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是一門經世濟民的學問,對于大眾來說,似乎是不言而喻的道理。然而,在經濟學家圈子內,卻并非所有人都這樣認為。把經濟研究作為圈內人的游戲,既不考慮其現實意義,也不為稻粱謀的經濟學家大有人在。這樣的觀念在中國在國外都有反映。這些人認為,經濟學就是經濟學,并非一門與實際經濟活動密切聯系的學科,也無需緊扣現實生活,經濟學研究的唯一目的和終極評價,就是在匿名評審的權威期刊。而在國內,一些經濟學家既把西方的學術規范奉為圭臬,也崇拜那里一些經濟學家的個人風范,以不在國內專業期刊發表論文,以及無心給決策者提供政策建議為榮。個人的職業目標不同,經濟學家的行為應該允許多樣性。不過,有一點我認為有所誤解的是,在國外很少有經濟學家以不在本國期刊發表論文為榮。而不關心現實問題,不愿意為決策服務,的確是古今中外都存在的。對于他們來說,如何在小圈子之外的范圍內傳播經濟理論,并不成為一個問題。
不過,好在大多數經濟學家還是以經世濟民為己任的。所以,不僅如何構造經濟理論需要予以方法論上的討論,如何傳播經濟理論也自然成為一個話題。阿蘭·曼所著《魔鬼凱恩斯》在講述凱恩斯故事時,對于構造經濟理論和傳播經濟理論的篇幅分配上,至少是平分秋色的。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凱恩斯作為學說史上堪與斯密、馬克思、馬爾薩斯等并駕齊驅的經濟學家,不僅生前鳴聲鼎沸,而且身后成為經久不衰的偶像,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應該歸功于他杰出的傳播能力。
凱恩斯曾經對于心目中理想的經濟學家做過如下描述:“在某種程度上,他必須是數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家、哲學家。他必須懂符號、善于辭令。他必須透過一般理解特殊,并在同一閃念間觸知抽象和具體,他必須根據過去、為了未來,研究現在。人類的天性或其社會結構,他都必須心領神會,不容有被漠視的地方。他必須辦事果斷,處事公平,兩種心境缺一不可;他應該像藝術家,超然物外、廉正無私,有時又應該像政治家,體察民情。”(凱恩斯:《艾爾弗雷德·馬歇爾傳》,商務印書館一九九○年版)雖然凱恩斯是在為馬歇爾作傳時,羅列了上述優秀經濟學家所必須具備的要素,并且聲稱馬歇爾具備了其中的很多,其實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并不認為馬歇爾本人是這方面的榜樣。
凱恩斯自己卻的確具備了這種多面手的素質。因此,構造經濟理論與傳播經濟理論,對于凱恩斯來說,全然不是難事,反而是人盡其才,是其享受職業成就的兩個并駕齊驅的舞臺。甚至在凱恩斯理論形成之前,他學術生涯的每個時期,都不乏極具爭議的觀點出籠,同時也是這樣的過程,他既樂于也善于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宣傳自己的理論。從一定程度上說,如果沒有凱恩斯式的理論傳播模式,凱恩斯也不成其為凱恩斯,凱恩斯主義也許得不到今天我們看到的傳揚。撇開他參與政府工作和游說政治家的活動不說,從知識界的行為角度看,概括起來,他傳播理論的獨家秘訣不外以下三部曲。
首先是要不失時機地動手把形成的觀點寫出來,哪怕其仍然粗糙甚或僅僅是個雛形。凱恩斯對馬歇爾的詰責之一,就是抱怨其對于寫作的過于謹慎以至拖拉,不愿發表不成熟之作,認為這種做派無疑使其喪失許多對經濟學做出更大貢獻的機會。凱恩斯不無遺憾地寫道:“馬歇爾的脾氣要是稍有不同,那么全世界的經濟學的發展可以快得多,他自己的權威和影響也會大得多。”言如其人,凱恩斯自己則是完全兩樣的經濟學家,一生筆耕不輟,以致需要有數家像《經濟學家》這樣的權威期刊,坐等其同時供稿,才能滿足他如泉涌般的寫作和發表欲望。
其次是利用一切機緣和介質發表并不斷重復自己的觀點。他在終身編輯、控制和利用《經濟學雜志》,以及為學術期刊撰稿之外,更樂于在大眾化的報刊上和廣播中發出聲音,為報刊擔任特約記者,自己策劃出版暢銷著作,擔任政府顧問甚至直接任職效力,面對面游說政治家,更不必說參加學術研討會、精英社團、政黨活動、上流社會沙龍和培養學生了。他懂得不厭其煩地重復同一觀點的重要性,甚至有時以一種偏執狂的方式推銷自己的理論。但是,惟其如此,才能讓樂于漠視和容易忘卻的大眾記憶,經反復刺激而留下印象,進而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最后是發出“凱恩斯式的聲音”。根據阿蘭·曼的描述,這種特殊的聲音“是由激昂鮮明的詞匯、匪夷所思的隱喻和似是而非的對比所組成的”。也就是說,在前面提到的那些宣傳手段的基礎上,他還堪稱嫻熟自如地運用之,比旁人更能夠實現其功用的最大化。除了出類拔萃的口才和文筆之外,他還懂得根據辯爭的需要把十八般兵器玩出花樣。譬如,他的文筆此一時可以是十分優雅的,根據需要,還可能常常用肖像式的人物描寫贏得讀者,彼一時則頗為犀利、尖刻,充滿智識上的挑戰性和攻擊性。作為讀者和媒體的受眾,你可以不贊成他的觀點,但是你逃離不了他的論戰方式產生的強烈感官沖擊。
