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針灸時我在看什么

由村上春樹的《當我跑步時我在想什么》引起的流行語法。當我針灸時我在看村上春樹的《1Q84》。《1Q84》里面寫的一個女殺手青豆用一個自制的小工具，把它扎進后腦的一個部位，那個人就會立即死去，癥狀則和心臟病突發(fā)死亡的癥狀一樣。那個工具是這樣的：“一個類似小號冰錐的物體，全長約十厘米。木制的柄緊緊銜在其外。但它僅僅是外形類似冰錐，卻絕非用來弄碎冰塊的。這是她自己設計制作的。尖端像縫衣針般尖銳而鋒利。為了防止這銳利的尖端折斷，上面插著一片小小的軟木。這是經(jīng)過特殊加工、質(zhì)地更加柔軟的軟木。”

青豆用指甲尖小心地取下軟木片，放進口袋里。然后把裸露的針尖對準深山后頸那個部位。好啦，鎮(zhèn)定，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青豆這樣告誡自己。不允許十分之一毫米的誤差。只要偏差一丁點，一切努力都將化作泡影。最需要的是集中注意力。青豆的這個暗殺對象是一個叫深山的中年男子，他已經(jīng)被青豆制服，趴在桌子前，好像過勞心臟病死一樣，青豆殺人后不著急離開，耐心地按著那個針孔大小的創(chuàng)口，等了5分鐘，這樣的等待是值得的，就是警察和法醫(yī)也檢查不出來。青豆整理好衣服，然后，從容不迫地走出賓館……

看完這一段，我腦后的幾十個針孔颼颼地往外冒著涼風，彼時我的頭和脖頸上扎了30多根銀針，正在治療我的破脖子得的頸椎病。我問大夫，腦后有這樣一個穴位嗎?村上春樹的小說里寫的。大夫也是村上迷。他說，村上的小說里有針灸的描寫嗎?我說，他的新小說《1Q84》里寫的，一個女殺手叫青豆，就是用這個穴位殺人的。大夫高興起來，村上懂針灸嗎?日本人倒是挺信針灸的。大夫把小說拿過去看了那段。說，應該是風池穴或者風谷穴，這兩個穴位如果扎不好真的會死人。我急忙問，我治頸椎病也扎這兩個穴位嗎?大夫笑著說，扎!嚇得我要死。我覺得我的臉一定白了，說，被你扎好不大可能，被你扎死的可能性好像比較大。大夫嘿嘿笑著給一個病人的腳心扎上了一針，那人的臉抽動著，那是一個疼得不得了的穴位。

日本人的確挺相信針灸的，北野武在他的《向死而生》中也提到他車禍以后一只眼睛閉不上，在康復的時候用針灸療法，扎眼睛，非常疼。他忍過來了。描述給眼睛針灸時，北野武寫道：“做眼睛康復訓練的時候，往眼睛上做針灸，這個是非常疼的。已經(jīng)不是手術(shù)的疼痛那樣的問題了。由于非常疼，不動的眼皮都閉上了。”我猜想，因為有疼，說明神經(jīng)還有感覺，連閉不上的眼睛都閉上了，是好現(xiàn)象。后來，北野武的眼睛恢復后，還是差1毫米閉不上，但總比前法國ELLEN雜志總編輯多米尼克·鮑比的狀態(tài)好多了，多米尼克只有一只眼睛能睜開閉上。如果多米尼克也相信針灸，或許能夠出現(xiàn)奇跡。但是北野武在寫針灸醫(yī)生的時候卻是這樣的：“說心里話，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治好。說是該好的時候就會突然好了。所以，說是三個月，但也有可能一個月就好了，也可能是半年。”最長時間不就是半年嗎?我的針友里有扎一兩年的，身邊這位大姐就扎了9個月了。而我，大夫說，治好是不可能的，但是能防止繼續(xù)發(fā)展，能在疼的時候讓你不疼不就行了嗎?病人總是能夠被大夫說服。而針灸大夫的話像王安憶評論謝宏軍寫的《鄉(xiāng)村診所》中的孫大夫，“不僅是看病，說服病人的時候，帶有更多的文學色彩。”我也被大夫說服了，也是哈，什么病不是絕癥呢?活到80歲，感冒一下不是就可以死了嗎?所以，頭疼、脖子疼了，就去診所扎一陣子，緩解了，就停一陣兒。來來往往的，和針灸大夫成了熟人，像早市上賣菜的大嬸、賣饅頭的姐弟一樣，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有時候坐在診所里，看到以前見過的針友，老朋友一般地打招呼，犯病了?多長時間沒見您了?天冷了，著了寒涼……病人的話語則帶有了更多的醫(yī)學色彩。而心里常常想的是，以后這半生就交給這診所了?像垂死的人總要把手伸向人間一樣，那么不甘心。

