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杰,遼寧北鎮人,供職于渤海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主要從事文學研究和小說創作,出版過理論著作《棲居與超越》《王充閭:文園歸去來》以及小說集《小村殘照》《你說校園里有沒有蛇》等。有論文及小說一百多篇公開發表。其中多篇論文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新華文摘》《文摘報》等轉載、摘編、引用,部分成果獲省市獎項。
認識王充閭已經二十年了。
記得好像是1990年的冬天,天冷極了。我和當時學報的老主編一起,冒著嚴寒,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到省城去辦一件公事。原以為事情會比較順利,沒想到竟卡了殼,于是,經老主編的同學引薦,我們便一起去拜訪省委宣傳部部長王充閭。
當時王充閭好像剛上任不久,家還沒有從營口搬過來,他是在辦公室里和我們見面的。不用說,心懷“鬼胎”的我和老主編都有些尷尬。我趁著老主編和王充閭說話的當兒,不時地四下打量著,偌大一間屋子,除了靠窗處的一張大辦公桌、一把椅子,和挨墻放著的兩個文件柜,好像什么都沒有了,這使得整個房間顯得特別大,也特別安靜。老主編顯然已經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初次見面不好開口,也許是覺得為這點兒小事打擾省委領導不好意思,總之,他絕口不提我們此行的真實目的,只是談些文學上的事,倒好像是一位真正的拜訪者,專程來訪這位身居政界的文學家。
那時王充閭正值創作盛年,已經出版了《柳蔭絮語》、《人才詩話》等幾本集子,在文壇也有了一定的名氣。一些著名學者、評論家都注意到了他的散文的價值和獨特風格,并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就連我們這個小小的學報,也收到并發表過幾篇關于他的散文創作的評論文章。在我的想象中,一位副省級官員,即使修養再好,也難免會有些官氣的,不可能像普通百姓那樣便于接觸,然而坐在我們面前的王充閭卻始終那么平靜,那么謙和,那么自然,有時專心聽老主編說話,有時問問下邊的情況。仿佛相交已久的老朋友,沒有一點兒高官的架子。我望著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文件,聽著不時響起的電話鈴聲,看著進出人員來去匆匆的身影,心里始終纏繞著一個疑問:官做到這份兒,怎么還偏要搞創作呢?這種環境哪有功夫寫作啊?而且不知不覺就溜出了口。想不到這普普通通的一問,竟成了我們日后交往的源頭。十幾年后,王充閭仍然深有感觸地說:“是啊,置身文山會海,位子也不算低了,為什么還獨獨鐘情于文學女郎?這是一位大學教師第一個提出來的。”那時的我實在單純幼稚得可以,總以為文學是為普通人預備的,不平則鳴嘛,不知道高官也有高官的苦痛。現在想來,那簡單的一句話,很可能牽動了他心中的肯綮。
這之后,我們漸漸有了些來往。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特別“清”,不喜歡和世俗打交道,對文化、人才卻有一種發自骨子里的愛,好像他就是為文化、人才而生的。聽說有一個青年作者寫了一首詩,投了幾家報刊,就是無人發表,一氣之下直接寄給了王充閭。王充閭看后,覺得水平相當不錯,馬上推薦給一家報紙。這樣的事,現在恐怕想都不敢想了。還有一次,我和市文聯的同志陪同他一起去閭山尋訪蕭太后墓。進山前,聽說某文化部門新近弄來一些木化石,就一起去看,果然,化石林很是整齊、壯觀,到跟前才看出是經過黏合處理的。王充閭當即批評負責人不該這么做。他說:“這些東西就是歷史的見證,原來啥樣就啥樣。你把它人為處理了,看著好看,實際上價值削減了。”那時他已經從領導崗位退下來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我們都擔心他這樣兜頭潑人家一瓢涼水會讓人難以接受。現在看,他是從一個普通公民的責任感出發說話的。
我多次和他交流過對文學、人生的看法,讀過他不少詩文。尤其是前幾年寫《王充閭:文園歸去來》這本評傳式理論著述的采訪過程中,對他的了解可以說更全面、深刻了。他上世紀50年代中期大學畢業,之后做過教師、報紙副刊編輯,后來便在省市領導機關工作。這是一個頭腦異常清醒的人,有熱情、才情,更不乏理性。他總是客觀地分析別人和自己,從不會被來自外界的各種各樣的贊揚、吹捧沖昏頭腦,迷亂心性,有時甚至對自己有些苛刻。記得90年代初有一次開他的散文研討會,慕名而來者很多。大會開始之前,他忽然發現會標上寫的是“著名散文作家、詩人王充閭創作研討會”,當即和有關人商量,堅持去掉“著名散文作家、詩人”幾個字。他說:“我還算不得什么著名作家、詩人,不要搞這種花架子。”就是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他也比較低調,不愿在媒體上拋頭露面。明智,可以說是他的性格的最大特征。
王充閭的清醒、明智不僅表現在客觀求實、不慕虛名上,也表現在對官與文的不同態度上。從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起,他就走進了市委領導機關,而他從事文學創作比這還要早十年。除了“文革”期間被迫停職、輟筆外,他一直是一手搞行政,一手搞創作,而且兩者都頗有成效,可以說是典型的“魚與熊掌”兼得。那么他對官與文的態度如何呢?或者說二者在他心里是否一般輕重?我覺得還不能這樣說。誠然,他為官的名聲、政績都確實不錯,有人稱他做省委宣傳部長的工作是“四兩撥千斤”,也并非完全是夸贊之詞,然而我總覺得他在官與文之間,更看重文。為什么呢?因為文比官更有永恒性、不朽性,更能讓個體的生命從有限進入無限。
