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慧師父

臥牛山南山麓有一座觀音庵。庵小，尼姑三五個。小庵有兩名，一為送子觀音，據說這送子觀音極為靈驗，大凡有不孕不育的年輕女子，一經跪拜叩求，一兩年內總會喜結珠胎，或龍或鳳;二為素齋，小庵的素齋十分獨特，也很稀貴。信女中僅是香頭才有資格嘗上幾口。逢年過節，達官貴人之家要隔日預定，方能一飽口福。小庵的素齋材料其實也很普通，無非是竹筍、香蕈、薺菜、玉蘭片、猴頭、香干、麻菇、黑木耳等諸物。城里有家功德林，以素菜著稱。幾任大廚都細之分析小庵素齋，品之又品，極盡渾身解數，菜成，亦能亂真，可總缺少小庵素齋的一種神味，遂罷。小庵素齋的聲名愈隆。因這兩名，小庵雖高踞山端，卻終年香火鼎盛。

觀音庵的當家是靜慧師父。她年五十余，細皮白肉，兩眼水靈，身材窈窕，望之像三十出頭而已。我因不育，跟隨婆婆去觀音庵進香求子。翌年，不知是中藥之故還是真的觀音菩薩顯靈，我竟得一子，遂與靜慧師父成了莫逆之交。

每年春秋之時，我總去觀音庵小住幾日，不是進香求什么，而是為寫作。我喜小庵的清幽與優美。小庵掩藏在一片綠蔭之中，庵前小橋流水、庵后青山雄奇、庵內檀香撲鼻，窗明幾凈。在這小庵弄墨，靈感不請自來。

一日，我又接靜慧師父邀請，要我去小庵小住。靜慧師父照例站在庵前迎候，望見我，臉上立即春風蕩漾，話語像活潑的小燕子飛我而來:“蕓兒，你來啦!”

我沖她大聲嚷嚷:“靜慧師父，沒看我累得走不動啦，你也不來接接我的行李!”

靜慧師父莞爾一笑:“小丫頭，就這點苦，也吃不了?真是個敲字的!”我在城里小有名氣，向她抗議過幾次，我是作家，敲字的是打字員。她從不恭維我，大半年沒見，她張嘴又喊我敲字的!

走進庵門，靜慧師父的兩個徒弟接過我的行李。問:“女施主，今天是觀音菩薩生日，你身子干凈不?”我知道她們問我有沒有月經，有月經是不能進大殿的。來觀音庵都要凈身，更不能行房，否則，是對觀音菩薩的大不敬。

我的臉飛紅了起來。上幾次來小庵的前晚，我都不讓老公碰我。昨晚他喝酒回來，不顧我的抗議，非要親熱。我心一軟，便隨了他。哪知今天是觀音菩薩的生日，經兩個尼菇一問，我簡直無地自容!

靜慧師父瞥了我一眼，念了一句偈:“蓮花生自污泥，不干凈即干凈，干凈即不干凈!”

兩個尼姑便默默地提了行李，自顧往大殿走去。穿過大殿便是后院，后院一排房子是尼姑們的寢室。朝南的兩間房是靜慧師父的臥室與靜室。我每次來，都跟靜慧師父住一塊。我跟兩個尼姑要走，靜慧師父一拉我，說:“跟我來。”

靜慧師父沒有走大殿，她領我從院中的月形邊門穿出去，繞過大殿，又從后門進了她的靜室。她和顏悅色地說:“蕓兒，先去洗個澡吧!”

我走進靜慧師父的臥室，行李已在了。我慢慢地打開行李，心里十分羞愧。靜慧師父嘴上說不干凈就是干凈，心里仍嫌我臟。不帶我走正殿，是怕我褻瀆了神靈，現在她又讓我洗澡!

這時，老公的電話來了。他問我到了沒有?我正要找他算帳呢，氣急敗壞地沖他吼道:“都怪你，我叫你別碰我，你偏不聽。你讓我壞了小庵的規矩，出盡了洋相，我恨不得像老鼠一樣鉆進地洞去!”

老公在電話中說:“不歡迎你，你回來嘛。你在家寫作我還可以給你做宵夜。要不，我來接你?”

