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搭:艷俗的陷阱

戲，說來說去不外乎三種:擺事實的，講道理的，還有一種既擺事實又講道理的。所謂擺事實，就是把故事講好，意義不見得深刻，也沒必要深究;所謂講道理，就是有意思的精神交流，情節不見得曲折離奇，但自有其生活智慧、人生哲理;所謂既擺事實又講道理，境界當然自高一層，像混搭的服裝，搭出了流芳百世的藝術佳品。這樣的三種戲，都是好戲。可最怕的是事實講不清道理講不好的，什么都沾點又什么都沒沾全，落下個“沒重點”的下場。所以我不得不誠實地表示，《福爾摩斯之偽裝》既沒有講好故事也沒有講好道理。

說一句未必中肯、但一定有點“陰暗”的話:偵探推理的東西，不死人總歸底氣不足。從觀者的心理來看，“誰殺了他”和“他跑哪兒去了”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故事——這并不是說人心卑劣，因為“謀殺”僅僅是偵探推理類文藝作品的慣用橋段而已，慣用到我們早已習慣，習慣到觀看《福爾摩斯之偽裝》這部只有失蹤沒有謀殺的推理劇時，竟一時難以適應。

但是，推理劇沒有謀殺也并不會意味著就提高了檔次，它無關藝術，只關乎觀眾看得緊不緊張，猜得熱不熱烈。推理劇的靈魂是“推理”，沒本事推理的可以制造懸念。拙劣的懸念總好過拙劣的推理，因為懸念重在過程，推理重在結果。總之，推理劇的重點一定是“好看”——這個“好看”的意思就是“故事性強”。故事性強對藝術家來說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當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偽裝》不好看的原因在于打著推理劇的招牌賣了一個誰都猜得出真相的故事，削弱了大偵探福爾摩斯在世界人民心中無與倫比的地位。全劇六個人，五個是露臉的，剩下那個臟到看不見真面目的乞丐，你要說他不是體面的圣#8226;克萊爾先生偽裝的，誰信?推理劇沒有令人恍然大悟就像情欲戲被刪剪過一樣:我來看什么?而劇情之所以事關“偽裝”，原來是冒充乞丐掙大錢的圣#8226;克萊爾先生難以言說的辛酸:為了體面地活著，偽裝是生存之道。這固然也算一層道理，但細想之下，又實在不是什么石破天驚的道理，誰愿意花錢來聽你講一個大家都懂的道理呢?好的思想家告訴你人生的真相，而不是生活的真相，前者度人，后者傷人。況且，于推理劇而言，在沒有講好故事的前提下，思想是奢侈的，正如《紅樓夢》若在沒有才華的前提下，制造懸念是無聊的。明白要的是什么，就像明白拖把是用來拖地的，不要試圖用它去刷墻。

英國推理小說家多蘿茜#8226;塞耶斯的地位始終不及阿加莎#8226;克里斯蒂或柯南#8226;道爾，一來她的故事不夠出奇制勝，二來她擅長引用文學詩句，這是平白無故做加法的不明智之舉。推理劇與推理小說一樣，一忌教化，二忌賣弄。阿加莎與柯南#8226;道爾都不擅賣弄文采，在細節上頻做減法，即凡是出現的細節皆有其用意，猜不出你就等著看，故事也因此環環相扣，叫人不讀到最后一頁不肯罷休。但《偽裝》在開頭就犯了賣弄的忌諱，化裝成華生的福爾摩斯從報上的新聞絮叨到“祝您安康”，我不知道這與本案有什么關聯，我只覺得福爾摩斯變得很滑頭。老派人不太會喜歡一個滑頭的福爾摩斯，我不是一個很老的老派人，可惜我也不喜歡。福爾摩斯最好看的是冷漠，華生最好看的是儒雅，一旦跑偏，就好像你非要去肯德基吃油條，吃來吃去總覺得不是小時候的味道。古典的英國推理故事，兩個不那么古典的英國紳士，顛覆的后果有兩種，要么萬人稱頌，要么萬劫不復。

大概混搭是《偽裝》的風格之一。我不是一個很懂得舞美藝術的人，但我偏偏看出《偽裝》的舞臺風格既寫實又寫意，輪番上演，看花了我的眼。三只箱子的創意倒是好的，可是在虛虛實實的布景中卻時常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此外，我不知道為什么探長辦公室的長桌看起來那么像屠夫門前的肉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平白無故扛那么大只電話亭上臺就為了放一把小提琴。最要命的是，我什么都記得，惟獨不記得“貝克街221號B座”這個深具地標性的元素。福爾摩斯推理小說向來有一個幾乎千篇一律的開頭:雨霧朦朧的倫敦傍晚，福爾摩斯埋首于古怪的化學實驗，新婚的華生打死也不能夠理解這位老朋友冷清寂寞的生活方式。接著，漂亮的小姐找上門，未執一詞，福爾摩斯已從她哀傷的眼神里讀出了她此行的目的，案情由此展開。這篇專屬于福爾摩斯的開場白就像阿加莎#8226;克里斯蒂筆下長著雞蛋腦袋的比利時矮個子波洛時常坐在舒適的搖椅里刷他美麗的小胡子一樣，深具標志性，是“大偵探”的信號。抹去了它，福爾摩斯就像一個三無產品，怎么看都是盜版的樣子。

很難講清楚混搭是不是一種潮流，它是一個艷俗的陷阱，一旦掉下去，很難全身而退。混搭的目的不是賣弄，掏心挖肺地把漂亮東西堆出來給人看，一不小心卻堆成了寒酸相。賣弄不是一件聰明事，更不是一件了不起的難事，比賣弄難上千百倍的恰恰是習慣成自然的不賣弄，平實地做著扎扎實實的學問。可是不賣弄別人怎么知道你的本事?很奇怪，不賣弄的才華，別人就是會知道。所以毛姆才難得不刻薄地老實說:“要是能像擬個電文那樣簡要直接地把這些寫下來，我就心滿意足了。”那么會講故事的毛姆都這樣說，可見“簡單”是多么難得的減法運算。

我們對戲劇的態度總比對影視劇來得寬容，因為知其不易，近在咫尺地搬演一出出活色生香的人間悲喜劇，僅那份誠懇就足以令人動容。所以我們坐在觀眾席里總在微笑地想:一臺戲為你而演，你還有什么不滿意要去挑三揀四的?因此，觀眾常常很寬容，但寬容從不意味著傻。《偽裝》演出間隙曾發生觀眾要求退票的鬧劇，孰是孰非之間，創作者也該費些思量:你總在事后問觀眾，他給你的舞臺打幾分，為什么從不在事前問自己，你的舞臺，他該花多少錢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