王充閭是一個特別看重個體生命價值的人,如何使自己的人生不虛度,實現它最大的價值、意義,是他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他曾多次慨嘆莊子、陸游、蘇東坡等古人之所以流芳百世,原因不在官職,而在文章。尤其李白,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做過什么官,可是,他那才華橫溢的詩,卻萬古流芳、家喻戶曉。時下人舍命追求的權勢、錢財在他眼里都是有限之物,沒有多大意義。他在本世紀初北京大學舉辦的“中國散文論壇”演講中這樣說過:平時頤指氣使、勢焰熏天,自以為不可一世的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個普通的角色;億萬富翁一死,同窮光蛋又有多少差別!可見他搞文學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不是像有的官員那樣,弄本書附庸風雅,在官員的身份之外再貼張文人的標簽,而是在實現生命的價值、延展生命的長度、擴張生命的時空的角度來追求的。否則,他的筆早就在繁忙的公務、眼前的利益中擱下了,更達不到現在這么成功的地步。
也許有人覺得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兒太玄乎了,或者干脆就是不可思議。其實說白了,這也就是一種理想精神,只是時下懷有這種精神的人越來越少了,甚至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所以,當下人活得渾渾噩噩;所以,某外國學者斷言:中國當代文學都是垃圾。而當我以“清醒”、“明智”來定義王充閭這種所思所為的時候,我覺得這不是貶低或者拔高,而是含有一種人如何活的思考。當物質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后,人為什么活,怎么活,的確是值得認真考慮的,否則便很可能應了老百姓常說的那兩句話:“后悔就來不及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王充閭確實稱得上是個智者,不但敏于感悟,而且勤于思考,喜歡在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情上體悟、發掘出不同尋常的東西。
早在他上個世紀80年代的游記散文中,這一點就突出表現出來了。比如參觀蕭紅紀念館,他感嘆這位離世不到半個世紀的女作家,名氣和身后所留之物之間的差別竟然這樣懸殊;出差南京,本來第一眼就想看看秦淮河,無意中得知秦淮河早在民初就已經破敗蕭條,絕非朱自清筆下那般如夢如幻、如詩如畫后,立刻打消了尋訪的念頭,寧可“在記憶中永存它的倩影”,也不愿那美妙的景色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黯然消逝;與友人按圖索驥、暢游閭山后竟覺得意興闌珊時,他不由得聯想到當年游覽紹興遺下鑒湖,此后一直心向往之的感覺,得出了“人們對于已經占有、已經實現的事物,不及對于正在追求、若明若暗、可然可否的事物那樣關心”的哲理性結論;耳順之年重過落紅成陣的桃林,卻再也找不到少年時經過此處的興奮之感,由此又聯想到人們常常用回憶、攝影甚至全息影片來保留當年情景的做法,于是深深概嘆:“年光已經飛鳥般地飄逝了,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個空巢,掛在那里任由后人去指認、評說。”
在90年代后的歷史文化散文中,他又把知人論世的習慣移到了歷史人事上,認為李白在文學上的成功很大程度得益于仕途的受挫,而仕途受挫的根本原因又恰好是因為他詩人的資質;曾國藩的人生表面看是成功的,實際則是失敗的,因為他過于追求完美,謹小慎微,活得太苦、太累;端坐龍椅的皇帝雖至高無上,到頭來仍難免事與愿違,難逃命運的捉弄;只有像莊子、嚴光這類高人、隱士,淡泊名利,超凡脫俗,才能活得逍遙自在,得養天年。
這種智者的思考顯然與一個人的知識積累有密切的關系。王充閭六歲進私塾讀書,先是“三、百、千”啟蒙,繼之四書五經、詩古文詞,可以說從小就被引進了傳統文化和文學的海洋。他嗜書如命、博聞強記,幾十年中,無論古今中外、文史哲社,都在他的閱讀范圍之內。我曾有幸見過他那四壁圖書,摩頂接地,擠擠挨挨,大約總得有上萬冊吧。記得我曾這樣問他:“您跟死神打交道的那些日子里,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就是我那些書啊。”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要是死了,那些書可咋辦呢?”書給了他知識、智慧,官員生涯又讓他開闊了眼界。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回想著他總計四十多年的創作,面對著那洋洋幾百萬字的作品時常想:所有這些文字都在說什么呢?有沒有一個可以稱之為核心的東西?盡管對于散文這種文體來說完全沒必要這樣分析。后來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他其實一直在探索人、人生、人性、人的命運,盡管時常以史、事、景的面目出現,但都在思考人,思考人為什么活,怎么活,活得怎樣。這是他寫作的動力,也是他的散文讓讀者們喜歡的根本原因。從這一角度說,他確實有一種哲學家的能力和素質。
