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周易》中的文質關系

“文”，象形字，《說文解字》云：“文，錯畫也，象交文。”從字源上講，所謂“文”，就是人通過視覺感官對于各種線條交錯的具體物象的觀察，并從具體物象中提取、簡化交錯之線條從而形成為“文”。“文”，重點在于物之雜陳，《國語·鄭語》說：“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無講。”《雜陳》兩字可以說，盡得“文”之精義。“雜陳”同時還意味著“和”，所謂“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和”是生命力的象征，這樣，“文”在一定程度上也具備了生命的意味。從“文”的類型來看，可分為“自然之文”與“人文”兩種。“自然之文”也就是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等所構成的“天文”、“地文”。關于“自然之文”，《周易》中有多處涉及到此。如：“古者包棲氏之王天下，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剛柔交錯，天文也”。再來看“人文”，《周易·彖》講道：“文明以止，人文也。”以天地自然現象來類推人類社會現象，這是先秦時期所形成的傳統之一，“人文”亦可從“天文”中類推而得。粗略說來，“人文”包括社會的政治、教化以及個人修身直至言辭文章等等，所有一切精神文明的現象皆可稱之為“人文”。由“自然之文”到“人文”，其間關鍵在于自然之人化，如《周易》革卦中所謂“人大虎變”、“君子豹變”以及“小人革面”等。在先秦這一個過程的形成所使用的方法就是類推及比附。

相對于“文”來說，“質”的含義顯得單一得多，許慎《說文解字》對質的解釋是：“以物相贅。”贅，《說文解字》的解釋為“以物質錢”。這樣看來，“質”就相當于經濟學上所講的交換價值。在先秦典籍中，“質”在具體用法上一般都是指價值、性質這兩個方面的意義。如“質子”、“《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也。”“‘質’，既表現為事物內在的價值觀念，那么，不同的事物就有不同的質，特殊的事物便有特殊的質。”一般來說，“質”就是“本”，于物意味著未經雕琢之材，于人意味人的特殊品質、道德規定等[1]。

宗白華先生認為：“賁卦講的是一個文與質的關系問題。”《周易》中《賁》卦專門講了裝飾問題，“賁者，飾也”，而裝飾歸根到底就是如何處理文質關系的問題[2]。

首先我們來看《賁》卦的爻辭：“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徒。六二：賁其須。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六五，賁于立園，束帛戔戔，吝，終吉。上九：白賁，無咎。”從爻辭來看，初九講修飾腳趾，六二講修飾胡須，九三則形容修飾的潤澤之態，九三的修飾達到絢麗燦爛的境地。這樣，六四就面臨著一個疑惑，是繼續絢麗下去還是尋求改變？其最終選擇“皤如”、“翰如”的修飾方式，六四并未放棄飾，而是走向了以白色為飾，也就是以素為飾。上卦六五、上九就延續、發展了這種傾向，六五講整修家園要節儉、簡樸，上九講白賁，“白賁”不是不講裝飾，而是以素為飾，無飾之飾。總的來說，從最初文飾的逐漸發展、強盛至上卦文的“皤如”，“翰如”至“賁如立園之吝”最終形成“白賁”這樣一個過程，也就是“文”的發展過程，從下卦的“柔來而文剛”，以“文”飾“質”，上卦“剛上而文柔”，強調“質”充實“文”。《賁》卦爻辭“文”的發展過程表明《賁》卦強調的“文”是與“質”相應的，強調文質和諧。《賁》卦彖辭也正說明這種文質相和的思想，彖曰：“賁，亨，柔來而文剛，故亨。分剛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從小的方面看，《賁》卦彖辭講的是文質相和；從大的方面看，則講的是“天文”與“人文”之和。爻辭、彖辭都強調“文”、“質”的相互作用，強調文質之和。值得注意的是《賁》卦所講的文質之和是建立在以“質”為本的基礎之上的。從下卦的最初的“質”直到上九“白賁”之“至質”，“質”的意義遠大于“文”，如初九：“舍車而徒”、六五“賁于丘園”、上二九“白賁”皆強調了“質”。另外，“六二，賁其須”，須必須依附于“質”，所謂“皮之不存，毛之焉在”。“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九三的“文”發展至極盛時期，但要保持其本性，也就是“質”方可得“吉”，六四主要就是講“質”。總的來說，在《周易》的文質關系中，“質”才是根本的、決定性的因素。

