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小團圓

前幾天偶然看到蔡瀾訪談，老蔡談到女人與吃食，有很多開放言論，毫不諱言地反對一夫一妻制。又說他喜歡年輕的女孩子，言自己有許多女友，但一個階段只有一個，而且相當投入，唯一的原則是不讓太太知道，算是最基本的尊重。老蔡說:男人是靠不住的，男人怎么靠得住?

擲地有聲。卻原來，胡蘭成式的男人一直都很流行啊。這老頭坐而論道，侃侃而談，從從容容，與老胡真是有得一拼。

老蔡的快意人生有一種江湖游俠氣，好不灑脫。他的花心如同葵花寶典尚未煉成，充其量算是高手，尚存天真在心，一個階段只對一個女子用情，也算專心了。要論出神入化、登峰造極的功夫，要論春風牡丹、花開數朵、各表一枝的本事，當仁不讓，還推老胡。我看胡蘭成《今生今世》的時候，一直納悶，他怎么可以愛上這么多的女子，個個情深意濃，怎么可以啊。

真的可以。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絕世傾城，可是，胡蘭成這個風流才子覺得還不夠，只有張愛玲是遠遠不夠的。他的世界要足夠繽紛，要有桃笑李妍、蜂喧蝶舞。

細細數來，他書里提到曖昧過糾纏過的女子有八人之多。統計這些數字，我或許太過八卦。

玉鳳是他的原配夫人，二十八歲病死。這段婚姻期間，他在杭州讀書，追求過一新式女子，不了了之。有一陣子住在杭州同學家里，又追求起同學的妹妹來。被同學寫信:請你離開我家。當下自己覺得真是不好，可一轉念又別有豁然。

玉鳳不過是鄉下女子，不會吟詩作賦、煙視媚行，又屬父母之命，對舊式婚姻的反抗在當時知識分子里似乎也很流行，胡這個弄潮兒自然不覺得有錯。玉鳳死后不久至遇到張愛玲之前，胡還有兩段婚姻，一是在廣西一中執教時娶了全慧文，二是到了上海又娶英娣(似乎是個舞女)。這是兩個一筆帶過不著筆墨的女人，想必在胡的現實生活中亦如此的無足輕重。

張愛玲的出現讓胡蘭成驚為天人，“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它是件大事”“我與他們一樣面對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我與愛玲只是男女相悅”。不可否認，他是真的懂得她。“兩個人怎么也亦不像夫妻的樣子，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有人直接就罵開了，這老胡真是厚顏無恥得可以啊。我不得不佩服他，一個男人在第四次結婚的時候還能自稱是“金童”，純潔得像是佛前涌出的一朵蓮花，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一九四四年金秋，胡與張寫了一紙婚書，炎櫻為媒證。婚后的第二個月，胡蘭成到武漢出任日偽《大楚報》社長，他很快愛上漢陽醫院的小護士周訓德，彼時胡三十八歲，從輩分來講，足以做小周的父親。他是那么喜歡她啊。“她坐在燈下，臉如牡丹初放……我看得呆了”，才十七歲的小姑娘，一張純白的紙，專等他來描畫。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他教她念隋樂府詩:“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她就將這詩寫在照片后面，送給他。他說，你嫁給我吧。于是，他們又舉行了一次小規模婚禮。

抗戰勝利以后，抓捕漢奸，胡離開小周，在逃難途中與同學父親的小妾范秀美同居，自己承認這不是沒有利用的意思，但也假戲真做地喜歡起秀美來。他這樣贊秀美:她的言語即是國色天香，她的人蘊藉，是明亮無虧蝕，卻自然有光陰徘徊。她的身世啊，一似那開不盡的春花春柳媚前川，聽不盡杜鵑啼紅水潺潺，歷不盡人語秋千深深院……

胡的語言固然是字字珠璣，可這最后一段排比讀起來，令人涌出雞皮疙瘩，有點惡心，他的濫情亦給我這樣的感覺。解放后不久，胡逃往日本，在日本人家里借住，和女主人一枝(有夫之婦)糾纏相戀，后與漢奸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婚。

胡雖是漢奸，但一向自認為有點英雄氣概，追求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他對每一個愛過的女人都極盡溢美之詞，深情得感天動地，最高妙的是可以同時愛數個女人，直接切換，何其迅疾，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粉艷脂濃的生活態度，自己尤其得意。

他的理想生活之畫面是數美團圓圖。

胡津津樂道:愛玲對我已有妻室，并不在意，再或者我有許多女友，乃至狎妓游玩，她亦不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看到這一段真讓人拍案驚奇了，怎么可能?這份癡心妄想，有如賈寶玉，本以為大觀園里的女孩子都只該喜歡他一個人，及至看到小戲子齡官在雨中的薔薇花架下畫賈薔的薔字，他才明白，從此各人得個人的眼淚吧。老胡比寶玉更癡，“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你以為你是誰啊?皇帝嗎?潘安、子建嗎?

老胡最大的愛好是在他眾多的妻妾面前傳遞信息，引入競爭上崗的機制。他在小周的面前夸愛玲，在愛玲的面前夸小周，在秀美的面前夸愛玲和小周，又在愛玲面前夸小周和秀美。在最后一任太太佘愛珍的面前將上述女子統統表揚一番，目的在于引導，讓她們各自在長相，家世，才識，性情方面一一對比，分析爭寵的優勢和劣勢。

我就不懂了，他想制造怎樣的效果?他究竟是什么心理?起初，張愛玲對此是不屑的。

胡剛從武漢回上海，就迫不及待地將他的艷遇告訴愛玲，“我與愛玲說起小周，卻說的不得要領，一夫一婦原是人倫之正，但亦每有好花開出墻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愛玲這樣小氣，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她不妒忌，他就不歡喜，他覺得這是糊涂，你怎么可以這樣糊涂啊!

他慣用這些小煙霧原是要讓她們彼此妒忌，人為制造數美爭夫的事端，這是中國民間戲文里的草莽故事，是小農意識的荒唐和膚淺，演繹得如此低劣，這是什么樣的男人啊?

他不僅要將現任女人前面的所有艷遇故事講出來作為調情的資本，還將在廣西一中時調戲女同事李文源的故事說給秀美聽，這個男人的無恥，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他在逃難溫州時，張愛玲去看他，“二月里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這男子如此薄情寡意，虧他說的出來，他逃難數年里都是花張愛玲給他的錢啊。

他竟拉著他新納的小妾范秀美和張愛玲一起逛街，一起聊天。

張愛玲讓他在小周與自己之間有一個選擇，他不僅不肯，還將《武漢記》拿給張愛玲看，又問印象如何，那是寫著他和小周綿綿私情的《武漢記》，后來干脆連和范秀美的情事也一并說與張。

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張愛玲是何等女子，出身貴族，港大畢業，孤標傲世的云端女子，驚世才情，世界要起八方震動。胡蘭成不過是浙江嵊縣鄉下的農民，幼年生活貧寒，燕京大學的旁聽生，汪偽政府的漢奸，或者正因如此吧，他在她面前是自卑的，骨子里隱藏的自卑，無藥可醫。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要徹底毀滅她，折磨她，讓她痛苦，她如一朵高花，開處孤峻，只能是自將萎謝。知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她終于寫信給他了: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的。

只能是這樣了，這個自稱“永結無情契的男人”根本就配不上她。這個男人的四美團圓夢今生今世終未實現。有多少美就有多少罪。聚的時候有多歡喜，散的時候就有多凄涼。

一代才女的命運只能是個悲劇，笙歌過后，一地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