王充閭已經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了,可是你不僅從外表上看不出他的生理年齡,就是內里的生命熱情也不減當年。他從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就開始創作了,除了“文革”十年被迫停筆外,一直孜孜不倦地讀書、寫作,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就連“文革”時,他也沒完全放下書本。他對自我生命價值的追求,真是到了忘我的程度。雖然如此,我卻認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表面看,他自信、堅定、從容、鎮靜,骨子里卻含著深深的悲觀和無奈。這一點,除了天性,可能和他小時候的遭遇有關。
他祖籍河北大名府,祖輩逃荒流落到素有南大荒之稱的遼寧盤山縣。他本來排行第四,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可是哥姐都在他童年時去世了。他在《母親的心思》中曾經這樣追述:“姐姐大我二十二歲,也非常聰慧,由于受家庭影響,從小讀了許多文學作品,一部《紅樓夢》……讀過七遍,每番讀過,都是淚濕衫袖。姐姐在我兩歲時,不知患了什么病,早早地故去了……”姐姐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寄養在母親的膝下。不久就是他的二哥去世。“二哥大我十六歲。他還在讀書時,就寫得一手瀟灑、俊秀的趙體字,三間屋里每面墻上,都有他的墨跡。”不幸的是年紀輕輕,就被結核菌奪去了性命。最可惜的是他那已經成為家里的頂梁柱的大哥,只是偶然患了瘧疾,不用藥也會痊愈的,卻被庸醫誤診為傷寒,下了反藥,倏然間就去世了,想得他的父親每天扛著鐵鍬到兒子的墳頭轉悠,盼著兒子能活過來。不久,感情上有如母親一般的嫂嫂也帶著孩子改嫁了。盡管這一切發生時王充閭年紀尚幼,心智還不成熟,只能憑著本能接受周圍的一切,但早慧的心已經感受到了那種凄涼,何況童稚的心靈也缺乏抵抗苦難的能力。
半個世紀后的身患重癥,對他的打擊顯然更為沉重,那可是切切實實地關涉到了一個人的生與死。記得當時我從他的一個同學口里聽到這意外的消息后,便打電話問候,安慰他說佛祖會保佑他的,因為恍惚記得有一次他說過釋迦牟尼是大徹大悟之人。電話那邊,他凄然一笑,順嘴吟了一首詩,大致是:“尋佛問祖到山坳,大樹風搖撼早潮。八八減二無常數,到底人間一例消。”當時他五十八歲,是否預測還有三四年的壽算?可見他當時的心情是多么沉重、無奈。他將手術后一段時間的情形比喻為頭上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說不定什么時候,那根馬鬃一斷,劍就會落下來,取了他的性命,幻滅感也由此驀然而生。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覺得一切希望與抱負都失去依托了,“一時間,困惑、憂郁、浮躁、壓抑、焦慮、恐懼、失望、悲傷,鋪天蓋地而來。”
當然,悲慘遭遇和悲觀主義之間未必就該畫等號的。一個一生坎坷、不幸的人,未必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反之,一個終生順遂或稍有不幸的人,也可能持有悲觀主義信念。個中的原因,還是與“識”有關,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智慧。或許是多年身居領導崗位的緣故,王充閭很善于控制內心的情緒,但是,只要我們仔細體味,就不難發現,他的散文幾乎從一開始,字里行間就蘊藏著悲感,我稱之為“識”。他感嘆人生短暫、韶華易逝,有情人難成眷屬,人的欲望太多而能力有限。現實永遠比不上想象中的美好,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著永恒的距離。所有的存在都是不確定的。歷史無情,規律無情,到頭來,宇宙千般、人間萬象,都會被歷史老仙翁收進歪把子葫蘆里。即便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也只能在痛苦中掙扎,逃不脫悖論的魔爪。事實上,王充閭是在以他的智慧和奮爭,與悲劇性的人生對抗。
這種情形,很容易使人想到神話中的西西弗推石頭上山。西西弗的悲劇在于他對自己的命運有清醒的意識,或者說,清醒的意識才是人的悲劇不可缺少的前提。“西西弗,這諸神中的無產者,這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產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在他下山時,他想到的正是這悲慘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成了他的勝利。”這段話,是加繆在著名的《西西弗》神話中說的,用到王充閭身上,也正合適。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