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舒蕪先生的名字了。那是“文革”最激烈的日子,我們常常步行一二小時,到地處北郊的復旦大學看大字報,大約在一九六八年間,復旦揪出了一個什么“反革命集團”,校園里,大字報鋪天蓋地,高音喇叭里不斷播放毛澤東當年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所寫的按語。那時一個重要的攻勢,就是敦促這些紅衛(wèi)兵反戈一擊,向當年的舒蕪學習。從此以后,我就特別注意這個名字。
“文革”結(jié)束不久,《文匯月刊》創(chuàng)辦了,在創(chuàng)刊號的目錄頁上,“舒蕪”二字赫然在焉,他的作品是一組隨筆:《說“夢”》。這期刊物上全是當紅的名家,從巴金到王蒙,濟濟一堂;別處看不到的名字,則除了舒蕪,還有曾卓——后來知道,這兩位都與當年所謂“胡風集團”有關(guān),而他們的作品,恰恰是這期刊物中最具特色的。《說“夢”》即后來編成集子的《說夢錄》中的篇章,是舒蕪先生在寂寞歲月中所寫的研讀《紅樓夢》的筆記,創(chuàng)刊號之后,它就成了這家雜志的名牌連載,幾乎延續(xù)了整整兩年。那天翻開雜志,我先一口氣讀完這組隨筆,作者文心之細,藝術(shù)見解之獨到,尤其是品味小說時常常流溢出的那些充滿歷史感的思想火花,讓我震驚了半晌。從這以后,我知道在所謂的“胡風集團”里,其實有著多么優(yōu)秀的人物。
很快,我買到了舒蕪在那一時期出版的各種書籍,仔細拜讀。在舒蕪先生的文章中,有兩點是最讓人驚訝也最令人佩服的:
其一,是他對各種人物的歷史舊賬,記憶清晰,態(tài)度鮮明,好處說好,壞處說壞,說必有據(jù),毫不含糊。比如,對他長期供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反右”和“文革”,對古典文學室的各位同仁,對老領(lǐng)導聶紺弩和王任叔(巴人),他都直陳己見。談到“文革”與為害中華的極“左”思潮,他簡直是疾惡如仇。他在粉碎“四人幫”之初所寫的諷刺與御用寫作組“梁效”有關(guān)的四位老教授的《四皓新詠》,就曾傳誦一時。這以后,在胡適、陳寅恪等日益走紅的時候,他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看法,并將有些負面的看法直白地寫入文章,并無退縮之意。我當然記得他在“反胡風”時的那筆舊賬,我想很多讀者也都會聯(lián)想到這一層:他對別人要求如此之高,如此秉公直言,就不怕別人這樣來對自己嗎?但他在寫文章時似從未有這后顧之憂。在《毋忘草》中,有一篇《談算舊賬》,是他在此書的題記中專門強調(diào)的兩篇文章中的一篇,書名的“毋忘”也與此文有關(guān),文中所寫的是:對周作人抗戰(zhàn)時的舊賬決不可含糊待之。此文寫于一九八二年,改定于一九八三年,此后作者從事周作人研究,第一篇長文《周作人概觀》寫成于一九八六年,中間僅隔三年,可見寫《談算舊賬》時他已在從事這一研究了。后來多有人說,“舒蕪研究周作人是要為自己開脫”,但事實是,他的研究近乎“酷評”,決無開脫之意,這樣的研究明明在教人算“舊賬”,又何能“挾私”?
