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神(連載之二十六)

(接上期)

再說釀酒車間，仍然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忙活完一陣子后，稍微有些閑余時，班長吩咐一位酒工，把成麻袋的糧食重新碼一碼，把撒落在地上的散粒收拾一下。

酒工“架子”滿口答應著去了，力大無窮的他，抓起百十斤的麻袋像抓小雞一樣輕松。不一會兒功夫，幾十個麻袋碼得整整齊齊，然后又用掃帚把撒落在周邊的高粱掃成一堆，用簸箕一裝，順手倒在了酒糟內。

這一舉動，一下子被班長看見了，怒斥道:“你干什么，這么多的高粱全倒到酒糟里去?”

“糧食有的是，還差這一點，現在一畝地能產幾千斤了。”

“誰說的?”

“報紙上登的唄。”

“硬根”在一旁說話了:“報紙上……報紙上說不干活就給錢，你也信?”

“你……”“架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幾萬斤的畝產，那不是糧食，是地里的土。”

“行了，這都是上面的事，與我們無關，干好我們的活就行了。”

“聽廠長講了，再過三五年，咱們廠的酒產量也要達到一萬噸。”

“一萬噸?”

“是啊。”

“那不是酒。”

“我知道你又說什么了，那是涼水，對吧?”

“照你的話說去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就這樣過去了，時間不長，只有一年多。它給人們留下的是什么呢，歷史自有評說。

三十二

這是一個老龍口人應該永遠記住的日子。

一九五九年九月的一天，一封電傳由市輕工局轉到了老龍口酒廠，讓史忠貞、陳迪勇喜上眉梢，如同打了一針強心劑，又如同一塊巨石壓在雙肩。

天黑了，辦公室的燈依然通亮，史忠貞說:“這是黨中央、國務院對我們老龍口的極大信任。”

“我們的陳釀白酒的確是高品質、高口感啊。否則，全國酒廠有多少家，為什么偏偏要我們的酒進人民大會堂，作為慶典用酒。”

“是的，在一個月內生產十噸白酒，是有難度，不過再難也得完成任務。根據上級指示精神，為了保證安全起見，現在不宜對外透露這個消息。”

“你看這樣行不行，”陳迪勇說，“咱們搞一個動員，主題定為大干一個月，以實際行動向國慶十周年獻禮，怎么樣?”

“行。”史忠貞一拍大腿，“就這樣了。”

“這個消息要是讓老廠長王大衛趕上，還不知道樂成啥樣子呢。”

“是，當初我們研制陳釀酒時，他天天問我怎么樣了，什么時間能投產，能不能在酒質上再提高一步，到后來，我聽得都煩了，都躲著他走。”

“這不奇怪，因為他把研制陳釀白酒的寶押在了建國十周年上，結果，還真讓他言中了。說實在的，那個時候，我們當副職干部的，還真不理解正職的苦衷，真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今天，我們倆都有這種感悟了。”

陳迪勇，平生精明，是從市輕工局下派的干部，人長得標致，文化水平和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他的強項。孫林寶在任時，他任宣傳科長，孫林寶和王大衛被打成“右派”后，他出任了書記一職，接替了孫林寶。

第二天，會議室里座無虛席。

廠子里正在召開全廠職工動員大會，舞臺上方橫幅上寫著“迎國慶十周年動員大會”。陳迪勇站在臺上講著，講話中還有手勢相伴:“同志們，經廠領導研究決定，今天召開全廠職工動員大會，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全廠要上下齊努力，大干三十天，以實際行動迎接建國十周年，用更多、更美的好酒獻禮。

“我們老龍口酒廠，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始建于康熙元年，是山西太谷一個叫孟子敬的人來我們沈陽創建的，那時候不叫沈陽，叫盛京。到了清康熙三十七年，康熙東巡盛京時，祭祀太祖太宗用的就是老龍口的酒。在皇宮招待各級官吏也是用的老龍口酒。那個時候，老龍口酒不叫老龍口，叫義隆泉。康熙離開盛京前，親自頒下圣旨，欽定義隆泉酒為宮廷貢酒。貢酒就是皇宮內的專用酒，這是一種榮譽。比如，我們的酒要是進了國務院、人民大會堂，也叫‘貢酒’啊!”

