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尾河位于莽莽秦嶺的西緣,是陜西省黃柏塬鄉崇山峻嶺間一個只有十幾戶居民的小村子。這里是秦嶺大熊貓非常重要的分布區。除了秦嶺主山脊興隆嶺的二百只熊貓基本上是一個整體,其他地方的熊貓被公路、鐵路、村莊、農田分隔成一塊一塊的孤立種群。彼此之間難以溝通。按照種群生態學的理論,這樣會導致熊貓群體中出現近親繁殖,生存能力退化。并且最終可能引起種群的滅絕。避免滅絕的方法,是在彼此孤立的熊貓種群之間架起竹林和森林的“走廊帶”,使它們可以通過“走廊帶”彼此溝通。我們千里迢迢趕到牛尾河。就是希望調查清楚熊貓的走廊帶在哪里,我們應該怎么樣去保護已有的走廊帶,在這個基礎上去建設新走廊帶。
漸漸瀝瀝的小雨從黃昏時分一直下到入夜。我躺在牛尾河村破舊的土坯房子中,靜靜聽著雨落下來的聲音,周圍是一片黑暗。茅草和黃泥脫坯而成的屋頂因為年久失修已經有了縫隙,一滴一滴的雨水漏到我的枕頭旁邊,在草席上濺起水花。我不斷移動著腦袋的位置,躲著水滴,一時難以入睡。我旁邊的向導郭俊武好像也樣。
說是向導。其實老郭是我的老朋友,更是我在野外的老師。他以前是經驗豐富的獵人,跑遍了周圍的山山水水,放下獵槍之后他成為了新建成的牛尾河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承擔著保護區熊貓調查的重要任務。這一次他和我一起深入牛尾河探尋大熊貓種群,已經是一年之中我們在起的第四次野外旅行。
黑暗之中老郭點起了一支煙,屋外的落雨聲忽大忽小。他煙頭的火光也跟著忽明忽滅。“紅外相機沒拍到熊貓,你看怎么調整才好?”我索性不睡了,征求老郭的意見。“不好說啊……”“老郭沉吟了半天,”這地方的熊貓都不在咱們上次來的地方,它們應該順著山梁跑呢。
恩……順著山梁跑呢……我重復了一遍老郭的話。
老郭說的有道理,我們在上一個冬天曾經一起踏著沒膝的積雪到過牛尾河。那時候覆蓋著白雪的竹林中到處都是新鮮的熊貓痕跡,有熊貓啃完竹子留下的竹子斷竿,有雪地上的熊貓腳印,還有大堆大堆的熊貓糞便。那些糞便有大有小,顯示出這里有相當數量不同年齡段的熊貓,是個結構完整的種群。當時我和老郭都很欣喜,好像發現了熊貓的樂園。
后來我們在熊貓出現的地方布設了紅外線觸發相機,打算好好研究研究這地方有多少熊貓,它們都怎么生活。這種紅外觸發相機由北京大學引入國內的動物學研究將相機布設在野生動物經常經過的地方,自動感應動物的體溫,探測到它們的存在,來對野生動物進行無人值守的拍照記錄。可沒想到幾個月過去,那些曾經熊貓滿山的地方竟然一只熊貓都沒有拍到,它們好像突然從牛尾河的山上消失了一樣,這著實出乎我和老郭的意料。
“老郭……我看這是好事兒啊。琢磨了半天之后我對老郭說。
不管怎樣,熊貓種群的移動都讓我欣喜,雖然紅外相機沒有記錄到任何一只熊貓出現,但我想這并非壞事。而我之所以離開北京千里之外生活在牛尾河,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探尋大熊貓的移動。
