西望，匆匆趕路，或三三兩兩扎堆躺下，嘮著家常，訴說著“從前的那個村莊”。有個人穿著露棉花的破襖，帶著火車頭帽子使著拖車，趕著幾匹夢游般走動的牲口，好像去勞動。我喊一聲二大爺，他頓頓韁繩，又走開了。

很多野鳥藏在麥地深處，時而跳起、掠過，烏黑的翅膀閃著一抹藍光，扎眼的光，這種光讓白楊樹、苦楝樹和刺槐顯得更加孤寂。

我蒼涼的心被什么東西扯住，雙腳也無法邁開，我的頭發(fā)卻沒有豎起來。因為我已經(jīng)不再恐懼。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童話的王國，一個溫馨家園。我看到了一些久違的朋友，童年的伙伴，還有我的爺爺、姥姥，他們還在忙著，像生前一樣，因任勞任怨而顯得精神抖擻。

暮色里田野云蒸霞蔚，墳塋滾滾而來。

我的眼睛里溢滿淚水。我奔向墳塋，奔向先人的懷抱，像一組電影鏡頭，有時很快，有時很慢，還像離開鄉(xiāng)村外出求學的那個早上一樣，滿含興奮和憂郁，不知道前途是什么、希望有否?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