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藍醫生快速地換下白色工作制服,作為第一醫院的精神科主任,他一天的工作可是夠累的。
一個年輕的實習醫師從走廊的另一端奔過來:“羽藍主任,羽藍主任,我知道您下班了,但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真的很緊急……”
羽藍背靠著醫院的墻壁,直截了當地道:“快說?!?/p>
“時間錯位癥是什么?這個名字很奇怪?!?/p>
羽藍凝視著年輕人的眼睛,慢慢地開口:“時間錯位癥是一種精神疾病,極度罕見。患者的精神無意識地游歷于生命中的各種時間,就好像一生都在做時光旅行。比如甲在十五歲的時候遇見了乙,十八歲的時候甲患了時間錯位癥,精神年齡倒退到了十四歲,那么再次遇見乙時他絕對不會認得。因為以甲的立場來說乙是一年后才會遇到的人,這種時間錯位癥會生生將甲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
“那不就是失憶癥的一種嗎?”
“不一樣,對甲來說,他的人生停止在了十四歲?!?/p>
“聽起來真混亂……”實習醫生皺了皺眉。
“的確,你不用費太多心的?!庇鹚{搖搖頭,“這種病癥太罕見了,而且幾乎沒有治愈方法,別多想了?!?/p>
“嗯。謝謝主任?!?/p>
“不客氣?!庇鹚{說,大步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羽藍在醫院門口等出租車,初春的微雨輕巧地將街景模糊,空氣里彌漫著花和樹的馨香味道,他伸出一只手接住那些雨滴,感到氣氛有些沉悶。
三月一日,對羽藍來說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一向生活規律的精神科主任羽藍都會在下班后打車去郊區的一個小湖泊上泛舟。
很多年前的這個日子,應該也是刻骨銘心吧,只是記憶里她的樣子,卻不知什么時候不再清晰了……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羽藍曾經以為自己是有深深地愛刻在了心里,近年來卻發現,為她等待也不過是習慣而已。
羽藍拿過木槳劃開水波,現在是下午五點五十分,淡藍色的湖泊上寂寥無人,灰色的天空邊緣有淡玫瑰色的晚霞,一顆白色的星星已經在西方出現。
“嘿!”一聲大呼從他身后的岸上傳來,羽藍嚇得手一抖,小木船在湖上搖晃了幾下差點翻船。 “我真沒想到這么晚了還有人來這么偏遠的地方劃船!哈!”那聲音非常干凈,羽藍回頭,是個女子。
羽藍慢慢放下木槳,眉微挑。
這女子穿著一身黑色的職業服裝,有紅色的小裝飾圖樣在袖口處,身材高挑瘦削,腳下一雙珍珠白的涼鞋。她眼角已有淡淡的魚尾紋,時間卻似乎未曾在她美麗的雙眼中留下任何痕跡。羽藍甚至有“她還是個學生”的錯覺。
女子竟也在附近租到了一艘小木船,她自己把船推人湖中。
“是很晚了?!庇鹚{承認,“如果不是為了等人,我也不會來?!?/p>
女子把船劃到羽藍的船邊:“怎么!你也等人?其實這么做真的挺瘋的——快六點時在郊區劃船!”
“如果不冒犯的話……”羽藍挑眉?!拔铱梢詥栆粏柲鷣磉@里的理由嗎?畢竟……這里一直沒什么人。”
“我跟一個人在一年前在這里定下了約定,說明年三月一日的晚上六點鐘,一起來這里劃船!”女子微笑了,直爽地說,“很瘋吧?”
羽藍微微低下頭:“不會。我猜想,那個人是您的愛人吧?!比绻@樣,那就挺合理的。戀愛中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你說得對,三月一日是我們去年分別的日子,因此我們相約一年后還要在這里再見。順便說一句,我的名字是青抒。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羽藍淡淡地回答,“我們很多人相見之前就已經相識,很多人又要在相見很久以后才能認識彼此?!?/p>
“你真是個怪人。說這些奇怪的話?!?/p>
“也許吧?!?/p>
青抒為羽藍的回答微笑了,她任木船在湖上飄蕩,靜靜凝視著羽藍的臉。 羽藍不很年輕了,臉部輪廓堅硬而深刻,眸子似過往時光的深井,裝滿了憂傷的回憶,青抒能夠肯定,這片小湖泊對于羽藍也有特別的意義,因為他的蹙眉,他劃船時背部繃緊的動作。他從不敢正視自己只是一直盯著湖面的眼睛,都像在說明他有被這地方的氣氛感染……
“那你的職業呢?能告訴我嗎?”青抒問。
“我是醫生?!?/p>
“我以為你是個作家!”青抒輕聲叫道,“你剛才說話像個詩人!”
