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八字眉,雙眼也微呈八字下滑,傳說這是單薄寡命相,從她的際遇講,也許也可以這樣講。但她的眉目中有慈悲,即使她已經五十幾歲,在她微笑時,你仍然可以感覺到溫婉慈善。那不是一個老女人的慈善,而是一個讓人疼惜的女子的慈心慧目,但你細細看下去,那慈心慧目里的一點不知所以的味道。
她叫王小慧,普通的名字。但站在一個女子成長的角度來看,站在國內一個女孩子不停讀書便算上進的角度來講,她也仍然是優秀的。她出生于天津,家境也并不富裕,1977年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她考上同濟大學。然后以碩士身份畢業于同濟大學建筑系,她在美麗的大學校園認識了丈夫俞霖,并一同留在同濟大學任教短暫的時間。然后雙宿雙飛,一同飛往德國深造,并打算長遠留在德國這片土地生活。從結婚到她命運發生轉折,上帝給了她五年的時光,這五年的光陰。沒有人知道細節。她幸福嗎?她快樂嗎?她從未提起纖細的過往,但我想真正的幸福都是沉默的,不幸的女人才會喋喋不休的訴說自己的過往。如果殘酷一點說,這份喪夫之痛,成就了原本具有的某種才情。
按王小慧的回憶,她真的嫁了個好丈夫,因為她到德國后雖然通過了建筑學科的博士考試,但她心醉于攝影,慢慢在內心萌生要以攝影為終生職業的想法。但異國他鄉,她首先要面臨生存問題。這時她的丈夫對她說:“你那么喜歡藝術,就做職業藝術家好了,如果掙不到錢,我來養你。”但人生就是這樣,情緣善緣孽緣,緣起緣滅,1991年10月31號德國的圣靈降臨節里,一場車禍帶走了俞霖,她的幸福里只剩下自己。那一年她34歲,結婚5年。她在車禍中受到重創,她嚴重腦震蕩、鼻骨粉碎,兩條肋骨撞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相機完成了自拍,拍下自己破碎的臉。這是對攝影的熱愛?這是職業的敏感?這是自我挽救的方式?我無法確定,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她的本能。她醒來,活下來,而她牽手的男子永遠去了,彼時的她,無法動一步,她便躺在病床上用100個唇印的吻印在宣紙上來表示自己最后的告別,因為整個臉都傷得很重,鼻子是粉碎性骨折,面部還有多處傷痕,所以印完100個唇印嘴唇已經浮腫。這是她能為愛情竭盡全力做的最后的一件事情,幾乎用盡自己的生命來表達對他的愛。這樣的告別那個叫俞霖的丈夫可以感受到嗎?如果有來生,他還會清醒的來到她身邊與她相認嗎?他愿意嗎?
人們開始說她,作為女人,她算是苦命女子,年輕守寡,她朗讀自己的書都會潛然淚下。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何去何從?人們說她堅定的留在了德國,但我總覺得人的選擇,總是選擇自己更易生存更有發展的地方,那王小慧選擇這個她已經生活了五年的德國是順理成章的事,并不是她十分想回國,然后因為什么原因,艱難又堅定的選擇留在德國。再偉大的人,在抉擇時,總是當時當下最有利的選擇。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沒什么值得大說特說的。
因為這份堅定,在經歷苦難之后,王小慧迎來了人生的認可與鮮花。所以成名后的王小慧曾說:“如果我是一個普通女人,我可能更愿意多要一些幸福,可如果我作為一個藝術家,僅僅有幸福,是不夠的”。這應和了梵高說的,藝術家需要痛苦來滋養。可是,我仍想說,這話說得有點廣告效應,她的確做出了成績,但即使她世界知名,作為女人仍是普通人。每一個女人,都是塵世里普通的女人。她這樣的說法,實質夸大了她作為攝影家或者她愿意自我稱呼的藝術家的成績。但我可以理解,在巨大的喪夫悲痛之后,她太渴望外界的認可,所以她巧妙的先自我確認,帶動這個喧囂世界對她的歡迎。我能以慈悲之心認可,但不能以敬佩之心接納。太自我標榜的人,總是內心虛弱的人。這就像她的攝影畫作,包括早年拍攝的一些紀錄片性質的視頻,充滿了棱角、磨難、背叛、審視。太過絢爛,我知道它很美,可是太尖銳的東西,太絢爛的事物,終難保持的長久,也許王小慧的生命便是宿命的拼命燃燒吧。她要活出兩個人生,她自己的,她丈夫的,她才會覺得心甘。她并不是一個十分會說話的女人,談話中有太多的自我表揚,但她說什么都是笑的,這有多睿智。
