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散文和寫小說的區別,于我首先在于,有散文約稿我才肯寫,而無小說約稿我仍可寫。這里自是不排除喜好的程度,但深究起來,我覺得對散文我是有幾分怕的。這怕就像一個大人對一個小孩子的怕,看似沒有道理,實則最是一件不容易面對的事呢。
第一不容易面對的,大約是散文的真實。它不像小說,可以將作家和作家的意圖隱藏在虛構的故事里,讓一以二或三的面目出現,它是從頭到腳地真實,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點不能含糊。人通常是有一點隱藏的心理的,不喜歡大家看到的是一個無遮無攔的自己;而散文這樣式,由于以真實作了前提,便沒有任何的手段可以隱藏,連遣詞造句都不由地老實起來,就像納鞋底一樣,一針一針,笨重而又結實。即便有時有貌似小說里的細節或是對話出現,也都有真實的出處,便顯得孤單單的,決不會有小說里那種連環套一樣的前后呼應。因此,要面對散文,首先就要面對真實,而面對真實,首先是要拿出一點勇氣來的。
第二不容易面對的,大約是散文的思考。小說的思考是通過故事和形象來實現的,這樣做的好處是作者不必直接地說什么,一切由故事和形象代替,搞得好,故事和形象還會超出作者的思考,出現意外的奇跡。而散文幾乎沒有這種意外的可能,若真有奇跡出現,也是靠了老實的一字一句的推動,就像上臺階一樣,上到最高的一層,全仗一步一步不偷懶地邁進。當然,不偷懶是一樣,另一樣還要有堅實的東西作底,作底的東西談不上,奇跡就更談不上了。那作底的東西又是什么呢?我覺得,不必四顧,看準自己就可以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內心,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對對,最終還是存在,往近里說,人存在于現實的世界,往遠里說,人存在于原始的土地,人的生死,人的哀樂,人的永無休止的追尋和發問,全都由這兒而生。問題或許在于,你的追尋和發問,是否真的來自自己,是否真的來自土地一般厚實的情感?問題當然還在于,你追尋和發問的過程,是否真的像上臺階一樣地沒有偷懶?
不容易面對的還有一些,比如自由和局限的矛盾、細碎和宏大的矛盾、平實和飄逸的矛盾等等,但只以上兩樣,就足以讓人有些怕了。不過怕也有怕的好處,真做起來,它會使你格外地看重,凡多余的,包括功利之心,包括多余的詞句,統統都不留下,只剩了一個純粹的真實的自己。
這樣來說對寫散文的怕,仿佛對寫小說就不怕了似的,其實不是,怕是都有,只是寫小說是另一種的怕,比對寫散文的怕似更不易說清楚。小說說是可以虛構,說是可以利用故事和形象,但深層的那個自己,事實上無時無刻不在起著作用,即使出現了意外的奇跡,那也多半是潛意識作用的結果。就是說,小說不像散文,自始至終可讓意識占主導地位;而小說,潛意識占主導地位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要說真實,小說里的“自己”也許才更真實呢。就算有故事和形象可以遮攔,那深層的真實一旦被識出,很可能會更醒目更叫人吃一驚。再說,故事和形象就那么好虛構的?看似是討巧,其實處處都有笨重的功夫在里面,只不過其中還有想象力為伴,才使小說艱辛的寫作過程有了些美妙的意味。
有時想想對寫散文和寫小說的態度,看似是避難就易,其實也許正由于寫小說的大不易,才對自己有更大的吸引力呢。不管怎樣,作為一個寫作者,寫散文或寫小說,寫得多或寫得少,我都愿意真誠地面對它們,包括面對對它們的怕。
※ 何玉茹,當代著名作家,著有《愛看電影的女孩》《到群眾中去》《扛鋤頭的女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