其二,是他對一些重要的思潮性的問題,常能提出與眾不同的見解,而且決不輕易更改,很有點“反潮流”的意味。比如對“五四”,對魯迅,那時已漸漸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評價,而他明確地說,自己是“尊五四,更尊魯迅”,并說出了一番令人信服的道理。又如對舊體詩,那時已漸漸熱起來了,他自己早被公認為是寫舊體詩的高手,但他公開撰文,稱舊體詩不可多做,一做,就什么倒霉的情緒都泛上來了。由周作人研究,他開始了婦女問題的研究,其中涉及一些古代文化名人,如白居易等,因為在對婦女的態(tài)度上所顯示的丑陋,他甚至在行文時忍不住直斥其為“老流氓”。再以后,“國學熱”風靡華夏,掩蓋著一種“沉渣泛起”的事實,他看不下去,寫了《“國學”質(zhì)疑》,此文有振聾發(fā)聵之勢,引起了重大反響,各種爭論延續(xù)不斷(順帶說一句,我是此文的經(jīng)手編輯,我為能編發(fā)這樣的文章而深感榮幸)。當然,舒蕪先生影響最大的還是周作人研究,我至今記得一九八七年下半年的某日,北京一家報紙因《周作人概觀》的出版采訪舒蕪,談了“五四”傳統(tǒng)的問題,我那時已調(diào)到《文匯月刊》,編輯部開會提及此事,大家興奮不已。舒蕪這本書和李澤厚的名文《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幾乎同時于一九八六年問世,他們從不同途徑,觸及了同一個重大難題:“五四”傳統(tǒng)中的很大一部分,被后來的歷史進程掩蓋了。這就是人的覺醒,個人的解放,也就是后來所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李澤厚正面論述了“反帝壓倒啟蒙”,重新提出“新文化運動”的重大歷史意義;舒蕪則通過對周作人傳統(tǒng)的發(fā)掘,讓人看到,缺少了這一面,“五四”精神就是不完整的——這是將周作人研究放到了歷史和時代的大背景下,突破了一般文學史和作家論的框架,這一研究本身的思想史價值,是絕不可低估的。在這些地方,舒蕪體現(xiàn)了一個思想者的品格,他在新時期思想發(fā)展中的地位,我覺得,是可以和黎澍、王元化、李澤厚、李慎之諸人相比的(這樣的思想者,我以為還有曾彥修、張中行、資中筠、陳樂民、朱正等)。
一九九四年,拙著《解讀周作人》出版了,我沒有想到,從未謀面也從未聯(lián)系過的舒蕪先生,竟會在《讀書》雜志發(fā)表《真賞尚存斯文未墜》的長文,大加稱許,使我既感且愧。他在文中多處說到:“今讀《解讀》,分明地照出我的不足。”“這些話說得真好,我就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還把研讀周作人分為五個層次,并說:“對照一下,我自己的位置,大概剛剛夠得上第四個層次,這就知道了今后提高自己的目標。”其實我的研究哪里能和舒蕪先生比呢?正如金性堯先生后來推心置腹所說:“研究周作人,還是舒蕪和鐘河先開的頭,你們都是跟在后面的。”何況舒蕪的研究全面而深刻,為后人難以企及。但他看到后生晚輩的一點新見,就充分肯定,欣喜不已,居然還以此來對照自己的不足——這種境界,在今之權(quán)威學人中很少見到,在更年輕的一代中則幾乎已不可能存在了。
二
我一直想找機會同他討論“反胡風”時的那段舊案,我知道他不會回避這一問題;而我經(jīng)過多年思考,也研究了當時的各種資料,并結(jié)合了自己在“文革”中的體驗,對此,我形成了自己的判斷。
一九九七年春,舒蕪先生的《〈回歸五四〉后序》在《新文學史料》第二期上發(fā)表,引起軒然大波。此文講述了他一生的思想經(jīng)歷,對當年寫作《論主觀》的前因后果敘述甚詳,與胡風的關(guān)系也說得十分清晰,最為可貴的,是把自己從解放前夕到思想改造運動中的思想轉(zhuǎn)變過程解剖得相當深透。他理出了這樣一條轉(zhuǎn)變的主線:從外部看,是隨著人民解放事業(yè)的推進,看到實踐越來越證明黨的偉大,從而對自己與黨內(nèi)理論家們(如胡喬木)的分歧開始疑惑起來,正如胡風在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六日給他的回信中說:“嗣興兄(即路翎)看過你底信,說你好像慌張了起來,急著想找教條救命似的。”