然而,我們無法期待像凱恩斯那樣的全才經濟學家在每個時代都層出不窮。退一步說,經濟學家要么具備了構造經濟理論的杰出才能,要么具備了傳播經濟理論的特殊稟賦,都足以對經濟學做出我輩羨慕不已的貢獻。在個人的閱讀中,我發現兩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說明這種經濟理論構造與傳播分離的現象,分別涉及兩對經濟學家,分別具備(或兼具)上述兩種才能,并且通過不經意間的合作,對于增進我們關于經濟理論和經濟史的知識做出了重大貢獻。
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名古屋大學,歐美游學歸來的赤松開始了自己的經濟研究生涯。不久后提出了只是后來才廣為人知的雁陣理論(日本叫“雁行形態論”,英文寫做flying geese paradigm)。這個理論模型起初只是用來描述日本作為一個后起經濟,如何借助動態比較優勢的變化,完成一個“進口—進口替代—出口”的完整趕超過程。以后,通過小島清等若干經濟學家的貢獻,該理論逐步流行,被廣泛用來解釋和理解東亞經濟的發展模式,即以日本為領頭雁,按照比較優勢的動態變化,勞動密集型產業依次在亞洲四小龍、東盟國家以及隨后的中國沿海省份之間轉移,推動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和趕超。
赤松是一個非常嚴謹、刻苦的學者,卻不是一個風頭銳鍵的人。他一九二一年畢業于東京經濟學院,到新建立的名古屋經濟學院教書。一九二四年出國深造,在德國柏林大學和海德堡大學學習經濟學和哲學。有趣的是,在一九二六年回國之前,他先離開德國到倫敦拜謁了馬克思墓地,隨后到波士頓,在新成立的哈佛經濟統計局做短暫停留。在那里他滿懷熱情地接受了經驗研究方法,旋即回到名古屋。借助于日本第一臺引進的美式電子計算機,以及名古屋豐富的紡織業發展數據,進行了深入的統計分析。后來與赤松的名字聯系在一起并流行于世的雁陣理論,就是在這個坐冷板凳時期逐漸地浮現出來的。
這個理論形成過程中的艱辛自不在話下,其流行也并非一帆風順。雖然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赤松已經出版了著作,但是,以雁陣理論命名的文獻是在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才陸續以日文出版,而能夠使該理論成為國際范圍話題的英文文章,則遲至六十年代才發表。而且,純粹是有賴于另一個人的重要貢獻,才使其在東亞地區乃至全世界獲得了巨大影響力。此人為大來佐武郎,既是日本一個不可忽視的經濟學家,也是曾經身居要職的政治家(一九八○年任日本外相)。正是這種雙重身份,使其能夠慧眼識珠并鑒寶于世。一九八五年,在韓國漢城(今首爾)召開的第四屆亞太經濟理事會的會議上,大來佐武郎做了一個發言,指出亞太經濟合作有別于兩種傳統國際分工模式,既不同于工業化國家與原料輸出國家之間的垂直模式,也不同于像歐共體內部那樣,在發展水平相近的國家之間形成的水平模式,而是按照比較優勢的變化,各個經濟體相繼獲得發展不同類別產業的機會,最終在整體上形成一個雁陣樣的區域增長模式。正如赤松的學生、也是雁陣理論最著名的傳人小島清指出的那樣,主要是由于大來佐武郎的特殊身份和巨大影響力,該理論在亞太地區廣為流傳,被廣泛用來解釋東亞奇跡。
說到東亞奇跡,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場著名爭論,也可以作為一個學術研究與學術觀點傳播互補的事例。世界銀行在一九九三年發表的一份報告中,以其權威性,向世界首推了以亞洲四小龍等經濟體的經濟增長表現為代表的“東亞奇跡”。這個報告發表之后,撇開關于東亞奇跡產生原因的爭論之外,關于這個所謂的“奇跡”是否成立,當時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艾爾文·揚和劉遵義等多名擅長計量經濟分析的學者,發現那些創造“東亞奇跡”的國家和地區,之所以取得高速經濟發展的績效,實際上靠的是投入的增加,而不是生產率的提高。一旦撇除投入的因素,“奇跡”馬上就消失了,如同“從奧林匹斯山頂跌落到塞薩利平原”。
不過,這些經濟學家反潮流的結論不僅遇到了傳統觀念的漠視,也因其研究的“數字暴政”特征而不為人所知。這時,一個知名度大得多的經濟學家兼專欄作者站了出來。克魯格曼一九九四年發表在《外交雜志》(Foreign Affairs)的文章,以活潑辛辣的筆鋒(有人說他是繼加爾布雷斯之后文筆最好的經濟學家),引用上述學者的研究結論,質疑東亞奇跡,終于在世界范圍內引起軒然大波,一時間關于“東亞奇跡”是否奇跡的爭論方興未艾,并引發了大量的嚴肅研究。
