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三玄之冠”、“群經之首”,《周易》留給后人最寶貴的財富是它的易道思想。這種易道思想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個領域,逐漸積淀為一種民族心理。書法藝術作為最具中國特色的藝術門類之一,自然深受易道思想的熏陶。讀書論經典——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很有這種認同感。遺憾的是,孫氏《書譜》的易道思想并未引起后人足夠的重視。本文不揣庸昧,擬就孫過庭《書譜》中的易道思想,擇其要而分述之。
一、《書譜》中蘊涵的“五行”思想
在中國書法史上,以“五行”思想為指導,系統闡述影響書法創作的諸因素者,非唐代孫過庭莫屬。在其《書譜》中他曾指出: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1]
此即著名的“五乖五合”理論。他將影響書法創作的因素提煉成五條,即“第一是心境,第二是情感,第三是時令,第四是工具,第五是創作欲望。一、二、五是主觀因素,三、四是客觀條件”[2]。這五條因素之于書法正如同“五行“之于萬物。
古人認為宇宙萬物的基本組成是“五行”,是“天所以命萬物者也”[3],“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4]。雖則,后世學者也曾有人依據自己的思想改變了這一順序,但大多還是沿用《尚書·洪范》的排列順序。因為,水、火、木、金、土的排列順序是依次遞進的合乎規律的排列:“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4]“潤者,性也;炎者,氣也;上下者,位也;曲直者,形也;從革者,材也;稼穡者,人事也”[3];“陽變陰合,初生水火。水火氣也,流動閃爍,其體尚虛,其成形猶未定。次生木金,則確然有定形矣。水火初是自生,木金則資于土”[3]。這些都說明“五行”排列的有序性。
“五乖五合”理論承繼了這種有序性排列。在書法實踐中,五種因素對于書寫者的影響也是依次遞進。首先,需要不被瑣事縈繞的瀟散心境;其次,需要和順的情致;再次,需要時令氣候怡人,使人身心舒泰;再次,需要用之順手的書寫材料;最后,也是最關鍵的因素即創作欲望。很多時候,創作欲望是由于其他四種條件的影響而產生的。所以,五種創作因素共同作用是書法佳作產生的重要原因。這就如同傳統認識中“五行”與萬物生成的道理一樣。
從“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一句來看,孫過庭顯然將“得志”即“偶然欲書”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這是有實踐依據的。創作欲望對于任何一位學書者來說都是左右書寫狀態的關鍵,倘若具備前四種因素而唯獨缺乏創作的欲望,則往往前功盡棄。這符合“五行”排序的意蘊。“偶然欲書”占得是“土”位,古人有“土載四行”、“土為萬物之母”之說,“土”位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可見,孫過庭“五乖五合”說并非偶然為之,也非巧合所至,而是有其深刻的哲理內涵。其中,“乖”“合”的觀念皆源自易道。“五合”源自《周易·系辭》:“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此系指五行生成配合之數。孫過庭提出的“五合”也是五種條件與書法創作相互配合,達到“神融筆暢”的效果。“五乖”系指五種背離“和合”創作狀態的條件,孫過庭指出:“五乖同萃,思遏手蒙”,是創作不出好作品的。在《周易》中“睽”卦正體現了“乖”的道理。就卦象而言,“上火下澤,二物之性違異,所以為睽離之象”[5]。“睽者乖異之名,物情乖異,不可大事”[5],這些都說明,“乖”在事物發展過程中的負面性。認識到影響書法創作的因素,把握“乖”“合”的道理,于是就可以順應各自的規律,達到良好的創作狀態,從而創作出優秀的書法作品。
先于孫過庭,有關影響書法創作因素的記述不乏其人。比如,東晉衛夫人就曾經在《筆陣圖》中詳細說明了紙、筆等書法用具的選擇;王羲之在其書論中就創作狀態也有著名論斷。但較之于孫過庭的“五乖五合”理論,他們都相形見絀,有支離破碎之嫌。
二、《書譜》中蘊涵的“變易”思想
對于易道中的“變易”思想,歷代闡釋頗多。漢代易學大師京房就認為:“易者,變也。”[6]唐代孔穎達進而解釋說:“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謂之為易,取變化之義。”[6]這些論述表明,“變易”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涵蓋書法。康有為曾明確指出,“變”是書法藝術發展的必然規律。“變易”思想在《書譜》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站在發展“變易”的立場上審視書法史風格演變。在書法領域,當面對“古”與“今”的問題時,一般都會產生“今不逮古,古質而今妍”[1](P124)的審美偏好,認為古人的作品質樸并且具有深厚的內涵,而今人的作品只是徒具妍美的形式。這是“尊古”、“尚古”的民族心理和“厚古薄今”的思想傾向在書法審美上的投影,是不科學的。針對這樣的書法品評誤區,孫過庭指出:“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1]他認為,書法風格由質樸到妍美的轉變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的,這種不斷的變化,是事物發展的正常規律使然。這一振聾發聵之言,是對當時盛行的“厚古薄今”之風的反叛。
其二,以“變易”的觀點審視書法家的學書歷程。孫過庭將書法家的整個學書歷程概括為三個階段:“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1]首先是學書者初學規矩、臨摹古人碑帖的階段,其次是學得規矩、嘗試創新的階段,最后是自成一家風格面目的階段。這是成功的書法家必經的三個階段,其體現出的正是《周易》的“化”“變”之道。“變言其著,化言其漸”[7],“著變”與“漸化”是相輔相成的,書法家每上升一個階段都會表現出與前一階段不同的特點風格,這就是“著變”。“漸化”是指書法家的功力累積,它更多的是作為過程來推動書法家學書歷程中若干次著變的形成,從而達到“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境界。而這些在孫過庭看來,“漸化”與“著變”都離不開堅持不懈的努力。他現身說法:“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鐘張之馀烈,挹羲獻之前規,極慮專精,時逾二紀。有乖入木之術,無間臨池之志。”[1]正是這樣的日積月累,才會產生出《書譜》這樣優秀的書法作品。后世米芾通過“集古字”,博采眾家之長,“既老始自成家”[1],米芾的成功亦為明證。所謂“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書法藝術就是在每位書家的“日新”中,維系著其“生生不息”的發展。
