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面對自己的小說時,常無話可說。
以前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事,因為一個寫作者只須寫出小說、詩歌,讓這些沒有被歸納的飄飄蕩蕩的文字存在就好。在寫作之初,我對這即將臨盆的丫頭或小子,除了早早準備的喜悅,沒有別的準備。她(他)的主要構件我是了然于胸的,至于未知的部分,那正是我喜悅的來源……要我細細描畫這嬰兒,是我樂意做的事。同時,也是我對自己懷疑的開始。我可能在不自覺地美化她,或是給我沒表達出的東西加注腳,這沒有意義。也可能,我越是肯定地講述她,寫實地描摹她,離她的本來面目越遠。
我只是寫了一些與我們大同小異的人,在各自人生里的種種際遇。《在北山的新房過一夜》的朱矜,一個逃離中的女人。在北山新房里的那一夜,是對那段潔白戀情的一個告白,也是一個埋葬。在這激情中,莫如說在這葬禮中,所有欲望、誤解、遺恨都漸次退去,留下的是純粹的依偎,憐惜。這一夜有些冰涼,無為,有些神秘。在我沒有花費筆墨的空處,有月色,有人語,有風。這個恍惚而清朗的事件,我沒有用同類語言去渲染氣氛,看來倒有一種樸素的艱澀感。除此一夜,女人朱矜的生活是一團亂麻,意欲撤離的婚姻現場,早年噩夢留下的后遺癥,觸手可及的幸福前景,交織一體進退維艱。生活在朱矜那里,從來沒有選擇權,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不能把握的東西很多,重要的是你是否感受到真實的自己。也許這是我能事后歸納得出的結論之一。我從這篇原稿中,分解出了兩個故事,以前我老有把所有的東西在一篇里噴發的沖動。我安慰自己,如果放在現在,我會表達得更好些。
《露色》里的梁爽和蔡雪紅,兩個涉世之初的女孩的交集,嫩生生,卻也初現殘酷。這個小說像一團揉得不太好的面,有些夾生,咽下去,還是帶出一些感觸來。這是我那些沒有什么情節的小說之一,很老實,可信,甚至結尾的那個夢也是我做過的一個夢。一場雪,覆蓋一切,那些愛恨紛爭消散于那個有女聲細細哭泣的清晨。是我喜歡的結尾。哭泣的女聲,游離的女人,到后來只留一個淺淡的背影,冬天玻璃上的一口氣,在冰冷堅硬的現場,那些人事終是散了,消失了。是誰在操縱她們的去向,誰將她們的呼喊吞噬。我只是她們中的一個,不能在這兩個小說里弄出一個果斷的手起刀落。那溫情是懦弱,無能,是美好,無從評判。
一旦講述自己的生活,我總是失去所有想象力。我只能放開自己,去向他人的天地,在那些高遠遼闊中飛揚舞蹈。這是我樂于嘗試的事情,不必懷疑,它們將貫穿我余生的悲歡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