從內(nèi)部看,則是在參加國統(tǒng)區(qū)民主運動和解放初期的具體工作時,在群眾運動的熱潮中,革命激情升溫,引發(fā)了對于過去在書齋里和小圈子里形成的思想的批判性思考,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自覺要求——當然事后冷靜地看,那是把思想、文化、藝術(shù)全都與政治混為一談了,是用現(xiàn)實政治的標準來裁決一切思想和學術(shù)。從外部看,那可以解釋為一種害怕,怕被勝利者算舊賬,這是他人的判斷,卻也很可能是當事人的一種潛意識;從內(nèi)部看,卻是一種新生,一種充滿希望地迎向新生活的積極姿態(tài)。舒蕪沒有回避這一切,把它們都寫入《后序》中了。我以為,從這篇《后序》里,可以讀出一個思想者的真實性格,那就是相信自己今日的思想力和辨別力,對一切舊賬都不含糊待之,而要一一反思清楚,并形諸文字。這一性格貫穿了他的一生,既是一種天真,也是一種認真,而事實上,也是一種讀書人的真誠。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起,舒蕪和胡風周圍的舊友們越走越遠了,因思想道路的分歧也使一些矛盾激化了。但直至后來“反胡風”運動爆發(fā),幾乎每個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都是出乎他預(yù)料之外的,如他的《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按語和第一批胡風集團材料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時的按語(前者為胡喬木寫,后者為毛澤東寫),都曾使他大吃一驚;同樣,當初的《論主觀》在《希望》雜志發(fā)表時的按語(胡風所寫),也曾使他吃了一驚。他半個世紀后才知道,《論主觀》發(fā)表后,延安方面曾頻頻派高層領(lǐng)導到重慶了解情況,周恩來還召集胡風、茅盾、喬冠華等開會,詢問此文的來龍去脈,但作為當事人的他一點也不知情。舒蕪寫《論主觀》時才二十二歲(寫《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時三十歲,到“反胡風”開始時三十三歲),他是雙方交鋒時的一顆有點莽撞的棋子,整個棋盤上的沖突和舉棋者的深沉思考,他茫然不知,并沒有太多的主動權(quán)。但在《后序》及相關(guān)的《又附記》中,他沉痛地承擔了自己的責任:“雖非我始料所及,但確由我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確有沉重的歷史責任……”把這場全國性的冤獄歸結(jié)為“由我導致”,這不是輕易能下筆的。說舒蕪先生從未認真懺悔,這也是與事實不符的。
《后序》發(fā)表后,報紙上出現(xiàn)了連篇累牘的批駁文章,但大多是一種情緒性的斥責,或道德上的貶抑、羞辱,很少有認真講道理的。這時,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過一篇《阿Q的錯誤》,對此提出了批評:
近來……我從報刊上讀到好幾篇文章,都是批評某學者的五四研究的,說他沒有“資格”研究五四,因為他歷史上有過錯誤,必須把這段錯誤說清楚然后方可談五四。于是我想,如果一定要從來沒有錯誤或把以往一切錯誤全都認識透了的人才能談五四,那五四恐怕就沒有幾個人能談了。誰沒有錯誤呢?被稱為“偉大領(lǐng)袖”的那些人,不也有“三七開”、“四六開”乃至“五五開”之說嗎?可見還是有錯。當然錯誤有大小,那要錯到什么程度才該取消研究的“資格”?我以為,只能有一個界限,那就是法律的界限,即看他是否已被剝奪了公民權(quán)。只要還有研究的權(quán)利,就應(yīng)允許他研究,甚至鼓勵他研究,因為這畢竟是一項有益的勞動。哪怕是五四時期臭名昭著的反派人物,哪怕是曹、陸、章本人吧,如果能活到現(xiàn)在,如萬一當真恢復了公民權(quán),我們無疑也會鼓勵他們寫回憶錄之類,因這終究是別人無法取代的第一手材料。至于對錯誤的認識,那就要給人以時間,并要允許各人有不同的認識。一定要別人馬上服從自己的認識,不然就不準干別的事,只能一遍遍地“交代”、“說清楚”,這就太過霸道了。雖說有這種想法者自己當年未必“干過寫作組”,但這種做法實在容易讓人想起那段已逝的黑暗年月。
