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木頭和海綿

小時候，常常聽老作家呼吁，要多多深入生活，生活是文學的惟一來源。我一直不明白，生活中都是一些粗粗糙糙、零零碎碎的雞毛蒜皮，怎么能是文學呢?

上大學時，正好與阿寧同宿舍，也許是我太小的緣故吧，只看到了校園里的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卻看不到背后的蘊藏。直到阿寧寫出一組精美的校園小說，我才反思，為什么同在一個屋檐下，我的心卻像一塊不開竅的木頭那樣不敏感呢?

后來，研讀鐵凝的小說，那些發生在生活底層的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人物和故事，在她的筆下竟那么秋毫畢現，靈動逼人。而這些，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也比比皆是啊，可我卻熟視無睹，充耳不聞，這更讓我愧疚于自己的藝術感覺簡直像一塊愚鈍的石頭。

其實，生活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溫熱的水域，有著無窮無盡的蘊藏，游走在這片水域里的作家們的心應該像一塊虛心的饑渴的海綿，最大程度地去吸納，從里到外地濕透自己。如果敏感不夠，誠心不夠，像一塊遲鈍的木頭，只是浸濕了一半，內心還是沒有感覺。最可惜的是像一塊冷漠而又冥頑的石頭，僅僅打濕了表皮，太陽一曬，轉眼就全干了，豈不白白走一趟?

所以，生活就在窗外，就在身邊，最主要的是要有一顆海綿一樣的心，去扎扎實實地走進生活的水里，去虔誠地體驗，去深情地尋覓，去靜默地觀察。

那一年春節我在邯鋼采訪。除夕晚上，在火紅的煉鋼爐旁和工人們一起吃餃子，當外面的鞭炮聲稠密地響起的時候，我猛地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現在是大工業時代，早已遠離了我所生活和熟悉的農業文明。整個國家的工業系統就像一條不可停頓的巨大鏈條，環環相扣，隆隆運行。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脈博和主旋律。

更主要的是，那一天晚上還突然發生了一次事故:鋼水大噴。滿天鋼花飛舞，在我們外人看來是一個漂亮的畫面，但對他們卻是一次最危險的戰爭，每一朵鋼花都是一滴最炙熱的鋼液。我急忙往遠處跑，可一滴美麗的鋼花還是追上了我，濺在了左手無名指上，我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去抓，頓時，手上血肉模糊，鉆心地疼痛(至今還留有白花花的疤痕)。可這時，我們的工人兄弟們并沒有像我一樣抱頭鼠竄啊，而是迎著稠密的鋼花，去排除事故。這次事故中重傷幾人，輕傷十多個。也正是這一次事故，把我與工人之間的情感一下子打通了。從此之后，我再看他們，便感到格外親切，有故事，有新意。于是，一些美妙的構思便如楊花柳絮般翩翩而至。

還有，去年我接受了省作協關于民間抗日的創作任務。這些都是過去60多年的事了，當事人大都去世了，而我又是年輕人，根本沒有戰爭的感覺。于是，我決定去那些戰爭的遺址去感覺戰爭，去北京、太原等地的檔案館通過原始檔案去感受戰爭。于是，我用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把山西、河北的古戰場和戰史檔案館差不多全踏訪了一遍。走在黃塵彌漫、靜默無語的古戰場上，坐在散發著幽黃霉味的檔案堆里，那些睡眠在書頁間和大地下的人們似乎又歡活了起來，他們排著隊從歷史的深處向我走來，我似乎影影綽綽地看到了一張張形色各異的面孔，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他們的笑聲、哭聲、呼喊聲、呻吟聲。這時候，我終于找到了那種感覺。

作家的創作雖是一個隱秘的手工作坊，但所有的手工原料都來自窗外的世界。只有在你采購到、搜集到足夠的貨真價實的原料后，你才可以端坐在書房里，沏上一杯茶，把繁亂的心緒放進茶杯，浸泡，浸泡，直到靜癡如禪。這時候，你悄悄地拿起筆，開啟電腦，肯定會有真境界、真收獲。

雨果說過一句話:“富人憑借客廳里的寒暑表去判斷冷熱，窮人卻只能靠用皮膚去感受。”

作家是窮人，我們必須揣著一顆海綿般的虛心，去扎扎實實地走進生活，去體驗，去感覺。體驗到了美好，就誠誠實實地歌頌美好，感覺到了丑惡，就誠誠實實地揭露丑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