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從向陽湖發出的家書

這是一個碧天如洗的秋日，習習涼風夾帶著荷葉的清香吹來，讓人感受著湖光水色的溫馨氣息。

日本關西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秋野修二先生與福建冰心文學館館長王炳根相約，結伴來到向陽湖。秋野先生已67歲，是位“中國通”，操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潛心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多年，也是日本第一位研究中國“五七”干校史的學者。他在日本翻譯出版了冰心在“文革”下放勞動時寫的《致自家人的信》。

冰心在1970年1月至2月下放在湖北咸寧向陽湖勞動，爾后轉到丹江口與丈夫吳文藻一起勞動生活。冰心在咸寧勞動生活的時間不長，前后寫了10多封家信，記錄了當時勞動生活的情況。

時過40年，讓我們循著冰心信中的路線走一趟吧。當時，冰心已是古稀之年，牙齒也掉光了，她自己戲稱是“無恥(齒)之人”。她與郭小川一起坐火車到咸寧下車，步行來到了文化部“五七干?！钡闹修D接待站。

我們走進咸寧學院咸安校區內，那綠樹掩映下的一棟紅房子就是當年的中轉接待站。這棟房子是用紅磚瓦蓋的教學樓，是木板樓層和木板樓梯，在當時是座標志性的建筑，就是在當代也顯得十分別致。冰心當年住在哪個房間里我們無從考證，但從冰心的信中可知，冰心在此住了3宿寫了3封信。她1月6日下午到達，9日下午離開。冰心在這里遇到了一些作協的老熟人，心里多少有些欣慰。一天，有幾位小姑娘圍著請冰心幫助填寫表格，稱贊“老太婆的字寫得真好”。冰心在信中說:“在此覺得很輕松，自己照顧自己，又互相關心，互相照顧”，“當然以后還會遇到一些困難，如天冷，牙未安上等等或其他的事，……邁出了第一步，再克服一個一個困難，就容易得多”，她還勉勵家人“一定要下決心，邁出第一步”。

接著，我們一行驅車前往向陽湖，參觀原文化部“五七”干校校部舊址和展覽室。

大家走到冰心的展板前，靜靜地看著文字介紹。王炳根點評說:“當年下放勞動，口頭上提出‘老弱病殘者除外’，而冰心七十高齡也來了，可見‘文革’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何等嚴酷。”

“‘文革’之初，作家丁寧與冰心關在同一間小屋。后來，丁寧先下放到‘五七干校’擔當看管菜地的組長。冰心來后兩人又同在一起。有一次看菜地，女作家丁寧見冰心有點累，便要她休息一會兒。冰心感慨地說，多么廣闊的世界呀，比咱們那個小小的‘沙龍’好得多呢!”李城外介紹說?！氨臒釔鄞笞匀幌矚g花。丁寧就帶著冰心到菜地的后山去看桂花?！?/p>

我們走出展覽室，放眼望去，十里長堤向墾區延伸，岸柳成行，渠水清澈。我們驅車經過“向陽橋”、“紅旗橋”，沿著湖堤向魯家灣駛去。魯家灣處在臨湖的山崗上，坡上到處是茂林修竹。農民的新居置于其中，而過去的老屋早已破舊，只剩下垣垣殘跡。誰也不知那些老屋是冰心曾經居住過的，也找不著冰心看管過的菜地和她來回走過多少次的鄉間小路。

讓我們把鏡頭搖回到1970年。冰心在信中說，從1月9日下午開始“邁出第二步”，行車一個半小時，到達“甘棠公社第九、第十生產隊所在地，是我們五連駐扎的地方;我住的是魯家灣五連二排的住處?！北?“是住在一位貧農家里，女同志們六人住一屋，很小，緊緊的擠在一起”，這本是農民堆柴的地方，我們臨時堵起來住，很小、很黑”，“生活十分緊張，勞動，也搞運動”，“這里一天忙到晚，一來走路多。食堂、工地、廁所，開會的地方要多走一些路”，“我們連的任務是挖沙子和種菜”。冰心被安排在四班，任務是“看菜地，比較閑”。冰心給菜地拔草，用雙腿跪著，趴在地上拔。冰心老人整理過的菜地是干干凈凈，不留一絲雜草。冰心拾牛糞也是一點點地拾，甚至連地皮都一起鏟干凈。冰心還與汪瑩一起抬糞桶。冰心個子矮小纖弱，年紀又老，這一老一小，一高一低地抬糞桶，走路前碰后磕的。汪瑩擔心累壞了冰心，便將糞桶拉近自己這頭。冰心發現后，就忙將桶扯回來，免得讓汪瑩擔重頭。冰心從內心感受到“‘自力更生’在此體會最深”。她也常自勉:“我決心在七十歲的年紀，從頭做起，做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苯?0多天的勞動生活磨練了冰心，身體也健康多了，“沒有摔過跤，沒有感冒”。2月初，冰心與郭小川一起去武漢治牙，從向陽湖出發，背著東西步行了20多公里，“并沒有感到怎樣腰酸背疼，這也是一個喜訊”。冰心是幸運的。當武昌口腔醫院的醫生知道冰心和郭小川的名字后，認真為他倆治牙，還為他倆開出購糖憑證。冰心雖然在農村接受勞動改造，但從不自悲，還勉勵親人要自信。她在信中說:“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最要緊”，“怕的是只低頭看自己眼皮底下，越看越近視，前途就非常黯淡了?！?/p>

秋野從包里取出他翻譯的日文《致自家人的信》展示給我們看。我們不識日文，半猜半看地翻著書。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冰心家信。秋野先生用鋼筆在書的扉頁上簽名，贈送給李城外先生紀念。冰心的家信記錄了勞動的情況，記錄了生活的細節，沒有酸楚，沒有苦味，更沒有抱怨，更多的是給家人以信心、勇氣和精神，其心靜如水的境界和淡泊寧靜的風范躍然紙上。

冰心在向陽湖留下了汗水，留下了足跡，也留下了家書，使我們從中能悟出的就是作為文化大家的冰心，身處逆境中坐看云卷云舒的博大情懷，以及淡定人生、志存高遠的精神境界。

讓我們用冰心的名言來結束全文吧:“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路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落，也不覺是悲涼?！薄叭松牡缆?，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嶇的多。在平坦的路上，攜手同行的時候，周圍有溫暖的春風，頭上有明凈的秋月。兩顆心充分地享樂著寧靜柔暢的‘琴瑟和鳴’的音樂。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時候，要堅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荊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