我說:“接你個頭，我在這住上半年，渴死你個大壞蛋!”

靜慧師父探進頭來，說:“蕓兒，快洗澡，我要找你做事哩。”

我慌慌地掛了電話，慌慌地去洗澡。邊洗邊想，靜慧師父找我做什么事呢?上次我來她教我包餃子。小庵的餃子是素齋中的名點，外送的素齋中必有一盒餃子。

我穿上一套漂亮的裙子走進靜室。靜室里有一股好聞的檀香味。這香味是從一只紫銅的鏤花薰香爐里飄出來的，它放在靜慧師父打坐靜修的蒲團前。供桌上觀音菩薩雕像前，兩支蠟燭燃得正旺，小香爐里插著三柱香，香煙繚繞。

靜慧師父看了我一眼，說:“換掉吧，穿一套襯衫褲子，做事也方便點。”

我嘻嘻笑著問:“做什么呀?”

靜慧師父說:“到時你就知道了，現在別問，”

嘿，跟我還打啞謎!但我還是乖乖地去換上了一套衣服。靜慧師父讓我這么做，她當然有原因的。我走出來問她:“這下可以了嗎?”

靜慧師父點點頭，說:“你就在這靜室里坐半個時辰吧!”說完，她關上門走了。

我有點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尼姑要打坐修煉，把我關在這里干啥?我就是做錯了事，你靜慧師父也不應該像對待你手下的尼姑那樣罰我呀。不過，我是個天生的樂天派。我就當一回尼姑，也算體驗一下生活。我在靜慧師父的蒲團上坐下。說來也怪，一坐下來我紛繁的思緒像奔馬似的停住了腳步，我也慢慢地安靜下來。靜室里的檀香味愈來愈濃。我突然一驚，靜慧師父把我關在這靜室，是在給我薰沐!要把我從頭到腳薰沐干凈，原來我洗澡后還不干凈。在她眼里我仍是臟人一個!這下，我更羞愧，也更加不安。靜慧師父是個忙人，庵內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打理，我來還給她添麻煩!可事已至此，我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了。我累了，在蒲團上打起了瞌睡。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靜慧師父走了進來。看我歪倒在蒲團上，微微一笑，說:“好了，跟我來吧!”

我爬起身來，說:“靜慧師父，不好意思，我給你添麻煩了!”

靜慧師父又笑了，她笑起來真好看。我自視甚高，自認為不比大明星差，可我的笑容遠不及靜慧師父美麗。我真嫉妒靜慧師父的笑容，她的笑不是迷人，是純真，像嬰兒似的純真與燦爛!沾上塵世風塵的我與一切女人們，有哪個的笑容及得上嬰兒的笑容純真燦爛?靜慧師父笑著說:“哪里，我喜歡你這個敲字的小丫頭!”

我故意逗她開心，說:“你喜歡我，那你親親我抱抱我，我是個大美人呀!”

靜慧師父說:“別沒皮沒臉的，要親要抱你回去讓你的……”她沒說完，臉就紅了。那是一種緋紅，像燃燒的晚霞一樣在她白皙的臉上鋪展開來。接著，她又說，“阿彌陀佛!出家之人，六根清靜，我造了口孽了!”她打了自己三個嘴巴。

我嚇得吐了一下舌頭，說:“靜慧師父，對不起!是我不好，不關你事。”

靜慧師父說:“頭頂三尺有神靈，菩薩已聽到我的妄語了。阿彌陀佛!”

我趕緊轉換話頭，想減輕一下她的自責之心，便問:“靜慧師父，你是讓我跟你去包餃子嗎?”

