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下張愛玲的《小團圓》有一段時間了,我卻遲遲沒有翻開它,找了很多借口,諸如——“裝幀設(shè)計太新銳,沒有從前作品的那份古意”、“封皮太硬”、“這是張愛玲原本要銷毀的作品,一定有讓人非常不滿意的地方”等等,總之就是不想讀,也是在這一刻,我才驚覺:原本那么崇拜的作家,在我心底,已變成舊愛。
想當初,我在還沒有愛上男孩子之前,就“愛”上了張愛玲,若論那一腔無處傾訴的狂熱愛戀。絕不遜于癡情的阿黛爾-雨果。且不說讀了多少部她的小說散文,摘抄了多少頁她的連珠妙語,買下了多少本她的正版盜版著作,為了她,我甚至鋌而走險,成為一名“盜書賊”。
當年,學校圖書館有一本“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初版《流言》”的復印本,我愛不釋手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到期還了它,過兩天再借回來,不僅如此,還將《流言》上的文章一字字、一篇篇抄到本子上,仿佛玩玉的人盤玉一樣,那些文字經(jīng)由我手的觸摸后,便很難再忘記。
畢業(yè)前夕,終于不能再借這本《流言》了,我很難受,仿佛耍與它永別,翻來覆去地摩挲,實在不舍得,終于做出一個決定:不還了,等離校時交罰款吧!然后,這部珍貴的書,就陪伴我至今。這件事我原本想悄悄藏起來,誰也不告訴的,但有一天,我從許知遠為《李普曼傳》所作的序中讀到一句話:“偷書,就像看高年級女生的大腿一樣,是我們大學時光中永遠難以壓制的欲望”。我頓時釋然,人許知遠還是北大的高材生呢都有如此念頭,我那點兒小心思又算啥?!
許知遠“偷”的書就是《李普曼傳》:“……這本書就這樣進入我的生活,和絕大多數(shù)偶然到來、又匆匆離去的印刷品不同,它再也沒離開我……它一直靜悄悄地擺在我的從未條理分明過的書架上。7年前大學畢業(yè)時,我用賠償10倍的方式,留下了它。”真想隔著書頁拍一拍他的肩:“知遠,知音啊!”
許知遠形容他與《李普曼傳》的關(guān)系就像“一段戀情”,我與《流言》又何嘗不是?但捧讀這本《流言》,每每翻到扉頁看到母校深紅色的藏書章。我還是羞愧地低下頭。隨后,又將羞愧化為動力,更加發(fā)奮地研讀起張愛玲來。
我曾偷偷地將張愛玲的短篇《心經(jīng)》改寫成電影劇本,至今仍記得結(jié)尾的話——“沿著鐵欄桿,編著一帶短短的籬笆,幾條青藤努力向上爬著,而籬笆的那端,陽臺的外面,是空落的、無所憑依的夜色。”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用這樣張愛玲式的悵惘的語氣,去品味人生,雖然天色清明也不肯快樂,以為青春就該如此。
曾經(jīng)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到張愛玲和蕭紅,在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在香港的街頭擦肩而過。醒來以后,我不停琢磨:蕭紅1940年的春天從重慶飛抵香港,而1940年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求學的第二年,她們不是沒可能相遇的。然后又勤奮地查閱起資料來,尋找她們可能相遇的蛛絲馬跡,意外發(fā)現(xiàn),張愛玲和蕭紅竟十分相像:蕭紅也姓張,她的父親張廷舉和張愛玲的父親張廷眾,都十分頑固專制,她們都有~個弟弟,都有過兩次婚姻,她們流轉(zhuǎn)著兩只風格迥異的筆,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風華絕代的并蒂蓮。
張愛玲最令我佩服的是她的文字功力,《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振寶初見嬌蕊,覺得她“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那也是張愛玲的文字帶給我的感覺。記得林斤瀾曾說過:“寫小說便是寫一種文字”,張愛玲寫小說,一定程度上就是在“秀”她凄艷蒼涼、深具魔力的文字。張愛玲極善于選用動詞,比如“眼角彎彎地,撇出兩道魚尾紋”,“眼角向上剔著…‘(高領(lǐng))斜斜地切過兩腮…‘撮尖了嘴唇口嗤口嗤吹著”這樣單音節(jié)動詞如散金灑在她作品的字里行間,如琉璃子般脆亮,擲地有聲,使平板的句子充滿動勢。
張愛玲對顏色極敏感,落于筆端,她文字的用色也極有特點,偏冷色調(diào),濃郁沉厚,輔以疊詞。制造出~種“魅艷的荒涼”,僅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就有“在山路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黑郁郁的山坡子上,烏沉沉的風卷著白辣辣的雨”等等有人評價張愛玲的文章鬼氣繚繞,想是很得其用詞的色彩吧。
張愛玲還很會用比喻,在她的小說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地設(shè)置上比喻,為她黯淡陰晦的文字底色涂上一塊塊亮色。張愛玲的比喻,本體、喻體的關(guān)系十分新鮮,像“那車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玉清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剛鋪好的床。加上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亞里士多德說:“比喻是天才的標識”,張愛玲就是一位文字天才。
從前的我真是“尋章摘句老雕蟲”,沉溺于張愛玲文章字、詞、句、話之間的起伏跌落,但今天的人們看張愛玲,看重的已不再是這些,李安版的《色·戒》,還有《小團圓》中據(jù)說“張愛玲自跳脫衣舞”,讓原本骨骼清奇的她忽然變得性感起來。
當熟悉的張愛玲變得陌生起來時,我也漸漸遠離對她文字的迷戀,現(xiàn)在的我欣賞的是呆在家里的王小妮,她說:“讓我們忘記字,忘記筆畫筆順。忘記語法……人類嘗試一下沒有文學的日子,沒什么不好”。而我也收攏紙筆,回到日常生活中去,“做飯或者擦地板,手上沾著淘米的濁水”,偶爾憶起從前迷戀張愛玲的日子,笑著想:真是一場小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