音落，臺下發出了輕微的笑聲。

“大家別笑，我說的是真的。國務院、人民大會堂招待中外客人也需要酒啊。我們為什么就不能用最好的酒質，讓咱們的老龍口酒走進國務院、人民大會堂呢?據我了解，國務院、人民大會堂每年勞動節、國慶節、元旦、還有春節都要舉行盛大的各種各樣的招待會，都需要大量的好酒，數量是相當可觀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想法，反正我有，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老龍口酒肯定能以優質酒的身價，走進國務院、人民大會堂。”

陳迪勇慷慨激昂的講話，贏得了許多職工的掌聲。當然，還有一部分職工根本就不相信陳迪勇的講話。他們甚至認為書記是在吹牛打氣，國內有茅臺、五糧液、劍南春等名酒，猴年馬月也輪不上老龍口啊，豈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心想得也太高了。職工不曉得，而陳迪勇和史忠貞心里卻有底數，因為建國十周年調入十噸老龍口酒用于國宴的密件已經裝在他們的心里，只是為了安全保險起見，不能泄露天機。

陳迪勇講完后，史忠貞也講了話。

他說:“我相信，只要我們老龍口人擰成一股繩，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我們老龍口酒遲早會成為現代‘貢酒’的。我們的老廠長王大衛，在老龍口幾年間，心里始終想著我們老龍口酒非要走進國務院、人民大會堂不可。他平時在班子會上常對我們講，我們老龍口將來要干大、干強、干好，近三百年的歷史就是我們干大干強干好的資本。國家用酒，不能總把茅臺、五糧液、劍南春當成頭牌，我們老龍口一定要迎頭趕上，一定要提高酒的質量，我就不相信，我們的老龍口酒就登不了大雅之堂，非他們莫屬。”

臺下靜極了，仿佛站在臺上講話的不是史忠貞，而是王大衛。

不少中層干部在辦公會上，也都聽過王大衛說過這番話，是那樣的鏗鏘有力。今天史忠貞重復了王大衛的話，意思是，王廠長的心愿已經在他去世后不久得以實現了。史忠貞用這種辦法告訴大家，蒼天有靈的話，王大衛也會在九泉之下為之高興的。

李偉彬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只見李洪林在廚房內用一只胳膊，嫻熟地洗著菜，沒有常芳雅的身影，他很是生氣，便問道:“她呢?”

“在屋里。”

李偉彬是個大孝子，他覺得李洪林一輩子不容易，為了老龍口酒廠被日本人砍掉一只胳膊，也算是死里逃生，大難不死。如今老了，應該讓他多享享福。

所以，他在認識常芳雅的時候就說過，我們成親后，必須得孝順他爸和他姑，因為兩個老人都沒有伴，常芳雅當時處于對李偉彬的追求中，當然是點頭應允。成親后，常芳雅做的基本上讓李偉彬滿意，但是，自從常芳雅向李偉彬將他們之間失去信任的關系攤牌后，常芳雅就不太主動做家務了。這不，還讓只有單臂的老父親親自下廚做飯。李偉彬的心頭堵上了一塊鉛。

夜深了。

常芳雅已進入夢境，還有輕輕的鼾聲。李偉彬卻雙手托在腦后，雙眼瞪得圓圓的，一絲睡意也沒有。在他腦子里一直裝著那件事，那句話。

“你回去問常芳雅去。”

丁靜蕾的這句話，李偉彬裝在心里很久了。但是，他為了不把事情弄得過大，也就忍氣吞聲地裝在肚子里，沒有和常芳雅過招。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激怒常芳雅，常芳雅肯定會變本加厲地去找丁靜蕾的麻煩。他覺得為了丁靜蕾平靜，心情舒暢，他是可以忍下來的。

李偉彬想著丁靜蕾，雄根有點勃起，他轉頭看一下常芳雅熟睡的模樣，掀開了她的被子。他剛把沖外躺著的常芳雅扒拉過來，哪知常芳雅突然間回手一擋，在迷迷糊糊中，狠歹歹地說:“去，想辦事找丁靜蕾去。”

說完后，把被重新拽到身上，仍然臉朝外，身子像個大蝦一樣弓著。

李偉彬被常芳雅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很是尷尬，瞬間功夫，雄性盡失，心也讓常芳雅敲得陣陣劇痛。

他在想，我是想丁靜蕾，可沒有和她做過一次愛。我是想丁靜蕾，可你現在還是我的老婆，我想做就得做。他還設想，將來他要是和丁靜蕾睡在一塊兒的話，丁靜蕾肯定不會像常芳雅一樣離他遠遠的，肯定會摟著他睡得香香的、甜甜的，一宿到天亮。

想到這兒，李偉彬怒火萬丈，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坐了起來，猛地一下把常芳雅的被掀到地上，大聲叫道:“我讓你睡，睡個夠!”

