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從一出生,村子里就有了捕捉蛐蛐兒的風俗。但那時尚未形成小城標語里張揚推出的“蟋蟀產業”,也沒有“寧陽蟋蟀霸五洲”的自賣自夸,只是農閑時分,玩心不退的大人們,在田間地頭或是自家院子里,捉幾個身形峻拔又善打斗的蛐蛐兒來,放入瓦罐,觀一場小蟲問的“世界大戰”。輸贏并不計較,不過是笑鬧一陣,隨后便踩著細碎的月光,搖著松散的蒲扇,打著呵欠回家關了院門睡覺。而我們小孩子,則喜歡捉了來,放在罐頭瓶子里,用米飯饅頭和菜葉精心養著,等到夜色來臨,~群人聚在打麥場上,比賽誰養的蛐蛐兒叫聲洪亮;歌聲渾雄的那只,其主人必定會得意非凡,常常將汗衫一解,袖子一擼,稱王稱霸似的一嗓子就吼開了。想來那是我們最初的“寵物”,它們伏在玉米白碩的根上,隱在花生碧綠的葉下,藏在泥土濕潤的芳香里,卻于無數個夜晚。用美妙的歌聲,慰藉了鄉下少年的夢。 一切改變,是從我人小學那年開始的。那時剛剛放了暑假,去找鄰村的同學玩,卻發現他們的家里,多了許多說話奇怪的外地人。問及原因,竟得知他們是上海來的商人,來此地的目的,是為了高價收購我們眼里不值一文的蛐蛐兒。我飛快地跑回家去,告訴父母這個天大的消息,卻發現他們早已經得知了有外人來的消息,而且,大部分的村人,都開始張羅捕捉蟋蟀的家什了。
上海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村人的習慣,昔日懶惰又無手藝可使的男人們,一下子找到了致富的門路;而暑假閑來無事的孩子們,也都摩拳擦掌,日間做完作業,晚上便攜了手電網罩和竹筒,隱沒到田間去。女人們亦不會閑著,在巷口坐著談論誰家的男人又捉了一只怎樣背闊身長的蟋蟀,每問一個上海人,價格便會翻上一番呢;談到夜深的時候,女人們就會搬了馬扎,回去給自家外出捕捉的男人或者兒子準備“夜宵”。院子里燈火亮著,女人喜滋滋拉著風箱,想著男人回來,或許就能帶一只“價值連城”的蟋蟀呢。這樣想著,那柴堆里飛出的蚊蟲或是跳蚤,都儼然變得可愛;而墻角里歌聲漸亮的蟋蟀,更像一株絲草,溫柔地撩撥著女人的心。
有捕捉到好蟋蟀的男人,回家的路上,大多是晃著手電,哼著小曲,在清涼的小風里敞著懷,神情微醉地欣欣然趕回家去。沒有捕捉到的,也不會氣餒,看見自家女人,遠遠地就吼出一句:飯做好了沒?吃完了繼續干!那沖天的豪情,在靜夜里,和著四處飄蕩的大豆玉米的清香,酒一樣,醞釀地愈加地釅了。而小孩子們,則在母親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喚里,從濃密的玉米地里不情愿地鉆出來,慢吞吞走回家去;若是半路聽見哪里有深沉的叫聲,立刻會把母親的喊叫忘到九霄云外去,直蹲到腿上被叮咬出大大小小的紅包,那叫聲,也遍尋不著了,才悻悻地頂了一頭的露水和草葉,踏著月光折回家去。如果正趕上肚子餓了,便會順手從人家地里刨出一嘟嚕新鮮花生,或是挖幾塊紅薯,掰幾個玉米,回家讓母親煮了吃。常常第二天還沒有睡醒,就聽見某家的女人扯著嗓子罵開了街,惹了禍的孩子,大多是嘻嘻笑兩聲,一翻身,就又沉沉睡過去了。
而這時的鄰村公路上,早已熱鬧開了。炸油條的,烙小餅的,做涼菜的,煮米粥的,全都一字排開,等著那掙了錢的主兒,興致高昂地來“下館子”。擠過了這“飯場”,便是更為繁華的“賣場”。哪里討價還價聲最盛,哪里必定是出了“好貨”。循著這人聲,你會看到一個可憐的腦袋,正被人圍得幾乎沒有喘息之地。只有那蹩腳的普通話,穿越了菊花一樣重重盛開的人群,依然底氣十足地散播開來。那小小的蟲兒,待在瓦罐或是竹筒里,被人看了又看,直看得蟲眼里現出了不耐煩,振翅嗚叫幾聲,表示強烈的抗議。也有趁機打算出逃的,瞅準了時機,騰一下便跳將出去,直把那買主和賣主,驚出一身冷汗來。若是遇到一個“好貨”,上海人面對的,將不只是一個賣主,相識的不相識的,全都湊了過來,與他唇槍舌戰,直到價錢一抬又抬,上海人甩開了膀子,以一句決絕的“不干了”,來為這最后的價格,做一個了結。常常一個200元起價的蟋蟀,到最后,或許能夠賣到2000元。而這價格的飆升,與看熱鬧的人群的幫腔,是須臾不可分的。
而此時的村口,早已經聚滿了人。女人們邊彼此交換著誰又發了財的新聞,邊翹首期盼著自家男人的喜訊。孩子們則嘰嘰喳喳圍在母親身旁,一遍遍問父親何時會回來,這次是否還會給自己買油條酥餅來解饞?女人們邊笑罵著自家孩子沒出息,邊滿含希望地朝那公路上看去。那里已經有男人,騎了車子,三三兩兩地“打靶”回來了。遠遠地,那賣了大錢的,就會朝自家老婆兒子喊:餓啦,快吃飯去!那顆粒不收的,則面露倦意,走到自家老婆面前一點頭,說:飯好了沒,吃完了好睡覺,熬這~宿真是困呢。等所有的男人們都回了村子,日頭已是很盛,炊煙淡了,蟬鳴卻是日漸地濃上去,直到安靜的村子里,只剩了它們的嗚叫。
暑假臨近尾聲的時候,收蟋蚌的上海人,開始帶了戰利品,陸續地撤離村子。至于那些小蟲們,被帶到十里洋場去,會有怎樣迥于田間的“奢靡”生活,則夢幻一樣,化人我們對外面世界流光溢彩的奇異想象中去。
而今,我早已遠離了村子,來到兒時夢想中的城市,但依然忘不了蒲松齡筆下這精靈的小蟲。暑假偶爾回家,最想做的,也依然是躺在巷口的涼席上,聽母親講起這會唱歌的小蟲,在某年某月里,給村民們帶來的欣喜與福氣。記得《詩經》里提起這小蟲時,曾說:“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樣的描述,母親當然不明白,她只是在某個初夏的傍晚,聽見這可愛的小蟲,開始振翅歌唱的時候,會放下手頭的活計,感傷地給我打一個電話,說,你聽蛐蛐兒都開始叫了呢,你們兄妹三個,何時才會回來?
我懂得母親的孤單,當那些有小蟲和我們陪伴的一個個夏日,逐漸變成過往。不再回來,即便蛐蛐兒的叫聲。依然歡快,即便那條長長的集市上,依然人流如織,即便有了我們寄來的錢,她無需再像別的女人,站在巷口,等待父親喜氣洋洋地掙錢回來,可她還是在蛐蛐兒的歌唱里,品出了一絲的憂傷。
而這樣的憂傷,那只在夏夜里,日日跳到我夢中的小蟲,它是否能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