靜慧師父搖了搖頭，說:“今晚為歡迎你，吃餃子，我已吩咐下去了。這會兒，你跟我去后山!”說完，不再理我，嘴里輕聲念著“阿彌陀佛”，徑自出了后院的一個角門，衣袂飄飄地往后山而去。

后山，我去過幾次。那里是大片幽深、茂密的樹木。走入樹林，便聞松濤陣陣，猶如千軍萬馬在頭頂上方廝殺。靜慧師父帶我去采過幾次野香蕈。野香蕈長在枯朽的樹根上，它的根很老，你不能性急，得用小刀慢慢把它切下。你的手要輕輕地抓在傘狀似的香蕈頭，如抓它的根，一不小心就會切破了手指。你在專心致志地采著野香蕈，突然會竄出一兩只小松鼠來，嚇你一大跳。它們圓圓的小眼睛盯著你，兩只毛茸茸的耳朵豎起，嘴巴不停地動著，不知在吃著什么東西。你稍動一下，它們就像小精靈似的一下在你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后山還有幾塊菜地。原先都是荒地，是靜慧師父帶著她的幾個尼姑開墾出來的，一畦一畦的菜地很整齊，滿目蔥綠。

我走到后山，靜慧師父站在菜園邊上。兩個尼姑手里各拿了一把糞勺，抬著一桶大糞，沿著小庵后院圍墻邊的小路走了過來。

靜慧師父接過她們手中的糞勺，讓她們把糞抬到一塊菜地的中央。她把一把糞勺塞在我手中，說:“蕓兒，走，我們給菜澆糞去!”

至此，我才知道靜慧師父要我做的事竟然是澆大糞!我頓時有一種被愚弄了的感覺。原先對靜慧師父的愧疚也一下跑得無影無蹤了。讓我洗澡，又給我薰沐，最后給我一把臭哄哄的糞勺，這叫什么事?她還是一個有道行的修煉之人呢，心眼這么小!可我從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干過這種最粗最俗的活兒?我站著沒動。

靜慧師父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拉著我便往菜地里走。她邊走邊說:“知道我們小庵的素齋為什么好吃嗎?我們不用化肥，用的就是大糞。有句老話說‘三日不吃還魂食，四腳筆立直’。自然的才是最好的，對不對?”兩個尼姑捂著嘴在邊上偷偷地笑。我狠勁地瞪了她們一眼，她們馬上低低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靜慧師父舀了一勺糞，說:“我知道你從沒澆過糞。你照我的樣子把糞澆到菜根上，你仔細看著。”她把糞勺朝著一壟菜，輕舒手臂一揚，糞水均勻地一長溜地澆到菜根上，連一張菜葉也沒碰上。

我也舀起一勺糞，才走幾步，糞水“咣當咣當”地灑了一半。我把剩下的半勺糞嘩地一下澆在兩棵菜上，那兩棵菜頃刻便遭了滅頂之災。

靜慧師父走過來說:“阿彌陀佛!敲字的，這兩棵菜被你澆死了!”

我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的氣，這時便立即爆發了:“我本來就不是干這粗活的料!是你要我來的，我還不愿干呢!”我把糞勺往糞桶里一扔，“嗵”地一聲，糞水濺得我一頭一臉，一身衣褲上也全是糞水。我再也不顧淑女的風范，哇地哭了起來。抬頭看靜慧師父，她也被濺了個一頭一臉，只見她沒事似的輕輕地擦了一下臉，招招手，對兩個尼姑說:“你們去澆吧。”又對我說，“好了，蕓兒，我們回去洗澡!”

我止住哭，氣鼓鼓地說:“靜慧師父，你就這樣懲罰我?”

靜慧師父還沒答話，兩個尼姑先說了:“女施主，你冤枉師父了。我們做錯了事或動了妄念，都要來澆大糞的。你身子不潔，來這里沖撞了觀音菩薩，靜慧師父要你洗涮罪孽。你是靜慧師父請來的客人，她也有過錯，也要洗涮她的罪過!”

靜慧師父說:“誰讓你們多嘴了?”兩尼姑立即說:“阿彌陀佛!”她們拿起糞勺澆糞去了。

我一下怔住了，原來是這樣。真沒想到靜慧師父對菩薩這么虔誠，怪不得觀音庵的香火會這么旺盛!

靜慧師父一拉我的手，說:“蕓兒，走吧!”

我站在蓮蓬頭下，水流沖涮著我的胴體。我問自己，我干凈了嗎?我又想靜慧師父真是個怪人，為什么要用澆大糞來洗涮罪孽?浴室的玻璃門開了，我驚叫起來。進來的是靜慧師父。她對我雪白的胴體視若無物，看也不看我一眼，拿起我的臟衣服就走。我忙喊:“哎，靜慧師父，我自己洗好了!”