常芳雅本來也沒睡著，見李偉彬如此兇蠻，便板著臉坐了起來，“你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你知道。”

“甭想，沒門。”常芳雅發著怒，赤著腳下了床，轉身面對著氣急敗壞的李偉彬。小屋內的空氣凝固了，兩雙曾經相愛相惜的眼睛里同時噴出了仇恨的火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溝壑一尺一寸地加深，相持下的李偉彬先行放棄，他拼命地甩甩頭，強壓住怒火，穿上衣服奪門而去。

常芳雅朝門外大叫道:“你去找丁靜蕾吧，她會讓你滿意的。”

一氣之下，李偉彬果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丁靜蕾的家門口，他真想急切地叩門，把丁靜蕾叫出來，把剛才的一切向她傾訴，可是，他冷靜一想，深更半夜的，他不能這樣做。

李偉彬在夜深人靜中獨自徘徊，在愛情的雙重折磨下，他在思考著未來的道路將如何走下去。天下起了蒙蒙細雨，他昂起頭，大口大口地吸著細雨帶來的新鮮空氣，此時，他仿佛清醒了許多……

三十三

美酒即將進京了。

酒庫內，十噸陳釀白酒內外包裝都十分精美。齊刷刷地碼在庫內，這十噸陳釀白酒，即將送進北京，送進國務院、人民大會堂，作為慶祝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國宴專供酒。

四臺解放牌汽車先后駛進老龍口院內，一字形停了下來。

陳迪勇和史忠貞早已在門口等候，當車停好后，他們馬上安排職工，不大功夫就把十噸白酒裝上了車，苫上了苫布，綁得結結實實。蒙在鼓里的職工們還在納悶，今天是怎么啦，這裝車的事兒，怎么書記、廠長齊上陣?這真有點大閨女上轎，頭一遭啊!

車發動了，要啟程了。

史忠貞和陳迪勇，站在車前頭，十分興奮地說:“同志們，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啦，今天裝的十噸陳釀白酒，代表著我們老龍口二百八十七年歷史上的第二次輝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不少職工還不太明白廠長講話的意思。

“第一次，就是康熙三十七年秋，老龍口的酒成了宮廷貢酒。這第二次，就是一九五九年的十月一日，我們老龍口的陳釀白酒，將走進國務院、人民大會堂，在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宴會上，在人民大會堂，黨和國家領導，將用我們老龍口的酒宴請中外賓朋。”

職工們一下子明白了，欣喜若狂地拍起手來。一個月前，他們聽到領導開會時講過，要讓老龍口酒上質量、上數量，爭取能走進北京，然而，當時覺得只是廠領導的一種鼓舞和激勵。但是，萬萬沒想到，廠長講的話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卻實現了，這怎能不讓職工們激動呢?

整個廠院沸騰了。

“去，快把鑼鼓取來。”這是史忠貞的聲音。

伴隨著汽車喇叭和喧天鑼鼓，四輛汽車緩緩地駛出了老龍口大門，踏上了進京的征程。

一九五九年九月三十日，是北京最好的時節，秋高氣爽，天高云淡。天安門廣場花團錦簇，人們都沉浸在十周年的國慶日子里。

人民大會堂金碧輝煌，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周年招待宴會在這里隆重舉行。五年前的國慶時，新中國剛剛從戰爭的陰霾中走出，國力脆弱，慶祝場面不大。而今天，是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日子，國力昌盛，人心思進，到處都呈現出了欣欣向榮的景象。所以，慶典的場面宏大、莊重。

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兩百張圓桌排得整整齊齊，在彩色燈光的照耀下，放眼望去，就像一幅展開的畫卷，透著一種氣派和莊重。每張桌上都擺著全國各種名優酒，其中由老龍口酒廠生產的新品種——陳釀白酒也擺在顯眼的位置上，白瓶鐵蓋黃貼，黑色的隸書體，看上去十分清秀。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