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男性霸權的顛覆與解構

一、《喜福會》和酷兒理論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反映“邊緣文化”的美國華裔文學取得了很大的發展。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憑借其處女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1989)在美國文壇一舉成名。譚恩美的這部《喜福會》是作者根據自身的經歷，選取移民母親和生長在美國的女兒之間的矛盾沖突作為題材，描寫了新中國成立前夕從中國內地移居美國的四位女性的生活波折以及她們與美國出生的女兒之間的從誤解、沖突到理解的故事。

進入90年代，隨著酷兒理論在西方的興起，許多學者都意識到亞裔美國文學與酷兒理論存在著一定的聯系[1]。酷兒理論具有重大的策略意義，它的出現造成了使所有的邊緣群體能夠聯合起來采取共同行動的態勢[2]。酷兒理論是20世紀90年代在西方興起的新的性理論。概括地說，酷兒系指那些在性、性別或性取向方面與傳統的主流文化不一致，無法歸類或不想被歸類的所有生命個體。而“酷兒理論”作為一個術語，指代的就是這種非常態的表達方式。“酷兒理論不是指某種特定的理論，而是多種跨學科理論的綜合，它來自史學、社會學、文學等多種學科”[2]。酷兒理論質疑傳統的男性霸權，反對傳統觀念對人們的壓制和禁錮。但它并不是像許多人誤解的那樣，是對同性戀的鼓吹和宣揚，而是一種反對嚴格的社會兩分結構，鼓勵人們自由地生活的理論。

因為對于“權利”的重視，對于各種弱勢邊緣群體的正當性的強調，酷兒理論的影響大大超越了性別研究的領域，“如今在美國（在英國，在低得多的程度上），選擇人類學、文學、電影研究或文化歷史的課程，不碰到所謂酷兒理論家的作品的可能性是越來越少了。”酷兒理論的出發點就是挑戰傳統的性別機制，向社會的“常態”挑戰。與酷兒理論的種種觀點相契合，《喜福會》講述華裔婦女在男性霸權的壓抑下尋回自己聲音和主體性的努力，再現了華裔婦女向傳統的性別機制發出挑戰的動態過程。譚恩美對我們中許多人關于性別構建的設想提出了挑戰，尤其是這樣一種觀念：認為性別身份是天生的，生來就被認定的，不可挑戰的。

塞吉維克認為，酷兒理論是學者細察文學文本的折射鏡[3]。他認為，如果透過酷兒理論這面折射鏡來審視文學作品，學者將會得到一個清晰的認識，從而揭開文學的神秘面紗。文章擬從酷兒理論的視角重新解讀作品中一位母親(龔琳達）對男性霸權從受壓迫到覺醒并逐步走向反抗的動態過程。我們不難發現，小說字里行間包含著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對女性自由和權利的扼殺，對女性向男權社會挑戰，追求自由、幸福和權利的精神給予了高度的肯定。

二、男性霸權下中國母親的抗爭

《喜福會》中“紅蠟燭—龔琳達的故事”講述了一位母親在中國封建社會的壓迫下如何逐步覺醒并最終走向反抗的心路歷程。該章深刻而犀利的批判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并再現了酷兒理論中的一大特點即人的性別身份不是天生的，生來就被認定的，不是不可挑戰的。

（一）男性霸權壓迫下的龔琳達

龔琳達在兩歲時就像物品一樣被賣給黃家作童養媳。身為人女，她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愛情和婚姻，惟一能做的是遵從父命。“不要給家族丟臉”，“我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只為了履行父母許下的一個諾言。”“即使后來我知道我將嫁給這么個糟糕的男人做妻子，可我卻不敢違抗，只能認命。”琳達十二歲時被送到夫家，她自己已經意識到“這里就是我的歸宿地了。不管怎樣，我一定不給娘家人丟臉……”。她屈從于“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古訓，試圖成為一個溫順而盡責的妻子，并時刻告誡自己:“天宇(她丈夫)是上帝，他的意志高于我的生命。”[4]