舒蕪先生對報刊上的各種文章,態(tài)度十分鮮明:“概不討論,今后也不討論。”對我寫這類文章,他也是不贊成的。有一次他專門寫信來,勸我不要把精力放在這樣的爭論中,“廢時失業(yè),得不償失”,不如投入到自己的研究中去。在此前后,我還收到過張中行先生的信,也說了相似的意思。他們的愛護和期望之心,讓我很覺得溫暖。
然而我又覺得,反思這段舊案,從舒蕪先生身上,的確可以引出重大教訓。問題恰恰不是在道德上,甚至也不是在思想上,而是出在常識上、人情世故上,或者也可以說,它正顯示了一個思想者的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思想者有敏銳的思想,有嚴密的思維邏輯,他的“知”的一面是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但這一面的發(fā)達,有時正以其他側(cè)面的相對薄弱為代價。比如,在“情”與“意”的方面,在“知情意”三者的協(xié)調(diào)上,有時恰恰反而會不如常人。二十二歲到三十三歲,這正是人生最動蕩的時期,也是最容易犯錯的時期,人的思想可以在這一時期迅猛地發(fā)展,但人情世故很可能被輕易地拋到一邊,“知情意”三者的統(tǒng)一在這時也最難做到。舒蕪的《后序》為他的某些舊友所不能接受,甚至覺得不可理解,其中一個原因,是有的人并非同樣的思想者,他們很難相信一個人內(nèi)心的思想力量有時竟會排斥其他的一切。
比如,他的舊友魯煤,在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給胡風的信中說:“他這種轉(zhuǎn)變是在解放后兩年實際工作中,和黨的實際工作的領(lǐng)導人接觸中體會、學習和摸索到的,所以,當然也會有無限珍貴之處。”在十二月二十三日給徐放的信中說:“我冷靜地歡迎他所有的變化和進步、積極性……但我現(xiàn)在還弄不清,雖然我感情上有一大部分接受不了他的新理論。”這是魯煤到了南寧,與舒蕪長談后的真實心理。他沒有像舒蕪那樣靠思想,靠推理,層層窮追,把難題理得一清二楚,而是采取了一種停頓和保留的態(tài)度。他能從理論上理解舒蕪轉(zhuǎn)變的思想邏輯,但“感情上有一大部分接受不了”,這就是發(fā)現(xiàn)了“知”和“情”的不統(tǒng)一,不統(tǒng)一時沒有強求統(tǒng)一,沒有舍“情”而獨取 “知”,這就是他比思想者舒蕪高明的地方。
又比如,在《回歸五四》一書中,附有當年向舒蕪組稿,又向舒蕪借閱胡風來信(正是這批借去的信后來成了“第一批材料”)的《人民日報》編輯葉遙的文章《我所記得的有關(guān)胡風冤案“第一批材料”及其他》,其中說到,批胡風開始后,報社文藝部負責人袁水拍提出要組批判胡風宗派主義的文章,另一位負責人林淡秋當即說:組織這種稿子,“難度太大”。袁水拍有同感,也認為“難”。后來葉遙接受任務(wù),去找綠原、路翎、舒蕪,她也是硬著頭皮去的,顧慮重重。為什么?就因為不是胡風的朋友談不出宗派主義,要能談出來的,則一定關(guān)系很近,要這樣的朋友談這樣的問題,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在這里,道理上沒有任何障礙,障礙就在人情上,就在于要突破這一人情的“意志”上。最后,只有舒蕪答應(yīng)寫這文章,這是他的“意”為“知”所牽了。
當初,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萊特為何遲遲不下手,不為自己的父王復仇?并不是因為他不知情,也并非他不夠勇敢,他通過多次試探早已了解了叔叔篡權(quán)的真相,但他還沒有積累足夠的仇恨,在他身上,“知情意”還未統(tǒng)一,這時,他無法像一個劊子手那樣動手殺人。莎士比亞正是在這樣的人物身上,顯示了人文主義的萌芽。而舒蕪先生在檢討自己時,勇敢地把朋友也帶進去,希望大家能一起跟上時代。在寫關(guān)于宗派主義的文章時,又大量引用了胡風的原信。這種時候,人情世故的障礙一點也看不到了,它們?nèi)甲屛挥谒枷搿⑦壿嫛⑿律募で楹蛯τ谂f世界的蕩滌了。這可以說是“知”的片面發(fā)展的可怕后果,也是摒棄了人生的常識的表現(xiàn)。這是一個中國的思想者和哈姆萊特之間的差距;而幾十年來革命斗爭、群眾運動、思想改造的熏陶,不正是要把人推到這樣的境地嗎?
