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去寧波,卻每年必須去一次。只因那是老家,只因那一份無奈的親情。
“我跟他們沒有什么感情。”不知道這句話對沉默的父親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個在寧波結(jié)過一次婚,有過一個孩子,最后因各種原因淪落到臨海這么個小縣城打拼的男人。
每次去寧波,叔叔們都會在酒店宴請一桌高檔的酒席。我們家是不富裕的,請不起那么昂貴的飯局,所以爸爸每次教我的,是很繁瑣的禮節(jié),很嚴(yán)謹?shù)囊?guī)矩,他說,“不要在叔叔面前丟臉”。年幼的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在叔叔們“婷婷,來,多吃點”的呼喚下,依舊沉默地只夾面前的菜。
印象最深的一次——忘了是誰的生日。依舊是那樣讓人恐怖的飯局,依舊是那樣富麗堂皇的酒店,依舊是認不出品牌的汽車,酒席上依舊是多得叫不出名字的海鮮。穿戴得體舉止文雅的人們觥籌交錯。當(dāng)蠟燭點上的那一刻,美麗的小公主上前許愿??蛇@時的媽媽,卻沒能克制住小鎮(zhèn)婦女的習(xí)慣,喜氣洋洋地掏出傻瓜相機,大聲地招呼我過去和小壽星合影。而就在快門按下的一瞬間,被爸爸大聲喝住。永遠忘不了他當(dāng)時神情上的尷尬和壓低語氣的憤怒,還有媽媽眼底隱忍的委屈……或許,還有叔叔們上斜的嘴角。
是的,那時的我,或許比別人更早地懂得了什么叫丟臉。
爸爸眼里的強烈自尊因生活的艱苦而逐漸被歲月磨成了自卑,直到姐姐出現(xiàn)的那一刻。
十五年未見的姐姐,都已經(jīng)三十歲了。那個曾經(jīng)在十五歲時被爸爸狠心丟下的女兒,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有著寧波女人特有的小資情調(diào),輾轉(zhuǎn)找到爸爸簡陋的工作室,看著頭發(fā)已鬢白的父親,終于放下多年的怨恨,哭紅著眼睛叫了聲“爸!”
要去寧波見姐夫的時候,媽媽拉住爸爸,然后遞給他一件昂貴的外套——那件衣服的價格,相當(dāng)于媽媽整個月的工資。她笑著說:“穿好點,別在女婿面前丟臉……”然后她又在鏡中看了看自己,說:“我……就不去了?!?/p>
為了歡迎姐姐,叔叔們又準(zhǔn)備了豐盛的飯局——似乎永遠是飯局。只是在這次飯局的最后,是姐姐站了起來。
“這次飯局,我請。”
叔叔們看了眼爸爸,又看了看姐姐,笑著說:“你是客人,怎么能讓你請呢!賺錢也不容易,多給爸爸買些好的就行了。”
多給爸爸買些好的,是什么意思?爸爸哪里不好!媽媽特意買那么貴的衣服,就是為了讓爸在你們面前不顯得寒磣,這種居高臨下,算什么?我緊緊地握著筷子,盡管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太多忍耐,可再也不能控制內(nèi)心關(guān)于自尊所帶來的怨恨。
可是姐姐沒有坐下,爸爸所有的隱忍她都知道,她不動聲色地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說:“阿叔,你不要說了,這次,我是替阿爸請。”
是替爸爸請?我沒敢抬起頭看姐姐臉上的表情,我怕我一抬頭就會哭的——爸爸一輩子也沒能宴請過一次飯局,我們似乎永遠只能在叔叔們的高談闊論中帶著小鎮(zhèn)人的拘謹默默夾菜,可是這次,爸爸是主人了?叔叔們……叔叔們,他們再也不會瞧不起爸爸了吧?
我也沒敢去看爸爸,他又是怎樣為了顧及一個父親的自尊,拼命克制內(nèi)心的不安呢?
王夢婷,浙江臨海市第六中學(xué)學(xué)生;導(dǎo)師:胡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