正確把握書法的古今“變易”這一規律,對于學書中的古今“變通”無疑是具有指導意義的。《周易·系辭》曰:“變通者,趣時者也。”“趣讀為趨……時,《易傳》所謂時指當時之具體形勢、環境與條件。人之行事有變通,乃急趨以應當時之需要也。天地萬物之變通亦在趣時”[8]。書法亦須趨時。孫過庭是這樣對于“趨時”加以闡釋的:“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1]意即學書者要善于融匯古今,既要博采古人之長又不能背離時代潮流,在“趨時”這一點上,孫過庭認為要辨別利弊,不可沾染時弊。這種極具辯證性的分析對于書法的繼承與創新指明了道路,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比如清代石濤的名言“筆墨當隨時代”,就與孫過庭的“趨時”觀念一脈相承。在學書過程中,只有把握“變易”規律,才能沿著正確的學書道路前行,在“化”“變”中得以成就自家之面目。
三、《書譜》中蘊涵的“太和”思想
“太和”思想見于《周易·乾·彖》:“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意即天地萬物具有不同的規律屬性,不同因素順應各自的規律,相互協調統一是達成“太和”的基礎,這樣才是最具有生命力的狀態。質言之,“太和”抑或真正的和諧,是對立統一,而非雷同疊加。
首先,以“太和”思想為準則,孫過庭提出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的書法創作原則[1],并以此為指導,對書法創作的點畫安排、用筆、用墨都有原則性的要求。在點畫安排上,他講究:“數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1]因為書法的載體是漢字,而點畫是漢字的基本組成元素,因此,點畫的不同勢態就從根本上避免了結字的雷同,從而使整幅作品具有了和諧之美。正如書圣王羲之所說:“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1]被后世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其中二十一個“之”字,字字迥別,通篇流暢自然,便是范例。
在用筆上,他提出:“留不常遲,遣不恒疾。”[1]認為書法用筆應該疾遲相互交替補充,如果一味遲留,就會使作品缺乏流暢,氣息滯礙;如果一味疾速,就會出現墨不入紙的現象,使作品陷于浮薄,缺乏力度。可見,只有各種用筆技巧的協調統一,才會產生輕重緩急的和諧韻律之美。
在用墨上,他提出:“帶燥方潤,將濃遂枯。”[1]認為在書法創作中,應注意燥潤、濃枯等墨色變化的相得益彰,體現出墨色的自然之美。可見,會用墨不僅僅要深諳墨性,更重要的是會運筆。只有會運筆,才能夠將不同墨性自然的表現在作品中,成就墨色氤氳的書法之美。
其次,“太和”還作為最高審美理想存在于《書譜》中。在孫過庭看來,“太和”之美是書法家“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體現。他以王羲之為例,說:“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1]此間的“志氣和平,不激不厲”長久以來一直被看做是二王書法和諧之美的風格體現,而這種風格的產生,同樣源自于“和而不同”。孫過庭認為,學習書法不僅要博采眾家之長、“會古通今”,而且還要融匯各體,“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熔鑄蟲篆,陶均草隸”[1]。將這些不同的因素融會貫通之后,達到“思慮通審”,“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1]。因此,“太和”之美既是指書法家“志氣和平”的淡定心境,也是指會合眾美的高超造詣。
綜上所述,孫過庭《書譜》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結合初唐書壇實際,提出了許多極有價值的觀點,在書法理論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易道思維的滋養使其論書更為宏觀且具理論深度。由于易道思維極具包容性,諸如陰陽學說、意象思維等在《書譜》中也有明確體現,又如文中所列之易道思想亦包含多個層面的問題。有鑒于此,本文只是管中窺豹,將自己的些許認識訴諸文字。但是,易道思想對于書法藝術的影響是方方面面的,這種溯源式研究對于當前書法藝術的發展無疑是具有指導意義的。因此,對于這一課題確有進一步深研之必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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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世征.中國書法理論綱要[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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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尚書·洪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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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一卷[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
[7]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二卷[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
[8]高亨.周易大傳今注[M].濟南:齊魯書社,2000.
(作者簡介:王偉,聊城大學美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