人在生病的時候特別容易想到生死的問題。雖然說死是詩歌的重大主題，但拜倫、白朗寧夫人的詩句中經(jīng)常看到死亡的句子不能不說與他們疾病的身體有關(guān)。拜倫的《骷髏酒杯吟》，“我活過，愛-過，痛飲過，和你一樣；／到頭來是死了，把骸骨交給土壤：／把我斟滿吧——這對我毫無損傷……”而白朗寧夫人的詩歌吟詠的愛情’也一直與死亡糾纏“我背后正有個神秘的黑影在移動，而且一把揪住了我的發(fā)，往后拉，還有一聲吆喝(我只是在掙扎)：‘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死，’我答話。聽哪，那銀鈴似的回音：‘不是死，是愛!…。《疾病的隱喻》也是寫在蘇珊·桑塔格得了癌癥以后。《向死而生》則是北野武車禍以后產(chǎn)生的，當他成為一個站立的紗布人、看到鏡中面目扭曲的自己，精神意識游離身體之外，連續(xù)的、大量的關(guān)于死亡的念頭不斷纏繞著他。

那天，要去針灸，站在書架前，琢磨帶哪本書。居然有那么多關(guān)于疾病的書。《相約星期二》，一本曾經(jīng)流行的書，一個老教授要死了，他的成為了記者的學生每周二去和他見面，老教授要給這個學生上課，每周一堂課，定在星期二，一共上了14堂課，最后一堂課是葬禮。談什么呢?當然會有生死。老教授說：“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可不幸活著也同樣令人悲哀……”他們還談論世界、自憐、遺憾、家庭、感情、對衰，老的恐懼、金錢、婚姻、文化、原諒、完美的一天等等，簡直是人生觀教育課。如果不是把一個要死去的人作為切入點，這本書我能看得下去嗎?還有一本和這本書比較相似的書，《一個醫(yī)生的病患手記》(大衛(wèi)·比羅著，書后的推薦語也引用了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中的一段話)，一個得了絕癥的醫(yī)生，是啊，醫(yī)生也要生病啊，生了病也是患者啊，還好，醫(yī)生后來確定不是絕癥，但從此他改變了對病人的態(tài)度和認識。但諸如我等小民，不能等著給我們看病的醫(yī)生都從絕癥中死里逃生，然后才產(chǎn)生從內(nèi)心里對我們的關(guān)心吧?先生說，不用從內(nèi)心，只是職業(yè)性的就好。大衛(wèi)·比羅說，“疾病是我們每個人生命的組成部分，……疾病不僅會讓人痛苦，它還使人思考，給人智慧”。但問問那些疾病中的人，要他們選擇，他們寧肯不要從疾病

生病的時候容易買和疾病有關(guān)的書。那么，自己真的經(jīng)常生病嗎?想一想，的確得過各種各樣的不致死但卻讓人心煩意亂而又無可奈何的病。這一次起疹子，纏綿起來沒完。北京的醫(yī)生說是濕疹，哈爾濱的醫(yī)生說是蕁麻疹，總之是免疫系統(tǒng)出的毛病。中醫(yī)藥的辦法是固本去濕散毒，但不論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都說這個病需要耐心。難道，我的耐心還不夠嗎?需要這樣的考驗。《我們怎樣死》，是關(guān)于人生最后一章的思考的書，看看那些瀕死的人，其實他們多數(shù)都不會思考了。只有對死亡感興趣或者對死亡感到恐懼的人而又沒有直面死亡的人才會經(jīng)常思考這樣的問題。舍溫·紐蘭——一個美國醫(yī)生，為眾多垂死的病人治療、送終。他描述了當代6種常見的死亡疾病，醫(yī)生、病人和病人家屬在面對死亡時的種種心態(tài)。我的經(jīng)驗里。經(jīng)常接觸死亡的醫(yī)生在面對垂死的病人和家屬的時候，是沒有情緒和情感的人。他們總是一副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模樣，甚至在這個當口還在琢磨怎么能讓你拿出更多的醫(yī)藥費。忘了是龍應臺還是誰寫過的香港牙醫(yī)，不論是醫(yī)生還是護士，他們的溫暖感人、親切溫和其實是醫(yī)療體系下的產(chǎn)物，而我們的醫(yī)療體系中是不會讓醫(yī)生都成為親切感人的人的。三聯(lián)書店出過一套書畫集，其中有一本是謝宏軍的作品，一個鄉(xiāng)村診所里的人物素描，以及對那些素描的解釋文字。謝宏軍——一個不出名但被陳丹青、王安憶欣賞的畫家和作家，也是我喜歡的那一類，藝術(shù)成就比較高格，與他們的作品相比，他們的名氣遠遠不足。有的后來成名了，比如嚴歌苓，就脫離了這樣的作家行列，還比如在美國時的陳凱歌，洪晃說的，現(xiàn)在竟然進入主流了。而另外一些則一直在非主流里。