在男權本位的教化下琳達準備接受這樣的命運。“我幾乎有點自欺欺人地以為，我會很快樂的……故意笑嘻嘻地說我運氣真好，在這里我會過上好日子的。”漸漸的琳達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 “……我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我不再認為我在受苦，真的，一點也不……這一切都使我覺得高興。”這時的琳達雖然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只是出于無奈，受了男性霸權的壓迫，沒有經濟獨立或者說幾乎沒有生存能力的女性又能怎么辦呢？“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雖然我結實得像高頭大馬，但我能逃到哪呢？”許許多多的中國女性就是在這樣的境遇中，一代一代地生活過來的。她們有苦，有淚，卻無可訴說，無法逃避。在中國典型的男性霸權文化中她們只能默默承受，把痛苦當作女人的宿命接受下來。

（二）覺醒的龔琳達

然而譚恩美作品的高明之處不在于只是再現了男權社會壓迫下的婦女的生存狀態，她還詳細的描述了從壓迫到覺醒的心路歷程。琳達已經慢慢意識到不能這樣屈服于命運的擺布。“我坐在鄰家房里窗邊等著。想到為了多年前父母的一個契約，我不得不犧牲自己。為什么我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為什么為了別人的快樂我就得獻上自己？我不禁捫心自問，什么是人的本色？……可我，能像汾河那樣變幻不定，卻還能保持同一個“我”嗎？我對鏡揩了揩眼睛，意想不到地發現，鏡中的自己，竟煥發出一個全新的姿態。……在我內心深處，保留著對生活的穎悟，那只為我獨自所有，無人知曉，也沒有人能擄走它……當下，我對自己許諾：我永遠不會忘記自我”。琳達已經慢慢覺醒并逐步走向反抗。“我就像盲人那樣，在我的命運之路上摸索而行，但我不再為之難過，因為我自己心里對此已是大徹大悟了。”就像酷兒理論認為的：所謂社會賦予女性的身份是在那個構筑了權力/知識體系的話語及話語實踐中形成并受其影響的。作為人們的認識方式和存在方式，這些權力/知識體系以特定的、符合支配集團價值觀念及規范要求的文化和歷史手段，編碼并構建了我們的主體及其行為、動作等等[5]。代表丈夫的紅蠟燭熄滅后，“什么都沒有發生”。琳達決心走上反抗之路，向男權社會發出挑戰。

（三）琳達對男性霸權的抗爭

在男權社會里所有對女性身份及社會地位的教化及規范都是為了滿足男權本位的要求。男性將自身設定為具有本質意義的存在和主體，從而將婦女降格為非本質性的存在和代表了負面價值的個體[1]。女性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那些所謂的規范及教化已不堪一擊。琳達意識到自己的丈夫“把一切都推到我頭上了。霎時我也火冒三丈，但立刻記起當年我答應過自己父母，我會做一個賢妻良母的，便硬把這口氣吞下了。”雖然琳達硬把這口氣吞下了，反映了男性霸權文化的根深蒂固。但此時的“火冒三丈”也表明了琳達決心抗爭的心態。琳達意識到他的丈夫對她沒興趣時，她霎時間意識到“他根本還沒成人。我不再懼怕他了。”“我開始打主意，如何能逃出這個婚姻的牢籠而又不辱沒我娘家的名聲。”“我煞費心機動了好幾天腦子，一邊細細對周圍的人察言觀色。主意打定后，我挑定了三月初三，那天是清明，是紀念祖先的日子”。琳達運用了超人的智慧，分別用祖先托夢、紅蠟燭熄滅、必須休妻等手段徹底擊垮了她丈夫及婆婆。小說中頻繁出現的表情詞匯充分再現了這一動態過程。“我看見我婆婆嚇得后退了幾步；天余聽了，臉色慘白……婆婆一聲驚叫……她失聲叫了起來……天余緊繃著臉也忙跟在他媽屁股后”。而此時的琳達“暗自得意：他們上當了，魚上鉤了！”