靜慧師父說:“糞漬干了不好洗，趁好洗我把它洗了!”她又輕輕地把門關上了。

我飛飛地洗好澡，飛飛地穿上衣服。我怎么好意思讓靜慧師父給我洗衣服?我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走到院子里，靜慧師父已手腳麻利地把我的衣服洗好了，拿衣架正往繩子上掛。我說:“靜慧師父，真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麻煩你還給我洗衣服。”

靜慧師父微微一笑，說:“小丫頭，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讓你弄臟了衣服，我給你洗干凈，了了因果。”

我愣住了。這么一樁小事，靜慧師父也把它看成因果?她修煉的功夫很深呀。我呆呆地看著她給我晾衣服，想起上次來小庵，她勸說我修煉的事。她說:“你雖是塵世中人，但塵世中人也要修煉，這樣死后就能到極樂世界，不會墮入六道輪回。”我置之一笑，像我這樣年輕的女孩兒怎么會相信什么神啊佛啊，更不會相信六道輪回之說，去寺廟也不過是看個熱鬧罷了。我笑著搖搖手說:“修煉就免了，我但求自己做個好人，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靜慧師父很嚴肅地說:“當然，做人要做好人，關鍵是要做好事不做壞事!”靜慧師父晾好衣服，見我呆呆地看著她，笑著問:“干啥，怎么這樣看著我?”

我說:“靜慧師父，你的道行修煉得很深呀!”

靜慧師父搖搖頭，說:“我差得遠了!”

浴室里響起嘩嘩的水聲，靜慧師父在洗澡。我在臥室里整理床鋪，我的床鋪挨著靜慧師父的床鋪。以前，我寫作到深夜，靜慧師父在靜室打坐煉功，我們差不多同時就寢。上床后還會閑聊一會，她談她的佛，我說我的塵世之事。相互交流，各有收獲。這時，靜慧師父在里面喊:“蕓兒，幫我拿一塊香皂來。”我頭也不抬地說:“你用我的沐浴露吧，還是日本的呢!”靜慧師父說:“我才不要你的沐浴露，我用慣了香皂。”

我拿著香皂走進浴室，遞給了靜慧師父。替她關上了門，轉身走時，在洗臉臺上看到了靜慧師父隨身帶的物件。一串佛珠、一個檀香手鏈、一個香囊，還有一個玉佩。玉佩晶瑩光滑，發出瑩瑩的綠光。我以為這是一個觀音玉雕，我婆婆脖子上就掛有一個。我隨手拿起來一看，立時驚呆了!玉佩不是觀音菩薩，里面鑲嵌著一張小相，那是一個孩子的黑白百日照!我十分驚奇，靜慧師父一個出家之人，四大皆空，怎么會佩帶一個孩子的百日照?我拿著玉佩癡癡地看著，突然，玻璃門嘩地一響，靜慧師父光著身子沖了出來，一把奪過玉佩，一迭連聲地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她又跑回浴室，門又嘩地一響，關上了。

我嚇了一大跳，知道自己無意中闖下了一個彌天大禍，我窺探到了靜慧師父的一個秘密!我忙大聲說:“靜慧師父，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里面寂靜無聲。顯然，靜慧師父不想答理我。

我極為尷尬地退了出來。一個窺探了別人隱私的人是不受歡迎的，再呆在這里也沒有什么意思。我立即動手收拾行李，想著靜慧師父替我洗的衣服還晾在外面，就走了出去。我拿了衣服回來的時候，只見我的行李又被打開了，靜慧師父在給我鋪床。她聽到我的腳步聲，連頭也沒抬，問:“蕓兒，你要走?要走也等住滿了說好的日子再走!”

我囁嚅著說:“靜慧師父，我錯了!”

靜慧師父說:“阿彌陀佛!你有什么錯?錯的是我，我修煉了幾十年，塵心未斷，我罪孽深重!”