陳丹青對謝宏軍有非常高的評價。而我看畫如同看花，沒有顏色的花是很可怕的，一朵黑花，你不覺得那很陰險、很恐怖嗎?白花和黑花都象征死亡。畫病人。素描還真是對路。但他的《鄉(xiāng)村診所》我卻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本有過多插圖的散文集。陳丹青給謝宏軍的書寫的序里寫道：“——在鄉(xiāng)村診所的候診室里，長年坐滿了苦候就醫(yī)的病患者，他們枯坐著，或倒臥著，呻吟輾側(cè)，皆盡呈現(xiàn)了‘人’的苦相。”我打量針灸診所里的病人，多是如此。

不同的是，我去診所里還有一些慕名而來的政府官員和生意人，針灸的同時還交流房價、股票、黃金和時政。病房里，不分男女；不分有錢沒錢，哪個床有空位就在哪個床針灸。夏天的時候，有的男患只著一條短褲，大家也沒覺得特別惡心，也有老年女人把衣服脫掉，上半身只有胸衣，大家看著也沒覺得過分。當然，也有小屋，只有兩張床，一般都是女患在那里。而像我等頭疼、脖子疼的，最節(jié)省地方，一般坐著就行了，有時候坐別的病人的床沿，有時候坐凳子，這些地方都沒有了又著急的就站著了，頂著一腦袋、一脖子的針在走廊里溜達。有一次，一個女患者，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手指節(jié)上轉(zhuǎn)圈扎針，那種最小最短的針。那位女病人托著手肘，岌岌可危地扎撒著五根手指，在走廊里遛。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家都說她能當江姐。 。謝宏軍已經(jīng)不畫生病的農(nóng)民和那個叫孫兆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了，謝宏軍和醫(yī)生都進了城。我想，如果謝宏軍再畫一本“城市診所”，里面就會有我說的那些患者，還有如下的這些人：一個為了早生的白發(fā)而煩惱的大學女老師。當別的病人問她治什么病的時候，她常這樣回答，……哎呀，這么早就有白頭發(fā)了，影響我情緒。口音里有點西北味，語調(diào)拿捏得嬌嗲而氣弱，仿佛真的不行了似的。而另一位把針都扎到臉、手腳心等特別疼的地方的大叔則真有一剮病人的“苦相”，什么話都沒有，兒子每天扶著他進來，躺下，扎針，電沒有呻吟，一切都是靜默的，兒子也是少言寡語的人，從爸爸身上脫皮出來的一樣，爺倆的模樣像極了。一位做生意的大姐，開一輛大眾途觀，來了，呼隆呼隆把衣服脫下來再反穿上，露出肩膀、后背和上半邊屁股，下巴搭在枕頭前，像一個用舒服的姿勢趴著的大狗，治頸椎和腰椎，等扎針的時候她就講故事，她怎么下鄉(xiāng)、怎么做買賣，怎么開車搶綠燈的……扎上針就睡著了，那叫快!有時候患者少，大夫就讓她多睡一會兒。診所不是一個養(yǎng)生的地方，但在診所都能睡覺的人定是困狠了。另一位打扮得很人時的姐姐，常常和白頭發(fā)影響情緒的妹妹交流買衣心得，看我這小衫，哪兒哪兒有玫瑰花拱門那家的……有時候倆人扎完針就直接去逛街了。

如果這些人都入畫，便是城市眾生相，而我喜歡給他們配上文字。今天手里的這本小書不關(guān)疾病、城市、男女與風月，是《標點符號使用手冊》，下周要考試，我給他們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