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客棧的二樓上,下面不遠處有一座石橋。橋上永遠立著幾匹馬,備了鞍子,掛著鈴鐺、紅纓。馬夫們嗑著瓜子,一面招呼過往的游客,“騎馬了,騎馬了,走茶馬古道……”那些馬佇立不動,低著脖子,就像石雕一樣。我注視它們也已經有半小時了。
它們一動不動,我的視線也一動不動。我沉思著那些馬,而馬們在沉思什么呢?馬背之上是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強烈的陽光傾瀉而下。馬的影子也一動不動。也許,它們在曬太陽吧?從早到晚,周圍人聲起伏,時而喧鬧,時而沉寂。光影變化,從晦暗到明亮,再到晦暗,它們還是一動不動。這便是我對這種叫做馬的動物的一個深刻的印象。如果要比站立的功夫,沒有誰——無論人還是動物,能夠比得過馬。
我們上路了,翻山越嶺,穿越村寨。所有的人都在為眼前的景色歡呼,激動不已。我卻只關注胯下的馬。它好像很吃力的樣子,一頓一頓地走著。尤其是爬坡的時候,脖子后面的肌腱一起一伏。道路崎嶇,布滿碎石,馬蹄沉重地落下。看前面同伴們騎的那些馬,卻走得十分輕巧。也許,騎在馬上走路和看人騎馬是不一樣的。騎馬的人和負人的馬感受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一個同伴在馬上艱難地回頭,沖我喊,“韓將軍,我們在這里設下埋伏如何?”他已經入戲了。
我問馬夫,“它叫什么名字?……幾歲啦?……公的還是母的?……一天需要多少草料?……”想起它們站在橋上一動不動的樣子,難道就是等著人來騎嗎?
兩天共騎了十幾小時的馬,分別為三次、兩匹。我騎過的兩匹馬好歹有些個性,或者,經過幾次坐騎,對其個性有了了解。那匹黑馬勇猛,總是想當馬隊的頭馬。它會趁機竄上前去,與其它馬廝咬。馬夫急忙將兩匹馬拉開,很害怕的樣子。另一匹黃馬嘴饞好吃,會跑到路邊叼起一截玉米稈或者咬住灌木不放,使勁地勒馬頭也禁止不住。
下馬休息時,我喂了阿黃一個蘋果。它吃得口沫四濺,哈喇子滴滴答答流個不停。看來它從未享受過如此的世間美味。
途中我和馬夫討論了馬的習性。馬夫告訴我,馬是站著睡覺的。
“那它們什么時候臥下呢?”
“什么時候都不臥下,要是馬臥下了就是要死了。”
“那不是從出生到死一直都是站著的嗎?”
“有時候會在地上打個滾,擦擦癢,馬上就站了起來。”
“還有什么動物是這樣的?”
“還能有什么動物?誰能有馬命苦?不是說做牛做馬嗎?”
“那牛呢?”
“牛的命比馬好,做牛不成才做馬。”
我不禁默然。但問題猶在:馬為什么就不臥下呢?為什么就不能臥下?
也許馬站立一生,才會有如此優美的站姿,才能讓我在橋邊的小樓上一看就是半小時。那是他們所付出的代價嗎?
以前一想到馬,我就會想到馳騁、奔騰,現在應該換一換了。只有它的站立是唯一的。只有站立才是馬的共性或者特性呀。
馬的常態是站立,偶爾走路或者奔馳,但決不臥下。我想讓自己放松一下——現在是奔跑時間。于是雙腿一夾馬腹,吆喝道:“駕!”
阿黃置若罔聞,仍然跬步而行。
只聽馬夫大聲喊道:“來思勾!”他乘坐的馬以及整個馬隊不禁向前猛地竄出去。
原來騎馬的游客老外多而中國人少,馬們只通英語。
(選自《南方周末》)
散文包
從草原上奔馳的駿馬到徐悲鴻畫中的馬,馬的形象已嵌入我們的腦海太深太深了,但本文讓我們對馬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不知疲倦的馬在強烈的陽光下一動不動,不管周圍的喧囂或沉寂,早晨或下午。馬的一生是站立的一生,是堅守的一生,它的頑強讓人敬畏!馬的這種精神似乎也在暗示我們,做人也應這樣:應保持一種“站立”的姿態,偶爾打個滾可以,卻決不臥下。文章記敘了作者去云南旅行的一次經歷,全文籠罩在一片靜默的沉思之中。作者思索著馬的習性、人與馬的關系,將人和馬形成強烈的對比。文末以一個玩笑結尾,舒緩了前文沉思的筆調。但一笑之后,那匹久久站立的馬的形象,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尹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