聽了這話，我把衣服往椅子上一搭。我想，我雖跟靜慧師父是莫逆之交，她出家前的事我毫無所知，我也從沒有問過她。但我猜測她出家之前一定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不尋常的經歷。那個孩子是她的吧?我想問，又不敢問。

靜慧師父在我的床鋪上坐下，她看看我，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說:“來，坐下。你一定奇怪我的玉佩中為什么會有孩子的照片?”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是我的孩子，記得我問過你的生日嗎，如果她還活在世上，跟你一樣大了!她跟你是同年同月出生的，看到你，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女兒，這大概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我坐在她的對面，不說話，靜靜地等她往下說。靜慧師父卻站了起來，從兜里掏出那個玉佩，用力一掰，從中拿出孩子的照片。說:“蕓兒，我認識你是一個因緣。你看到這玉佩，也是一個因緣。我曾幾次有了斷跟這孩子的塵世之心，一直委決不下。現在我終于下定了決心。你跟我來!”

我跟著靜慧師父來到靜室，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靜慧師父朝供桌上的觀音菩薩三跪九叩，嘴里念念有詞。最后兩句，我聽出來了。只聽她說:“觀音菩薩，今日罪尼靜慧讓方外人士蕓兒見證我跟塵世徹底了斷之心。阿彌陀佛!”說完，她站起身來，把孩子的照片放在蠟燭上點燃。靜慧師父看著照片燃燒，臉上平靜如水，直到照片快要燒到她手指，她才把它輕輕地放在香爐里。

靜慧師父轉過身，把玉佩輕輕地往我手里一放，以少有的溫柔口氣說:“這個玉佩就送給你留個紀念吧，也了了這個因緣!”

我握著這個小小的玉佩，覺得沉重如山!心里百般滋味，如果我不認識靜慧師父，或者是沒有窺探到她的秘密，那這個玉佩會一如往常地掛在靜慧師父的脖子上，她的孩子也會一如往常地伸出粉嫩的雙手攀住她的脖子。這個秘密或許到她老死也不為人知。如今，我卻打碎了靜慧師父心中的“凡心缸”。我到底對靜慧師父做了什么呢?她徹底了斷了塵世之心，我到底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我沒看到她秘密之前，她不是生活得很好嗎?她今后的生活會不會比以前更好呢?而且，靜慧師父為什么不說出她孩子的秘密?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與他到底有過一個什么樣的悲慘故事，以致她看破紅塵而出家?她不說是她不愿意再揭傷疤還是她真的了斷了紅塵之心而不再提及?

靜慧師父沒有解開我的謎團，她坐在蒲團上打坐靜修了。

一個尼姑來喊吃晚飯，我才看到窗外已暮色沉沉了。素齋果真是小庵有名的餃子，我看看我碗里的餃子比幾個尼姑碗里的多，靜慧師父又默默地把她碗里的餃子撥了我幾個。這是老規矩了，幾次來都這樣。我問過靜慧師父:“你們干嗎不多吃點?”她回答我:“修煉之人吃飯不能吃得撐，我六分飽，她們八分飽。”怪不得幾個尼姑都把餃子湯喝個凈光。今晚靜慧師父沒開口說話，幾個尼姑也沒敢說話，桌上只有輕微的咀嚼的聲音，間或湯勺碰到碗的聲音。但她們臉上的表情是輕松愉快的，大概是這有名的素餃她們平時也難得吃到吧。我要把餃子撥給旁邊的尼姑，靜慧師父用眼色制止了我，可我這頓餃子吃得無滋無味。

晚間，我打開手提電腦，在電腦上敲字。靜慧師父在她的靜室打坐修煉。靜室與臥室相隔一道門，門一關，便是兩個靜謐的世界。靜慧師父在她佛的世界中神游，我在我文字的高山流水世界中遨游。可今晚，我無法靜下心來，原先優美流暢的文字如今成了一串雜亂無章的鼓點。我合上電腦，索性上床睡覺。我想打電話把今天發生的事告訴老公，又怕吵擾了靜慧師父的靜修。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看看腕上的夜光表，已是凌晨兩點多了，靜慧師父的床鋪還是空的。往常這時她也就寢了。我輕輕地下了床，輕輕地把門推開一條縫，見靜慧師父仍端坐在蒲團上，面對觀音菩薩，嘴里在喃喃不停:“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罪尼靜慧罪孽深重。雖皈于佛門，卻仍忘不了塵世前事，三十多年來罪尼一直欺騙了菩薩。如今，罪尼痛下決心，了斷紅塵，可前塵往事，翻江倒海，罪尼的心不能平靜。叩求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寬恕罪尼!罪尼自當好好贖罪，好好修煉，一心向佛，做到心如枯井，斷了六道輪回之苦。阿彌陀佛!”

