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心

OUTDOOR：游泳漂游的戶外運動方式在國內確屬小眾運動，對于游泳漂游探險的概念，除了你參與的這種運動。有沒有衍生出其他的分支?

張穎：實話說，對于“探險”這個概念我很模糊，每次外出漂游我都是抱著去了解一下 感受 下的心態(tài)，九死一生的經歷雖也不少，但打心眼里沒以“探險”自居，有時候打上“漂游探險”的旗號只是為了區(qū)別一般的游泳競技，健身活動。就我自己而言，只想做一名大河之子，“探險家”對我來說太陌生。

其實江河野游在民間有著非常雄厚的群眾基礎，各條大江大河的沿岸城市(如樂山，宜賓，瀘州 重慶，南充，武漢等)都擁有眾多的游泳俱樂部冬泳隊，家門前的河流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免費的天然游泳池。但絕大多數(shù)野泳者的活動范圍僅限于本地熟悉水域，其性質相當于在江河中開展的“全民健身”運動，夏天時順便充當消暑納涼的場所。像我們這樣到處去尋訪名川，連續(xù)數(shù)日甚至數(shù)十日幾百上千公里漂游的，的確非常罕見，國內恐怕僅此一家，國外也鮮有聽聞。為什么北碚嘉陵江邊會涌出這么一波人?我也無法解釋，估計是偶然的福至心靈，江水在恰當?shù)臅r刻喚醒了我們某種天性吧。我們是群幸運幸福的人。

在陌生河流中長距離漂游的確存在較大的危險性，對泳技體能水文地理認知心理素質等各方面都有一定要求，所付出的精力，時間，金錢遠遠超過一般的游泳健身活動，其性質更多是在對大自然進行探索。從我自己來說，從大自然中所得到的感悟遠遠超過游泳本身。目前漂游江河的主流形式為船漂，漂游艇的類型有排槳船獨木舟、櫓槳船等多種，針對不同自然條件的江河可做合理的搭配，其安全性舒適性，合理性是游泳漂游所不及的，用一位船漂朋友的話說，游泳漂游這種形式本身就是一種探險。所以當我們在金沙江上完成了1000公里漂游后，在船漂界引起的反響遠遠大于游泳界，因為于汛期漂游金沙江是眾多槳手也無法完成的。

必須看清的是，游泳漂游深受水溫水位、河床落差等自然條件局限，其漂游的可能性遠不及船漂。今后在漂游類似通天河這樣的高原河流和一些山澗小溪時，我肯定會選擇劃槳，但只要河流條件允許，我會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還有什么比把整個自己扎進去與水來得更親密呢?

OUTDOOR：如何對未知水域提前解讀，對地形，危險等級加以劃分呢?

張穎：在計劃漂游一條陌生河流時，我們會盡可能地收集一切相關資料，包括流域地理、水溫、水量、河床比降、地質地貌、氣候條件，沿岸人煙分布、水電站分布情況等，以選擇合適的江段進行有效的探索。當然，書面材料只能作為參考，大自然瞬息萬千，復雜多變，更多需要在實地漂游中去總結歸納，隨機應變。

關于漂游中對危險的判斷，我們主要是從河谷地形，河道寬窄及彎拐程度，水位高低、河床落差，礁石分布情況、浪高浪型，水紋淆亂程度等方面進行評估，根據(jù)自身條件量力而行。我認為只要對江河有充分的了解(當然這需要很多磨煉)，每個泳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能力選擇合適的江段進行漂游。我們行走大川不僅僅靠身體，更多的是憑著對江河的認知與感情，就游泳本身而言，我只是一個不入流的業(yè)余選手，改一句孔子的話便曰：“十室之邑，必有游泳勝癮者，不如癮之好江河也。”

OUTDOOR：夏季是不是你們游泳漂游的高峰期?

張穎：一般說來，夏季不是漂游的最佳季節(jié)。受雨水、冰雪消融的影響，這時江河的水量正處在一年中最大的時候，洶涌復雜的洪流會使漂游者難于控制，容易形成隨波逐流的危險局面。上漲的水位還可能淹沒可供停靠的灘地或低緩的階地，給扎營與勘察水情也帶來了很多的麻煩。所以成熟的漂游者會選擇合適的時機，如近幾年在中國非常活躍的文大川船隊，一般都在2-4月組織金沙江中游大具段的漂游。

但也并非所有的江河都不適合夏季漂游，如長江源區(qū)的當曲、通天河及類似的一些高原河段，水量較小，冬天還要封凍，6-9月反而是漂游佳季。還有那些穿梭于荒漠中的內陸河，河床大多時候為干涸狀態(tài)，只有夏季豐水時才能載舟。而對于金沙江這樣始終跌宕在深山峽谷中的大江來說，夏季的確不是一個好的漂游時機。

OUTDOOR：那為何要選在這個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來漂游呢?

