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們以現代的視角,審視中國傳統文化關于自然與出行的理念時,會發現愛恨交織蘊含著頗為復雜的情感。一方面奉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文化傳承,另一方面又醉心于草堂詩書,隱居耕讀的田園意境。一方面是尊崇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一方面又囿于地域,固守成規,把離鄉遠行視為羈旅。
在中國的歷史上,可以列舉許多出行的壯舉卻并不多見快意江湖的行者。在前人的筆墨中,我們常可看到那游學各地的逸興湍飛與建功異域的豪情壯志,然而卻總是伴隨著古道西風天涯孤旅的一絲愁悵。在那個時代,能走上遙遠的旅程,畢竟都是些有恒心、有膽略,有勇氣、有毅力的人。
如果對中國古代早期的遠行者們做一個并不嚴格的分類與界定的話,大致有這樣幾種人物。其一是帶有政治目的或有一定官方背景的出使者,其代表人的是漢代九死一生,歷經十幾年兩次出使西域的張騫。張騫通西域的直接原因,是實現漢武帝聯絡西域諸國,共同對抗匈奴的戰略構想。而客觀上,則實現了中原與西北廣大地區信息的交流交通的通暢,并最終導致包括現在新疆在內的西北大片領域納入中國的版圖。后世將張騫的壯舉,冠之以“鑿空”的美譽。其二是滿懷宗教信仰舍生忘死的西行求法者,其代表人物有晉代的高僧法顯與唐代的高僧玄奘。玄奘故事因被演化為《西游記》而家喻戶曉。法顯關于沙河(白龍堆)的記載“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惟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也成為一段經典的描述而常被人們所引用。其三,為數更多的是那些奔波于天南地北,來往于不同國度與地域,跋涉于崇山峻嶺,古道險灘,荒漠戈壁之間的商旅。他們雖然沒有留下身后的英名,卻有絲綢之路與茶馬古道兩條千古流芳的交通線,作為他們的功德碑。
但是,這些先行者們,卻不足以代表傳統文化對自然山水的認識,也不能典型地顯現古人出行的心態與旅途生活的狀態。一般來說,追尋中國文化的源頭大多上溯到先秦諸子。孔子的周游列國影響極大,卻與投身自然寄情山水相去甚遠,百家中老莊學說宗法自然,但更多側重于心靈的自我調適與應對環境的心理策略,而不是生活狀態與行為方式。
真正該讓我們注重的是中國歷史上的南北朝時期。社會的動蕩與變化,促成了人們對自然認識的覺醒;佛教的融入,使文人與僧侶的交游成為風氣。深山絕谷,古廟茅亭,競成為他們的天然會所。游蹤所至,美景在目,心有感觸,便形諸筆墨。一時間,詩里寫山水,畫里畫山水,辭賦書信乃至學術著作也在描繪山水。這就是《文心雕龍》所說的“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對后世影響最為深遠的當數謝靈運,他出身顯貴,才華富贍,博學多能,卻仕途多舛,抑郁不得志。轉而將一腔熱情寄托于大自然。尤其喜愛山水,經常出入深山幽谷之間,探秘訪勝,這種生活風范多為后世文人所效仿。他寫了大量山水詩,不僅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詩派,而且“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的風格,影響所及,貫穿整個中國古代文學。李白“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的自然天成與清新淡雅:蘇軾“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倜儻與瀟灑,依稀就有謝康樂的影子。
從此,寄情山水與描山摹水成為中國文人生活的重要內容,也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內涵。為了記述這種生活,在詩詞歌賦之外,山水游記逐漸成為一種文體。著名的唐宋散文八大家,無不有游記名篇。柳宗無的《小石潭記》,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以及蘇軾的《石鐘山記》都曾被選入中學課本,成為我們學習的范文。然而,更應引起我們重視的倒是陸游的《入蜀記》,他將自己從浙江山陰到四川夔州的行程逐日記述,寫景物記名勝,敘風俗,考古跡,抒感概,內容豐富多樣,筆法瀟灑自如,成為一部筆記體專著。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中國古代著名文人的旅行大體可歸為兩類,一如唐之李白,游學四方,寄情山水以待時機,一如宋之蘇軾陸游,宦海沉浮遍覽山川而體味人生??傊匀簧剿c旅途生涯,已經是中國古代文人的重要生活內容,并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從而使行程記事的文體成為國學典范的組成部分。這種古游記體的延續與發展,到明代末年造就出一部奇書——《徐霞客游記》。作者徐宏祖,歷時三十余年,專事于旅行,足跡遍及華東 華北東南沿海與云貴高原。他不避艱險,親歷考察,每天以日記體的形式記述行程道里,途中所見與考察所得。凡山川地貌,水文地質,人文物種無不盡入其中。這部著作,不僅文筆清新 文彩絢麗是一部優美的游記散文,而且記載詳實考察有據是一部地理博文。作者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旅行家,更是一位杰出的地理學者。在其后的有清一代,雖然再也沒有出現第二個徐霞客,但將描山范水的游記散文與博聞強記的文化筆記融會一體,卻已漸成風氣。如果說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還應當歸類于隨筆或筆記體小說的話,那么民國年間前后歷時兩年行程萬里的謝彬,則完成了單次考察前無古人的旅行,并以所著《新阿游記》,《云南游記》將古行記的文體發揮到了極至。謝彬之后,中國進入了“五四”文化的新時期。
鐘情自然、向往自由,是人類共有的天性?!拔逶缹は刹晦o遠,一生好入名山游”為許多中國古代文人所傾心的這份灑脫與孤傲,實際上正是對縱情與適意的追求,而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構成中“仁者愛山,智者樂水”也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只是由于禮教的浸淫,人類的這種天性被拘縛,在市廛名利的角逐中,原本的生活取向被誤導。如今,當準確領悟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要義成為一種時代呼喚時,以尊重自然健全自我的戶外實踐,實現人類本質精神的回歸,無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