我忙把房門關上，回到床上，可再也睡不著。我想我這次是不該來小庵的，一切事端都由我而起!但罪魁禍首是老公，這個壞家伙，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我胡思亂想，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沉沉睡去。

天亮，靜慧師父的床鋪仍是空的。她竟在觀音菩薩面前懺悔了整整一夜!

吃罷早飯，靜慧師父帶著她的徒弟們在大殿誦經做功課。早誦過后，她處理完小庵的雜事，照例會到靜室打坐一個時辰。

我沒見到靜慧師父。小庵靜靜的，空空的。因為時間尚早，信女們還沒來燒香。觀音菩薩高踞在大殿之上，雖然香爐里香煙繚繞，蠟燭通明，但我覺得觀音菩薩孤零零的，其他神龕里的菩薩看上去也是孤零零的。大殿十分寂靜，寂靜得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我想菩薩們是讓人們供奉的，沒有了人們的敬香與禱告，它們坐在那里也好沒意思!我忍受不了這份寂靜，逃也似的奔出大殿。我穿過院子里的月亮門，信步朝后山走去，想透透空氣。

后山，鳥語啁啾，山風撲面，令人神清志爽。我舉目一望，看到山坡上靜慧師父帶著她的幾個尼姑在開荒，怪不得不見人影，原來她們全在這里。可靜慧師父一夜沒睡呀，她怎么會有這么旺盛的精力?她是想用汗水來沖涮她的罪孽嗎?我的心里隱隱有些作痛。

我走了過去。靜慧師父正用鐵棒在撬一塊石頭。坡地上遍地都是石頭、荒草荊棘，開墾出這樣一塊荒地要花多大的力氣?靜慧師父見到我，問:“蕓兒，你不在房里敲字，來這干什么?”我伸手要拿她手中的鐵棒，她攥著不放，說:“你別來湊熱鬧，你是作家，我怎么會讓你干這種粗重的活兒?”她終于肯說我是個作家，可她說這句話時，好像忘了昨天也在這后山，讓我澆大糞的事。我刻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讀懂了我的目光，說，“這是我的事，不關你事，你回去敲你的字吧!”

幾個尼姑停了手中的活，她們不知道我與靜慧師父之間發生的事。一個尼姑說:“師父，女施主常來，也不是外人，你就歇一下，讓她干一會兒。”

靜慧師父說:“你們干你們的活，這地三天內要開出來。趁天氣好，種上菜。”接著，她又輕描淡寫地說，“我還要澆糞呢。”

“澆糞?”這兩個字像火球似的一下把我燙痛了。原來，靜慧師父要用澆糞來繼續贖罪，洗涮她的罪孽!我看著靜慧師父，靜慧師父也看著我。我們用目光在交談。

我:“靜慧師父，你根本不用這樣做，事情已過去了啊!”

靜慧師父:“你不會明白的，我是修煉之人。”

我:“不，我明白。勞其心，苦其骨。這是幾千年前一個修道的人說的，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修煉的方法為什么就不能改改?”

靜慧師父:“我知道你是個有學問的人，我不懂你的什么勞其心苦其骨，我只知真正的修煉是要吃苦，吃大苦的，這樣才能修煉好。每個人的做事方式都不同，我認為澆大糞是洗涮罪孽的一種最好的方式。”

我:“你真是一個怪人!”

靜慧師父:“每個修煉之人都是怪人，因為他們都跟塵世中人都不一樣啊!”