牛尾河位于莽莽秦嶺的西緣,是陜西省黃柏塬鄉崇山峻嶺間一個只有十幾戶居民的小村子。然而這里又是秦嶺大熊貓非常重要的分布區。在秦嶺數千平方公里的山脈間共生活著三百余只野生大熊貓。除了秦嶺主山脊興隆嶺的二百只熊貓還基本上是一個整體,其他地方的熊貓被公路鐵路村莊,農田分隔成一塊一塊的孤立種群,彼此之間難以溝通。這些孤立種群中最大的一個小種群就是牛尾河種群,有三十余只熊貓。按照種群生態學的理論,這樣的數量會導致熊貓群體中出現近親繁殖、生存能力退化,并且最終可能引起種群的滅絕。避免滅絕的方法,是在彼此孤立的熊貓種群之間架起竹林和森林的“走廊帶”,使它們可以通過“走廊帶”彼此溝通。所以我們千里迢迢趕到牛尾河就是希望調查清楚熊貓的走廊帶在哪里,我們應該怎么樣去保護已有的走廊帶,在這個基石出上去建設新走廊帶。
所以我們盼望著熊貓種群能夠移動,能夠神奇地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只要熊貓的種群在移動在變化,我們就有找到它們走廊帶的機會,進而去保護它們——不是一只,也不是一群,而是在陜西,四川,甘肅分布的十多個孤立的野生熊貓小種群。
夜色愈深,已經到了后半夜,老郭也終于沉沉地睡去。我忍不住想起一個月前在長青的熊貓調查經歷。長青是個地名。全名是長青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屬于前面提到的秦嶺核心種群——興隆嶺種群。牛尾河的熊貓如果真的有機會長距離遷移,就有可能移動到那里。那里可以說是熊貓真正的天堂。
那是5月份的一個上午,我和長青保護區的熊貓調查專家向定乾一起進入保護區核心區,打算看看植被長勢。一出門,抬頭就看到兩只白色的大鳥展開翅膀從頭頂飛過,它們的長相奇特,嘴長而下彎,脖子也長長的,振動著兩個寬大的翅膀發出鼓鼓風聲落在我們面前不遠的稻田之中。其中的一只邁著長腿,三下兩下就從稻田里面捉到只泥鰍,甩甩脖子吞了下去。 “朱鸚!一出門就看見朱鸚,咱們今天好運氣了。”定乾拍拍我的肩膀,開起了玩笑。
沒想到真讓定乾說著了!就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兩個人轉過一個小山梁,下意識地一抬頭,一下子都定在了那里——在不遠的河灘之上,分明有一個黑白相間的身影一搖一擺地沿著河水流動的方向前進著。又大又圓的腦袋,黑色的耳朵和眼圈,笨重中透著靈活的動作……那是一只野生的熊貓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慢慢地靠近熊貓,沒想到熊貓并不害怕我,它只是看了看我,然后又繼續著自己的前進腳步。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手里面的照相機一張一張地連續響了起來,一直拍到熊貓過河消失在樹林中,我興奮的心情都沒有平復。
“這是這個月我第四次見到野生大熊貓了”,定乾告訴我,“我們這邊停止采伐接近20年的時間,從前的林場道路采伐跡地根本都找不到了,以前毀掉的地方早就恢復成連片的森林,竹子也長了起來。還有一個好處是保護區里面沒有居民,也不讓旅游,所以整個保護區成了大熊貓連在一片兒的棲息地。它們的分布區域很廣,紅外相機總能拍到它們。而且不少熊貓還不太怕人了。你看今天這只哈哈!”