張穎：這就得談談我們的漂游方式。我們野人游泳探險俱樂部是游泳出身，貫以拖攜浮力裝備(如防水袋，球等)游泳的形式漂游江河，人得全身浸入水里，這樣首先對水溫就有一定要求。通過我們一年四季在江河游泳的經驗，水溫至少要高于16℃才能進行長距離的漂游(個別耐寒能手可在更低水溫下長游)。而金沙江多雪山融水，海拔也高于長江干流和支流嘉陵江，烏江等，水溫一向不高，去年8月初漂至攀枝花時才不過17℃～18℃，在石鼓下水時甚至不到15℃(14℃以下為冬泳標準)。而據(jù)宜賓的泳友反映，即便在盛夏時金沙江尾部的水溫也很少超過20℃。所以我們只能選擇一年中最熱的7～8月來漂游，這必然與汛期相遇，水位高低得看老天的臉色。

OUTDOOR：為何不組織船隊來漂游。這樣就可以避開汛期了?

張穎：首先我們是自費漂游，沒有商業(yè)贊助來購買大型裝備，招募隊員，金沙江漂游的危險性也不比一般的河流，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說實話目前我們還不具備這樣的條件與能力，所以只能選擇獨立漂游，用自己一慣的方式。

游泳漂游有它的便利性：裝備相對(船漂)簡便、費用相對低廉，無需成群結隊……但這對個人綜合能力的要求非常高。參與者首先要具備一定的游泳技能與充沛的體能，要有多年堅持冬泳的耐寒能力(自然水域的水溫一般都比游泳池恒溫27℃要低得多)，更重要的是需要豐富的水文地理認知(識江河水性)和良好的心理素質。相對于船隊漂游，這種獨立的游泳漂游形式顯然更艱險，但也是一種對個人素質的磨練，是難得的人生體驗、精神營養(yǎng)。

OUTDOOR：從身上穿的到身上拴的，需要什么樣的裝備?

張穎：在熟知江段中的短程漂游除泳鏡，泳帽，泳褲外，一般只攜帶防水袋。防水袋用繩索，快掛與人相連，拖在身后的距離不可過長，以剛好不影響打腿為準。防水袋既可裝運衣物，在體力不支或遇險時又能起到安保作用，是非常便捷實用的漂游裝備。若是外出遠程漂游，就要根據(jù)物資需求量來增添防水袋的包數(shù)，如漂游金沙江時因沿途人煙荒蕪，為了攜帶足夠的物資，我們每人拖了四包防水袋。洋非云頭戴著藍盔，眼套“墨鏡”，身著黑紅相間的連體潛水服，雙臂伏在鮮紅的防水袋上，黃色的健身球貼在頸后，球上一左一右兩個把手如觸角般伸出頭兩測，我戲稱這是“火星人式漂流”。

在水溫不夠高的河流中漂游時，潛水服非常實用，除了保溫外，還兼有防擦刮，防曬、隔泥沙的功能，惟一的缺點是阻力較大，對游泳速度有一定影響，再加上所攜物資的拖累，通常我們會佩戴腳蹼來增添動力，對于一些體薄畏寒者，潛水服+腳蹼是非常合理的搭配。

至于面部的防曬，我們的經驗是長途漂游中防曬霜的作用并不明顯，用游泳衣之類的布料來自制防曬面罩比較實用，也有DIY的樂趣，只是看上去有點“恐怖”。

給讀者回顧一些2009年金沙江漂游那刻骨銘心的片段吧。

精彩片段回顧：白泥洞驚魂

河門口下游有處大回水，我們出發(fā)時有些大意，剛搭上主流便放松了，結果被打了進去。沒辦法，只得老老實實繞一圈，洋先我一步搭上主流，我在回水中轉了兩圈才出來。按約定洋會在下游某處等我。

進入一險峻的U形峽谷，崖壁高聳對峙，巖體刀劈斧砍，灰白色與褐色的灰?guī)r交錯襯映，真可謂雄偉斑斕。這是我們從攀枝花下來后見過的最美的一段，后來得知叫金臺子峽谷。

今天我們的目標是皎平渡，此刻已漂了近兩小時，過了幾個不大的灘后，我不禁納悶：新灘到底在哪里?難道真被填平了?我們剛剛是不是已過了?