羽藍認真地看著她:“我以前是想過當一個詩人,但是高考那年,我改變主意報考了醫學院?!?/p>
“為什么呢?”
“就是想法突然改變了而已,年輕的時候,想法總是很容易變的?!?/p>
青抒不贊同地搖頭:“年輕時的約定也可以延續很多年,我想當時一定有什么事發生在你身上了吧?”
羽藍看看表,六點整了:“青抒,我注意到,現在已經六點了,但是您等的人還沒有來。也許他不會來了?!?/p>
青抒搖搖頭:“我再等等看嘛?!彼б伦齑?,“說實在的,你和我的愛人就}∈得很像,當然,你不是他?!?/p>
“我能知道你的職業嗎?”羽藍問。
“不要談這個了!現在是三月一日!我不會忘記的,就是在一年前,我和我的戀人在同樣的時間,在這片湖泊上分別了,臨別的時候,我們約定一年后要再見。后來我住院了,我在病床上努力打聽他的消息,可是什么都沒有!他仿佛就這樣消失了!”
青抒似乎情緒不太穩定,她猛地站起來,身體劇烈搖晃著,小木船經不起這晃動,船身突然一歪,翻到了水里。
青抒向后倒進湖水里,她珍珠白色的鞋子消失在船邊,羽藍沒有猶豫,馬上躍入水中。
初春的湖水真冷啊,一片幽藍色的水中青抒黑色的身影在緩緩下沉,可能因為長期在封閉病房中曬不到太陽,她面色異乎尋常地蒼白。羽藍奮力向下潛,撥開沉重的湖水。
羽藍很快就抓到了她拖到船邊,青抒意識還很清醒,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羽藍。
羽藍擔憂地皺眉,拍著她的后背想讓她把水吐出來,她咳了幾聲以后,盯著醫生,竟然笑出聲來。
“我沒關系的……死不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p>
“你要原諒一個醫生的職業病?!庇鹚{回答。
青抒又笑了,這次是對著天空:“要死我也不可能在這一天死,你知道嗎?三月一日是我戀人的生日呢,我這一年都在拼命地想他,不會在快見到他的這一天死掉的。”
這個女人瘋了。羽藍再次皺眉,開口時語氣卻是溫和的:“他不會來了,我這次來也在等人,但是我要等的人,不會來了?!?/p>
“你為什么這么肯定?”
“因為這是一個關于時間的約定,而時間改變了我們每個人?!庇鹚{輕輕地說,伸出右手似乎要觸碰女子黑色的秀發,磨滿老繭的掌心卻終是只搭在青抒肩上。
青抒似乎突然清醒了,看著羽藍輕輕淺淺地露出一點憂傷和快樂混合的表情:“我想……也是……”要承認這些,真的很難!
他們又在羽藍的船上相對坐了一會兒,彼此都沉默無言,羽藍看看手表,七點鐘了。
“七點了,回去吧?!庇鹚{輕聲說,似乎怕驚醒了青抒的某個夢。他緩緩把船劃到岸邊。
“我回去?!鼻嗍愎麛嗟卣f,她走到岸上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你不用跟著我,雖然我們都要回城里,但應該不是~條路。”
羽藍只說了一個字,簡短的音節掉落在初春潮濕的空氣里:“好。”
三十八歲的羽藍醫生在晚風中微笑了,每年三月一日他都在此等待,一共,二十個春秋守候從不間斷。
高三的時候戀人和他來這里劃船,慶賀他的生日,她突然說自己生了重病,要退學。她淡淡的微笑在春雨朦朧中有莫名的憂傷氣味。羽藍沒有多問,靜靜地說,一年之后這個地方,我等你。
她收了笑,說一年之后你還是否記得我都是個問題。羽藍愕然。她卻輕輕將手放在他手心,說不管你會不會來,一年后的今天都會是我盼望的時刻的。
熱愛文學的羽藍后來就報考了醫學院。
開始羽藍還抱著禮物甚至是玫瑰來這里劃船……后來則是安靜靜默的等待,七點鐘就回城,不哭也不笑。
羽藍記得自己第一天上精神學的時候,老師神秘地說,誰能用一句話概括出精神疾病的本質?
同學都愕然,一句話?
“你們記住,精神疾病,就是不斷重復同樣的事,而希望有不同的結果。”
我一直在重復同樣的事,羽藍想,二十年后我明白了,只要時間錯過了,又怎么可能會有不同的結果?
我以為我愛的是那個人,現在知道,不過是那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