可以從她的攝影作品中看出,她是充滿激情,才情而偏執的,人們說她工作起來如拼命三郎。她自己也說,工作是生活的全部。這一點上我敬佩她,但個人以為這樣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經歷了喪夫之痛后,如果沒人可以愛上,而保持單身或者就改為認同單身的生活方式,是值得敬重的,可是她幾十年放在嘴邊的都是前夫怎么樣怎么待她。這就像在時間的沙漏里回憶曾經過手的細沙多么可貴。這是說不通的。由這一點可見這女子,內心的脆弱,太渴望被保護,太害怕再被命運折斷,所以將達觀變成自我保護的城墻。這樣是安全了,可是也擋住了塵世萬般風景。她如此讓人痛惜,卻只能哀嘆她的不能自我救贖。
經歷了生活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她為了藝術繼續透支著生命。王小慧自喻為《小木克奇遇記》里的小木克,這個特別喜歡跑的小男孩得到了一雙“魔鞋”,穿上它可以跑得很快很遠,卻永不能休止,即使在海邊被一堆晾著的漁網掛住無法脫身,摔倒在地的小木克雙腳仍在空中蹬個不停。德國雜志上有這樣一幅漫畫:一個身背行囊和相機的女子四處跑,旁邊有許多路牌指向世界各地,她的腦袋是一個大鬧鐘,旁邊的路人在說“那不是小慧嗎?”如果用佛祖的眼睛來看她,她是有幸的,也是不幸的。她自己這樣說:“我覺得每個人的創造力都有一定的階段,有創造力最旺盛的階段,也有靈感沒有的時候。我很慶幸自己的想法源源不斷,反而沒有時間把這些想法實現。我的創作其實跟我的人生經歷有關,我自己曾兩次經歷死亡,已經停留在死亡的邊緣上。這種情況逼著我不得不去思考死亡這個問題。”這是多么自矜的表白。“我從未特意去交朋友,而是一切隨緣。我特別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不喜歡酒肉朋友。我沒有時間去應酬,也特別不喜歡應酬。德國有兩個詞,一個叫做熟人,一個叫朋友。熟人很可能當天就記不住了。朋友不管在哪里,不管天涯海角任何地方他都會是你的朋友,應該說更像親人。”沒人喜歡酒肉朋友,只是需要。而且酒肉朋友也是一種人生陪伴,誰并不比誰更清高。你有你的選擇,但請不要否定你之外的選擇,你說是嗎?這像她喜歡抱著雙手,稍歪著頭面對鏡頭,這么來看,即使已經成名,她仍是充滿不安全感的,一個拿捏著姿態來面對眾人的一種內心脆弱。她自己在節目里說,她和她的媽媽,都曾有男人為她們死過,我知道,站在任何一個女子的角度,這都是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對那個為情而死的男人的角度,保持沉默,會不會是一份更鄭重的珍惜與尊重呢?
“我現在可以說已經走出陰影了,最嚴重的時間大概有七年時問,后來就慢慢走開了。我很喜歡《酒干倘賣無》這首歌,當時出完車禍腦子里不斷出現這段歌:從來也不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如同我的回憶,它行行影影的總是伴隨著你。我不會專門去想他,但是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這是我喜歡她說的一段話,這里有她接近真實的表白,七年才能走出的困惑,可見傷害多深,可見她當年是用了情的。如果就是深愛,而不是失去之后為自我保護自我表白的挖掘,那就沖這一點,我們是喜愛這個女子的,至少她曾真正用情。
她事業上的成績也值得任何一個女子學習欣賞,人們稱她為旅德藝術家,她攝影、寫書、拍電影,采訪她的記者多次寫下。這位美麗的藝術家,經常忙得一天只喝幾口咖啡,吃幾塊餅干。這就有點意思了,她每次面對鏡頭時,都是特意著裝的,妝容也化得精細,可是在飲食上這樣待自己,她太犧牲自己,而太在意這個殘缺世界對她永久的認可與褒獎。她的確是做出成績的,她在德國十五年后,即在失去丈夫10年。終于出頭,然后她選擇回到祖國這個更大的舞臺,這是她可以不斷成長的根基,她出任大學的客座教授,她住上海浦江邊上。可以舉辦上海最小資的Party,她舉辦很多的攝影展。她是那個穿著奢華,優雅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的女子,她自己也說自己是成功的,但仍有謙虛笑容,但我總覺她的笑容有些虛弱,我不知為什么,但這樣的印象根深蒂固。
因她失去丈夫的故事,在多年前打動我。她今天在中國頻繁的出鏡率讓我注意到。我細心聽過能找到的所有視頻,讀了她寫過的書。我是尊重她的,但我不敢說我喜歡她,因為她講述任何成功的語調中,總有一絲游離。但她是成功的,可以讓渴望成功的女子當成榜樣。但我喜歡她的聰明,在這樣一個社會現狀中,懂得如何營銷自己,讓自己借助塵世的力量走向眾人認可,這同樣是了不起的。
我由此敬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