前面分析了以“質”為根基的“文”的發展變化情況，其實《賁》卦爻辭也向我們透露了“質”的發展。從最初的“舍車徒步”之“質”到“白賁”之“質”，“質”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就器物而言，最初單純為了功用，有“質”而無“文”的器物，其“質”也是單一的，可用而已。“白賁”之“質”就大不一樣，它是經過各種“文”的修飾最后其“質”已將各方面、各種層次的功能包容其中的“質”。這種“質”本身已是最完美的狀態，因此，自然也不需要多余的文飾。

《賁》卦象傳曰：“山下有火，賁。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于此，宗白華先生提出了精辟的解釋：“象曰：‘山下有火。’夜間山上的草木在火光的照耀下，線條輪廓突出，是一種美的形象。‘君子以明庶政’，是說從事政治的人有了美感，可以政治清明。但是判斷和處理案件卻不能根據美感，所以說‘無敢折獄’。這表明了美和藝術（文飾）在社會生活中的價值和局限性。”[2]總的來說，《賁》卦彖辭與象具體分析了“天文”與“人文”的形成，并探討了“天文”與“人文”的關系。爻辭則從“文”的角度詳細說明“文”的發展狀況，而“文”的發展狀況其根基在于“質”的發展變化，最終要求“文”、“質”相生相濟。“白賁”，是由絢麗之裝飾到以素為飾而最終形成的。這一問題儒家也有相關論述，《論語·八佾》：“子曰：‘繪事后素’。”《朱熹集注》云：“繪事，繪畫之事也；后素，后於素也。《考工記》曰：‘繪畫之事后素功。’謂先以粉地為質，而后施五采，猶人有美質，然后可加文飾。”

《賁》卦之外，《周易》關于文飾之美，在《離》卦中也有較為詳細的論述。《周易·系辭下》說：“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圣人觀“離”之象而制網，彖辭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的的乎地，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是從畜牝牛吉也。”這說的是附麗之美，即裝飾之美；從文質關系的角度來看，日月為“文”，天為“質”；百谷草木為“文”，地為“質”；重明、柔為“文”，中正為“質”。前面兩個講的是天地之文，自然之文與“質”的關系，后一個講的是“人文”與“質”的關系，《離》卦所講“文”與“質”的關系中，同樣以“質”為根基，“文”是附麗于“質”上的。這與《賁》卦的思想是一致的。

《離》卦象曰：“明作兩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上下兩離而作離明之象，因此，宗白華選擇在分析《離》卦的美學思想時，又從“明”與“麗”（并偶）的角度揭示了《離》卦所蘊含的美學思想。在“文”與“質”的關系上，《離》卦傾重于“文”，講附麗之美；《賁》卦落實于“質”，講“白賁”之美，它們分別說明了“文”與“質”兩個方面的美，最終導致了兩種不同審美理想的產生，即絢麗之美與平淡之美。雖然這兩種不同的審美理想同是中國人的審美理想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如果做進一步區分的話，我們還是可以說它們分別代表了民間與文人士大夫的現實生活的審美追求。

對《周易》中文質關系問題的討論不僅是對中國傳統美學理論的思考，更重要的意義也許在于對當代社會審美理想的構建具有的啟示性作用。

【參考文獻】

[1]陳良運.文與質·藝與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

[2]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作者簡介：丁力，三峽大學藝術學院設計藝術系教師；徐華，三峽大學藝術學院音樂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