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的保守轉向革新的激進過程中,現實的利益誘惑和外在政治力量的合力往往成為人們心理轉變的驅動因素。一旦這兩種因素與土地捆綁在一起,原本溫順的底層農民也會變得激進起來。對于底層農民而言,從土改、大躍進到人民公社,這一連串的政治運動凝聚著這個時代最鮮明的風云特征。人們揮灑著新生活的激情和高呼革命理想的口號走在的金光大道上,儼然成為了時代的主流與倡導者。莫言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的主人公藍臉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完成了他的整個生命軌跡的。藍臉此時走向同類的邊緣,拒絕加入任何革命進程,堅持單干。在這個激情主導一切、拒斥一切異端的時代里留下了踽踽獨行的影子。
藍臉不惜一切代價拒絕加入合作社,先是將妻子、兒女從自己的世界里隔絕開來置于時代的潮流中生存,然后讓自己身邊唯一的小兒子也加入了合作社,開始了一個人的孤獨之旅。這并不意味著他對象征著主流與未來的合作社妥協,他也清楚知道:合作社沿襲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宗法血緣社群結構。誠然如他自己所言“誰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他對路有著自己的判斷,他執著于自己的一畝六分地,執拗且不可理喻地與動物保持著至親至純的關系,與他所處的時代保持著特定的距離——這使他與時代的關系顯得尷尬而孤立。在高唱理想的時代氛圍中,像洪泰岳這樣高唱革命論調,用革命的話語權來凝聚民眾和夯實自身威望的人,抑或是像西門金龍那樣利用暴動來攫取革命領導權的人,或者是像李瞳那樣被動地依靠時代的巨變而被戲劇性推到主流階級行列里的人,都不過是時代洪流中微不足道的塵埃,充其量也只是時代最強音在激蕩歷史中的微弱回聲。他們自身的階級特性決定了他們無力依靠自己的意志去推動歷史的演變。時代的節奏裹挾著他們在歷史進程里踟躕前行。從大眾與時代的關系中,可以發現大眾自身主體意識的缺乏。相對像金龍這樣的大眾把藍臉的單干歸結于生理缺陷所導致的精神變態,藍臉認為“我們單干,完全是出自一種信念,一種保持獨立性的信念”。對于各自與時代的關系而言,藍臉置身于時代熱潮之外而保持了底層難得可貴的獨立性。他清醒地意識到“運動就是演戲,運動就有熱鬧看,運動就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上墻,社員白天勞動晚上開大會”,充滿了神圣色彩的革命運動在這里也只不過是一場充滿滑稽色彩的鬧劇。在眾生狂歡的時代舞臺,人生的起起伏伏成為荒誕時代的陪襯。狂歡之后是清醒的痛苦與真實的悲涼。這一切源于人們與土地的關系。沒有土地,他們像無根的浮萍,被放逐在歷史的浩瀚宇宙。
藍臉陶醉于作物的生長、視驢為自己的至親,自始至終迷醉于他的土地、守護著心愛的動物。他所鐘愛的動物無不充滿了蓬勃的野精神,“這野精神來自山林,來自大地,就像遠古的筆畫和口頭流傳的英雄史詩一樣,洋溢著一種原始的藝術氣息,而這一切,正是那個過分浮夸的時代所缺少的,當然也是目前這個矯揉造作、扮嫩偽酷的時代所缺乏的”。他對動物與土地的沉醉,以動物和土地里蘊含的野性精神為根本,癡迷于野性精神的蓬勃生機與力量。他對動物和土地的堅守是源于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愛。他是遠古先輩生命力的繼承者與傳播者。他的單干成為先輩在歷史的洪荒歲月刀耕火種的一座雕塑,是群體記憶的象征與標本。單干使藍臉眾叛親離,遭受各方打擊,直到最后一個人與清風明月為伴,與大地星空為友。20世紀80年代,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當年的農民回頭看他,發現歷史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單干的起點,藍臉竟然有前瞻性。他的堅守為現代人重回大地提供了有價值的范式,他的固守為現代找到了歷史的依據。與此同時,他又具備了現實的意義。他曾經的自白:牛啊,太陽是他們的,月亮是我們的,只有當土地屬于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才能成為土地的主人。在這里得到了歷史和現實的佐證。過去,在人們逃離土地的歷史記憶里,太陽是大眾的,唯有月光屬于他。待到人們重回現實時,太陽的光輝屬于他一人,而月亮是大眾的。他是唯一的權威敘述者,他說的就是歷史。
藍臉,不僅是土地的使用者,也是土地的經營者。他著眼于未來,起源于過去,執著于當下。他的人生軌跡成為一個古老的群體在跌宕起伏的歷史中的縮影,是一個群體共同的精神印跡。之所以會出現歷史意識與土地情節在藍臉身上的錯雜,實則源于作者的雙重訴求:對傳統文化精神的期許以及對當下現代性的探索,在幽微的歷史變遷畫卷中構建新的歷史敘事。
陳國和,男,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