向定乾在長青研究熊貓超過20年了,他其實用最直白的話說出了保護熊貓最重要的幾點——連續的森林以及低強度的人類干擾。我在黑暗中想起他的話,而這也是牛尾河的熊貓要想遷移一定要滿足的條件!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郭他的同事羅義軍,還有附近黃柏塬保護區的王軍建一起在地圖上開始紙上談兵——分析牛尾河地區離居民點較遠,沒有農田和耕作,有連片的森林和竹林的區域……慢慢地,一個牛尾河熊貓可能的遷移圖在地圖上浮現出來。附近的村民也湊過來,把他們在山上見到的熊貓和森林情況補充到我們的討論之中。一個紙上談兵的熊貓通道圖漸漸清晰,這實在激動人心!而這天的調查給了我們巨大的鼓舞,那些設想的熊貓遷移路線上果然看到了熊貓的糞便和進食痕跡。不僅有熊貓的,還有羚牛斑羚,黑熊,黃喉貂等很多動物,看來熊貓的遷移路線也是其他數十種動物的移動路線。一旦我們可以保護熊貓的遷移路線,那么這數十種動物的生存都會得到更好的提升。這些線索將成為我們繼續研究工作的重要基礎。
沒想到的是,沒等我們再進一步調查,意想不到的事情從天而降。整個陜南地區開始出現強降雨,傍晚大雨傾盆而下,到夜里不僅沒有減緩,反而變成暴雨。雨從屋頂漏下,打濕了床單,被子,地面被雨水沖刷,房子里匯成了小河。五點鐘天蒙蒙亮,老郭就出門查看情況,當他渾身淋濕回到屋中的同時帶回了壞消息——河水暴漲,村口的橋已經沖毀,跟外面的聯絡全部中斷,停電也停手機信號,河水渾黃泥濘……總而言之,山洪要來了!調查隊員們緊急開了個小會,討論的結果是我們沒有足夠的食物,必須緊急撤退,趕在山洪到來前走完平時三個小時的山路,沖回外面的鄉鎮上去。
雨還在下著,我們從牛尾河村冒雨踏上返程,整個隊伍急行軍一樣前進。隨著海拔逐漸下降,河水越匯越大,越來越急。漸漸的山間谷地的小路已經完全被漫出的河水淹沒。河水打著旋兒地湍急沖刷,從腳踝那么深漲到了和膝蓋一樣深,水里面還夾雜著沖下來的石塊和枝條,人已經無法在急流中站立,只能四個人手拉著手,相互穩定。千萬不能摔!只要在急流中一摔,頭在石頭上碰兩下就暈,再也站不起來了!老郭在風雨中沖著我們喊起來。我從沒見他那么著急,臉色鐵青。再環顧四周,老王、小羅全部神色凝重。我意識到,大家都對能否走出去已經產生了懷疑。但誰也沒有說這種懷疑,大家懷著必須成功的信念彼此扶助著。
繼續前行,水已經漲到腰那么深,猛烈地沖刷奔流,讓人完全沒有可能在水中站穩,更不用想前進。我們只能抓住山谷兩邊的巖壁,攀巖一樣極其緩慢地挪動。通過一個急流沖刷的山谷拐彎時,老王想要把一個巖壁上生長的小灌叢遞到我手里,讓我抓著更為安全。可是就是這一個輕微的動作使他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掉到急流之中!所有人都是一聲驚呼,那一瞬間我真的感到了絕望!所幸老天保佑!老王掉進急流的地方正好有倒樹,根還有一半扎在岸邊的泥土中。老王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抓住了倒樹,在所有人的七手八腳幫助下重新站了起來。
這是我八年野生動物考察生涯中最危險的時刻。最后大家決定放棄山洪中的道路,直接攀爬山谷兩邊陡峭的山崖,無論如何也要一直爬到山梁頂端,在山頂找路爭取沖出去。路途中經歷了千辛萬苦,翻過最后一個危險的山梁到達牛尾河外面的洋太公路邊時,平時三個小時的路途我們走了六個小時,經歷艱難險阻,所有人的體力已經接近了極限。沿著公路精疲力盡地返回住處,看到道路的兩旁到處是泥石流和塌方,滑坡,淹沒了道路和農田,也給當地的一戶戶居民帶來了威脅。每個調查隊員都沉浸在巨大的憂慮之中,希望家園平安,希望國家平安。等待水退的日子,已經離舟曲泥石流的舉國哀悼日很近了。有村民來找我,說在自己家的后院看到了熊貓,并看到熊貓朝山后面移動。我找來地圖,發現村民說的地方恰恰就是我們一直猜測的熊貓走廊帶。
也許我們對于熊貓走廊帶的工作即將進入新的篇章,那樣一來牛尾河地區的研究經驗可以用于其他走廊帶的保護,最終使那些孤立的野生動物種群變成整體,使秦嶺再次成為人和野生動物共享的連綿家園。這樣的前景讓我感到激動和憧憬。
而現在,我會和所有人一起,祈禱舟曲平安,祈禱祖國平安,人民平安。等到暫時的災難過去,我們將繼續我們的調查和征程,繼續我們自然保護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