三
這段時間,我和舒蕪先生有很多通信,有的信寫得很長。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的信中,他十分動情地寫道:
關(guān)于常識與思想,正好我們想到一處了。
最近一些日子,我常常想到堅持用常識看世界之重要,之不易,想到知堂強調(diào)“常識”,強調(diào)“人情物理”之深刻意義,想到他反對“載道”的深刻意義。道,即意識形態(tài)。宗奉一種“道”,一種意識形態(tài),結(jié)果必至扭曲常識,看世界非復本來真相。記得“大躍進”失敗之后,凡是說了幾句真話,說出一點餓死人真相的,統(tǒng)統(tǒng)打成“右傾”,說他們“未看到本質(zhì),未看到主流”,還歸納成箴言一聯(lián)云:“一心記住六億人口,兩眼看清九個指頭。”那時我暗暗懷疑過:本質(zhì)和主流,何以成為這么難以看到的東西?然而我又立即自警:這是立場不對!還要痛下改造工夫!其實,皇帝的新衣,無非是反常識之極致;“他是光屁股呀”,無非是常識。安徒生的偉大,也就是在于堅持了常識而已。
…………
確如尊論,當時我若尊重常識,便不會一下子把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散漫等等,與個性解放混為一談,一概抹煞;也不會真心相信思想改造是“與人為善,治病救人”,自己真心求改造,還要幫助朋友一同過思想關(guān);而且,若多從常識看世界,便根本不會那樣美化當時的一切,不會據(jù)此美化圖景證明自己過去之全錯全誤。我完全不從常識出發(fā),而是一切從思想出發(fā),從理論出發(fā),只有理論上證明其為正確的才想,才看,才做,習慣成了自然。
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仍是自以為懂得了二百方針的真理,自以為參加“鳴放”是符合真理的行為,才陷進了“陽謀”。馬思聰后來追述,他之所以在“鳴放”中一聲不出,是因為他忘不了僅僅兩年之前反胡風的教訓,不相信兩年之后就有了真正的言論自由。我很慚愧,毫沒有他那種合乎常識的看法想法,我真心相信反胡風是一回事,“鳴放”是另一回事,從來沒有把二者聯(lián)系起來。
在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回信中,他又談到了他所熟悉的周作人:
尊論不入門戶,“拿來主義”,只取所需,極是極是。回想知堂自稱“少信的人”,即是此意。可惜當時沒人聽他的;我前幾年也仍未深解此義,近兩三年才回過味來,深佩其所見者遠。堅持常識,堅持人情物理,談何容易!前信說過,回想三四十年代青年之所以群趨于馬列者,主要是相信它真正是“社會科學”,相信這一套嚴格的科學體系,可以一舉而根本全盤解決中國的復雜萬端的問題,相信其他理論、主義、方案皆非科學。當時青年聞知堂之論,莫不笑其淺,鄙其頑,知道他反“載道”,認為他根本不懂這不是一般的“道”,而是從古未有的科學,從古未有的無產(chǎn)階級學說。……思想太多,壓倒常識,是一面;愛憎太甚,也壓倒常識,又是一面。“不以人廢言”,人人會說,而極少人做到。章太炎不信甲骨文,說:“國而可賣(指羅振玉),學術(shù)何足信?”聞一多反對作舊體詩,說:“做舊詩的,無非是鄭孝胥、汪精衛(wèi)。”還有今之“厭惡家”,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確實是太厭惡,太反感,自然會那么想,不是故作激論。此刻現(xiàn)在,要我相信江青對京劇確較內(nèi)行(汪曾祺說),我還是不愿相信。……總而言之,人都離不開種種“障”,事后誰都能做諸葛亮,而后之人依樣能笑今之人。……
今日回顧,名人之中,百年來真有“獨立性”者,恐怕倒是只有周氏兄弟近之。但也只是“近之”,不是全面的楷模。魯迅晚年,固仍未真正“皈依”馬列,但也不免有“左”障;知堂終于落水,固不能說是他的思想的“必然發(fā)展”,但終歸是不足以自持其方。也許不要找楷模,各人自己“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zhàn)”吧!您以為如何?
二○○二年三月,舒蕪先生寫出了《百姓耳目之實》,作為我的一本新書《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代序,他在文中發(fā)揮的,大致就是前面信中所說的思想。但他更突出地批判了新舊理教“以理殺人”的危害,強調(diào)了“人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直接經(jīng)驗”。而到了他的晚年,思想又有發(fā)展,他甚至對真理的有無也表示了懷疑,因為誰自認掌握了真理,就可以左右他人,甚至左右一個民族,這是另一種“以理殺人”,不可不警惕。一個少年時代的積極的思想者,一個昔日學界、思想界神童式的人物,經(jīng)過一生蹉跎,最后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這是不是有些蒼涼呢?但誰又能說,他經(jīng)過一生的實踐和思考,不是更接近了人世的真諦呢?
舒蕪先生是永遠的思想者。多少代以后,他仍會是史學家們感興趣的研究對象。他的著作,他的思想,還有他曲折的一生,則是我們后人永遠的財富。
二○一○年二月十九日,寫于上海香花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