此時前方傳來陣陣悶雷般的水響，江面消失在拐彎處，隱隱可見升騰的水霧，氣勢異樣，是新灘到了嗎?我和洋面面相覷，拿不定是靠岸看下還是直接沖下去。

水勢急速加快，正猶豫間已將我們沖至灘前，靠岸已不及，我和洋只有橫心下沖。轟鳴聲越來越響，震人心魄!翻滾的濁浪漸漸映入眼簾，拐彎外側一大片因山崩凹陷的殘壁如一張血盆大口對著我們。見左側一串串猙獰的漩渦群，右側沸騰的煮水墻，我下意識對著中間張牙舞爪的巨浪迎去，身體接觸巨浪的一霎，感覺像撞在了一堵鐵墻上，人為之一振，仿佛全身遭重擊散架，緊接著腳下一空，眼前頓黑，頂上萬炮齊發(fā)般砸下，窒息苦悶襲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稍稍一亮，一口氣還沒換完，緊接著又被拽入水下，腳下漩渦拉扯，頂上駭浪拍打，人如同在洗衣機中翻滾旋轉，漸漸頭暈力泄意識模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甩出水面，神志有些恍惚，視線已經昏花。好在后來水勢漸弱，讓我得到了寶貴的喘息。透過半脫落的幾乎進滿水的游泳鏡，我憑著感覺識別水路，不敢騰出緊扶防水袋的雙手調整泳鏡和劃水，只用打腿掌控方向。

終于來到灘尾，確定安全后我挪開泳鏡回望，卻不見一絲洋的身影，喊了幾聲也沒回應，不祥之感立刻襲來。趕緊游進灘尾回水，登陸便見一老鄉(xiāng)目瞪口呆地望著我，上前大聲喊問：“師傅，看到有一個人漂下去沒有?”——也許是我被摁下水那幾下洋已搭準主流先沖下去了呢?

但這老鄉(xiāng)嘴張得老開就是說不出話，估計是看傻了。此時我茫然無措，對著上游彎拐一陣喊叫，但回應的只有震耳欲聾的濤聲……平復下焦亂的心情，仔細想想洋被先沖下去的幾率很小，過灘時我在洋前方，過灘后我也沒見下游有紅影，他應該還在灘上，估計是被洄流中的漩渦纏住了。想到這里不禁一顫此刻據(jù)我靠岸已10分鐘了。將防水袋擱置妥當，我欲沿江邊往上游去查看，這時身后的老鄉(xiāng)突然發(fā)話：“下來了!”我順他指的方向望去，見一紅點在灘尾起起伏伏，是洋非云!

我趕緊高聲呼喊：“楊帆!楊帆!”剛開始洋沒動靜，后來才慢慢望向我這邊——這家伙挺過來了!“快進回水靠岸!快!”我向洋招手，洋趕緊游入回水，慢慢靠了過來。洋抵岸還未穩(wěn)，一陣陣涌浪將他沖得跌踵連連，差點又將他卷入激流，我趕忙上前扶助，將他的防水袋拉上岸。只見洋臉色青煞氣吁粗喘道：“好猛啊，這個灘不該過!”稍事歇息后，洋向我講述了他的歷險經歷。原來洋下灘時不幸卷入巨浪與洄流間夾縫，連續(xù)十幾次拉扯起伏，無法靠岸又過不了灘，連腳蹼都被扯掉了，幾乎就要力泄不支時才被萬幸地甩上了主流。“若再多耗一會兒，今天就擱這兒了……”想起剛剛的生死博弈，洋后怕不已。

烈日下我竟感到一絲冰冷，我忽然對我們的行動產生了質疑。我們到底是為何來漂金沙江?難道只是為了闖險嗎?是否非冒大無畏才能體現(xiàn)價值?這時那位老鄉(xiāng)走過來說“你們好了不起喲，真是英雄!”但此刻按我的心情聽起來竟有點諷刺的味道。人類對大自然的好奇心永無止境，探索的方式上天入地各有不同，牽引我一次又一次躍入水中的，不會超出七經八脈里的東西。這幾年通過漂流對江河有了少許認識，不敢說有什么精神上的升華，大自然渾雄博大，只有懷著敬畏，謙遜的態(tài)度，才能得到更多。在今后的生活中，我希望自己能坦然面對命運帶來的一切，無論好的還是壞的，就像面對大自然的莫測偉力時，淡然而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