可以說,大多數經濟學家固然是以在學術期刊上發表純理論或純技術論文為己任,但是,如果沒有《外交雜志》或者《經濟學家》這樣的暢銷雜志,沒有克魯格曼這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宣傳家,理論充其量只能流傳于小圈子,無異于被束之高閣。不過,經濟理論的傳播中,也存在著大量的被誤傳和濫用,尤其當個人不善于或不能夠主宰自己的理論時。不過,如果我們準確地理解經濟理論的含義和性質,并不應該得出理論一旦錯了,越是流傳久遠,則越是貽害無窮的結論。引起學術興趣和深入的爭論,最終辨明事實,也是那些善于傳播理論的經濟學家的獨特貢獻。
例如,克魯格曼作為代言人,對于東亞奇跡的質疑,遭到其他研究者的批評,并為時間證明并非正確。揚和克魯格曼從新古典增長理論出發,做出勞動力并非無限供給的假設,因此,如果沒有生產率的進步,經濟增長終究會因報酬遞減規律的作用,而成為不可持續的。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們不懂得,也沒有注意到人口紅利的作用,而只是按照西方國家勞動力短缺、資本報酬遞減的假說做出判斷。東亞經濟體大都曾經具有典型的二元經濟結構特征,即勞動力無限供給,由于這些經濟體在取得顯著的生產率提高之前,以生育率下降為特征的人口轉變,導致勞動年齡人口比重的提高,以及相應的撫養比降低。這為經濟增長提供了一個額外的源泉,即人口紅利。正是由于人口紅利的存在和利用,經濟增長得以在較長時間里保持高速度。
在克魯格曼提出質疑之后,各種對亞洲四小龍以及其他東亞國家的研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特別是集中在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貢獻的估計上面。各種結論大相徑庭。后來,隨著計量技術和所使用數據的改進,巴格瓦蒂等經濟學家發現,以“四小龍”為代表的東亞經濟,既有高投資率也有技術進步率,通過外向型經濟發展,從進口設備和引進外資中獲得技術和管理,生產率的貢獻率逐漸擴大,增長是可持續的。此外,一些哈佛教授也證明,人口紅利對“東亞奇跡”的貢獻頗大,可以解釋這個地區經濟增長實際績效,所超出其穩態增長率的部分的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
赤松的雁陣理論則陷入過被嚴重濫用的尷尬。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雁陣理論一度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合法性源泉,換句話說,日本軍國主義當局借助于該理論,為其對亞洲國家的侵略提供理論支持。當時赤松本人也被軍方派往新加坡,主持對東南亞被占領地區的經濟研究。不過,沒有證據表明,赤松本人寫過任何把雁陣理論與侵略合法性相聯系的宣傳文章。事實上,在他后來撰寫的自傳中,不無慶幸地回憶自己被派往國外,從而逃避了直接參與軍方濫用自己學術成果的陰謀。
無獨有偶,就在同一時期,凱恩斯的正在形成中的國家干預理論,受到了納粹德國的追捧并直接付諸實施。而他關于國際金融體系的制度設計思想,則更是與第三帝國和其商業伙伴之間,乃至與被占領的歐洲大陸之間的清算機制難分彼此,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盡管凱恩斯始終能夠感受到納粹官方的善意,甚至他活著的時候就見識過德國媒體對之贊譽有加的悼詞,但是,他從未想過幫助侵略者設計一種統治性的金融體系,更始終堅定不移地鄙視法西斯德國的戰爭行徑。
經濟學與文學藝術不同,后者的創造過程和最終產品都已經包含了娛樂和審美的成分,本來就是外人欣賞的內容。而經濟學,除了很久以來就被外界稱作“沉悶的科學”之外,數學公式、計量模型、統計數據和自說自話般專業名詞的充斥,更為自身設置了過高的門檻,似乎有意地把非專業人士排斥在外。但是,經濟學與其他審美類的學問不同之處又在于,它恰恰是須臾不能與現實生活相脫離的學科。因此,經濟理論的創造與傳播,幾乎命中注定要成為兩個分割的過程。有時需要借助經濟學家群體的分工,來統一這兩個過程,有時,得益于有凱恩斯這樣的大師,我們也可以指望一身兼任兩種品質、兩種能力的經濟學家,把理論創造與理論傳播畢其功于一役。
(《魔鬼凱恩斯》,〔法〕阿蘭·曼著,余江譯,中信出版社二○○九年版,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