婦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不能依賴男性的恩賜，而要靠自己的斗爭[1]。琳達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利用夫家的封建迷信擺脫了無愛的婚姻。讀到這，每位讀者都感到痛快之極。處于男權社會壓迫下的弱女子以超人的智慧徹底顛覆了男性霸權文化。故事的結尾，“我終于解除了套在身上的枷鎖。我也永遠忘不了那天，我終于醒悟了，發現了一個真正的自我，并任憑著這個“我”的思想來帶領自己。就是那一天，我蓋著新嫁娘的頭巾，獨坐在窗邊，答應自己永不忘記自己。”

琳達從受壓迫到覺醒并逐步走向抗爭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對男權本位的徹底解構與顛覆。酷兒理論正是這樣一種具有很強顛覆性的理論。它不把性別身份視為某種固定不變的東西，而是將其視為不完整的、局部的和變動的。巴特勒的見解是:“身份類別就像是某種規約性威權體制的傀儡，(它總是)要么被當成壓迫結構的常規化部屬，要么被當成對這一壓迫予以解放的號召手段。”[6]她認為，所謂性別，既非自然亦非先天，而是社會建構生成，且服務于特定目的和機制[5]。她說，性別是重復行為的操演性結果。這些行為在一個極度嚴苛的規約體制下不斷重復，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凝結”成為某種關乎“實質”或自然存在物的表象[7]。簡言之，是我們后天習得和長期重復著的那些行為和動作創造了關于某個天生、穩定的(性別)核心的假象，而并非這些行為和動作是某個天然(性別)身份的流露表達。

三、酷兒理論的再現

在《喜福會》里，酷兒理論更表現在她的文本世界的總體建構中。她通過男性的缺失和具有邪惡性的男性形象的塑造，解構了男權社會的文化傳統。她顛覆了男性傳統的書寫—男為主、女為輔，而創造了一個以母女關系為中軸的以女性為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男性的傳統價值和地位均被抹煞，無論是為父，還是為夫，他們都只是空洞的符號代碼。這一點也能充分體現酷兒理論關于解構性別兩分結構的主張。例如，她試圖摧毀傳統男性高大、威猛的固有模式，其所塑造的小丈夫天宇，在妻子琳達的眼中，只是一個矮小的“短尾巴孔雀”。琳達終于明白自己的丈夫天宇并不可怕。“這下我可明白天余身上那東西的能耐了。只見他驚惶地轉過身去。他對我沒欲求，他那種驚惶失措的懼怕，令我明白他對任何女人都沒有欲求，他根本還沒成人。我不再懼怕他了”。確切地說，琳達的丈夫不具有傳統意義的“男人”特征。小說《喜福會》中的主人公身上都有著明顯的“酷兒”特點，都能體現出酷兒理論所倡導的反對社會兩分結構，消除歧視和偏見的特點。而小說最后的圓滿結局則體現了酷兒理論的最終目標，人們自由地生活在和諧融洽的社會中。

作者譚恩美以其獨特的華裔婦女的生命體驗，以新時代女性的樂觀心態展現了女性從沉默到覺醒再到反抗的尋找主體性的動態歷程；鮮明地顯現出顛覆男權本位的特征，即酷兒理論所倡導的——向一切嚴格的兩分結構挑戰，使人們獲得徹底擺脫一切傳統觀念的武器和力量，它的最終目標是消除一切歧視和偏見。酷兒理論的代表理論家們對傳統性別機制的挑戰與解構、對經典文學作品的重構，為當代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視角，注入了新的血液，建構了文學闡釋的新范式[8]。

注：本文所有摘錄原文的部分都引自譚恩美《喜福會》，程乃珊，嚴映薇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出版。

【參考文獻】

[1]柏棣.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07.

[2]李銀河.酷兒理論面面觀[J].國外社會科學，2002，(2).

[3]Kaplan，CharlesAnderson，William.Criticism:Major Statements [M].Bedfo rd Books，2000.

[4]Amy Tan， The Joy Luck Club[M].Ballantine Books， 1989.

[5]楊潔.那一個哲學家：朱迪斯·巴特勒[J].蘭州學刊，2008，（4）.

[6]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M].New York: Routledge， 1990.

[7]（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8]傅淑琴.簡析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酷兒理論[J].時代文學，2009，（5）.

（作者簡介：葛樹慧，中國礦業大學外文學院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