一個小尼姑的尖叫打斷了我們的目光交談。她搬石塊時不小心壓傷了手指。靜慧師父飛奔過去，輕聲細語地說:“你怎么不小心點呢?”她抓起小尼姑骯臟的流著血的手指塞進口中，我忙喊:“這多不衛生呀!”靜慧師父理都不理，她把小尼姑的手指吮干凈，變戲法地從兜里掏出一瓶云南白藥來，給她敷上，又用護創膠布包扎好。

我沒能在山上多住。老公打電話來說孩子生病了，我得回去服侍我的寶貝兒子。

靜慧師父照例又把我送到小庵門前，她微笑著說:“蕓兒，明年再來啊!”我望著她開朗的面容，心想她一定已放下包袱了，也把罪孽洗涮干凈了。那塊荒地花了兩天半的時間開墾出來了，靜慧師父挑了半天的大糞，全部澆上了一遍。說是先把山地給漚肥了，種上菜，這樣菜才長得快。她回來累得已沒力氣打坐修煉，呼呼睡了一整晚。早飯后，她精神抖擻地提了我的行李送我，我一步一回頭地向她告別。走了一段路，我回首望去，靜慧師父依舊站在小庵門前，她是那么的莊嚴，又是那么的親切，仿佛就是一個觀音菩薩!我放下行李，對著她大喊:“靜慧師父，我會再來看你的!”山風呼呼，也不知她聽到了沒有。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推著兒子的童車，與丈夫肩并肩地在樓下的花園里散步。兒子坐在童車里，揮舞著小手，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說著什么。婆婆打我手機，說有個尼姑打來電話，靜慧師父出事了，現在在市一院的重癥監護室。我驚呆了，把童車往丈夫手里一塞，飛也似地趕往醫院。

在重癥監護室門口，我見到了靜慧師父的幾個徒弟，她們是傾巢出動了。她們一見我眼睛立即紅了，齊聲說:“阿彌陀佛!女施主，你來了。師父在昏迷中還叨念你的名字呢!”我沖進病房，兩個醫生在靜慧師父身旁忙碌，她的頭用紗布包裹得像只粽子，身上插了幾根管子，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緊閉著。我忙問:“醫生，靜慧師父怎么樣啊?”一個醫生搖了搖頭，說:“夠戧，看來是不行了。”我撲上去，抓住靜慧師父的一只手，喊:“靜慧師父!”

靜慧師父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見到我，嘴角牽了牽，兩只眼睛又閉上了。儀器上的心電圖曲線立即拉成了一根直線。

一個醫生說:“她死了。”

另一個醫生說:“死了!”

我握著靜慧師父還有余熱的手，哭著大喊:“靜慧師父——”

門外的尼姑們聽到我的哭喊，立即蜂涌而入。她們圍著靜慧師父念起了經文，給靜慧師父超度。

我可不管這些，拉住近旁的一個尼姑問:“靜慧師父怎么成了這個樣，她是怎么受傷的，啊?”

這個尼姑說:“你走后，師父又要開墾荒地，她說要把后山坡能開墾的荒地都開出來種菜。我們也不知道師父怎么會突然心血來潮要開荒，小庵的蔬菜完全自給自足——”

我打斷她:“別羅嗦，我問你靜慧師父怎么會弄成這樣的?”

一個小尼姑接嘴說:“師父去開墾一塊荒地時，踩上了一塊風化的石頭，她連人帶石頭跌進了山溝里!”

我一愣，只覺得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小庵的尼姑們不知道靜慧師父為什么要開荒種菜，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靜慧師父要用澆大糞來洗涮罪孽!我原以為她已澆過了一次大糞，已洗涮了她所說的罪孽。哪知她如此堅定，如此執著，還要繼續洗涮罪孽，難道她要用余生來澆大糞嗎?她的罪孽果真如此深重嗎?那不過是一個小孩的百日照!靜慧師父在我眼中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我悲從中來，我才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我雖沒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我望著靜慧師父的遺容，心想，她這一死，是應該把罪孽洗涮干凈了吧?她是用生命來洗涮的啊!她應該像她所說的斷了六道輪回之苦，去了極樂世界了吧!

我仿佛又聽到了靜慧師父的話語像活潑的小燕子飛我而來:“蕓兒，你來啦!”

我在心底深深地回應她:“靜慧師父!”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