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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驀地響起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副區長李從軍正在聽昆山區城管行政執法局局長孫曉剛匯報工作。
數周前,數名人大代表在市人代會上聯名提交了“昆山腳下別墅成群。名勝古跡盡遭破壞”的議案后,市政府馬上召開了辦公會,責令昆山區年內拆除所有違法別墅,恢復風景區原貌。分管水城市城建工作的副市長趙笑坤站在犬牙交錯的別墅前,面對無數記者伸過來的無數話筒,信誓旦旦地立下了軍令狀:請水城市民們監督,到今年年底,只要昆山腳下還有一幢別墅存在,我就引咎辭職!
趙笑坤此話一出,就將站在身邊的李從軍嚇出了一身冷汗。李從軍分管昆山區的城建工作,對這片別墅的淵源更了解一些。昆山是水城聞名遐邇的風景區,山上有名寺幾座,整日經聲佛號,游客如云,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單位。更難能可貴的是,昆山緊靠市區,松林茂盛,鳥語花香,是天然氧吧,市民們親切地稱之為水城的肺。想想看,能在水城的肺葉上堂而皇之地建起了別墅。住得逍遙自在。能是些什么人?
幾年前,從第一幢違法別墅建造開始,就有市民向區政府市政府反映情況。要求拆除,卻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李從軍是從基層成長起來的干部,從普通科員到副區長,都沒有離開過昆山區,而且一直都在城建部門。他知道,昆山腳下原來住著十幾家農戶,這里土地貧瘠不說。還東一塊西一塊的巴掌大小,長不出幾棵好莊稼。農戶大多靠到昆山上向游客兜售瓜果梨棗為生,生活十分艱難。后來,財大氣粗的城里人就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出資買下了一片片低矮破爛的農舍,馬上推倒舊房,建起了高檔的別墅,還美其名曰:舊村改造。改造的最終結果是,農民搬到了鄉里或者市里,水城的肺葉上長出了腫瘤。前年,昆山區新區長上任,接到群眾舉報違法別墅的來信,試圖以此為突破口,全面整頓昆山區的違法建筑,還召開了全區的干部大會,慷慨激昂地一陣動員。結果會議一散,求情的電話便紛至沓來,讓他應接不暇。電話來自四面八方。有省市領導的,也有水城著名企業家的,牽一發而動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引火燒身,讓新區長始料不及,他瞻前顧后,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主,不得不偃旗息鼓,刀槍入庫。成了民間飯前茶后的笑談。
現在又冒出了個趙笑坤,李從軍知道。趙笑坤前年初才從外地調到水城市,與當年的新區長一樣,對這片別墅的根基不了解,才不知深淺地立下了軍令狀。李從軍當了區城管行政執法局的副局長五年才扶了正,然而,趙笑坤當上副市長不到半年,就將李從軍提拔成分管城建的副區長。趙笑坤絕不是任人唯賢,搞裙帶關系,他看中的是李從軍雷厲風行與正直樸實的作風。還有,他從政這么多年,依然保持著敢打敢沖的銳氣,市里下達到昆山區有關城區改造與治理的指示,到了他的手里從沒走過樣,成了其他各區的樣板。去年,市里組織取締非法農貿市場,讓路于民于車,并將昆山區內的大順路農貿市場作為整頓重點。大順路之所以成為全市的重點,原因有二:一則這是一條貫穿水城南北的交通要道;二則這個農貿市場的自然形成由來已久,規模宏大,綿延幾百米,是塊難啃的骨頭。李從軍接到命令,先動用宣傳車講道理說政策,然后便組織城管執法人員圍追堵截,逐個清理。大順路很快便暢通無阻了。讓李從軍沒想到的是,城管執法人員剛剛撤離兩天,小商小販們馬上卷土重來。前后清理多次后,商販們與城管執法人員打起了游擊,你來我退,你退我來,大順路就像得了腸胃病的患者,時而通暢,時而梗阻。李從軍被逼無奈,干脆帶領一干人馬住在了大順路上。那時正值初春,夜間依然寒風刺骨,他雖然穿著一件軍大衣,還是凍感冒了,發燒近四十度。到醫院掛上吊瓶,李從軍又出現在大順路上,注滿藥液的玻璃瓶在太陽或月亮下閃閃發光,感動或震懾了很多人。李從軍在大順路一住就是十幾天,商販們意識到這次政府動了真格的,終于消失了。李從軍取締大順路農貿市場的大功告成,讓趙笑坤注意到了他,并力薦他成了副區長。
現在,打來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對李從軍有知遇之恩的副市長趙笑坤。
“李副區長嗎,我是趙笑坤,你馬上到天一閣茶坊來,我請你喝茶。”趙笑坤說完,沒等李從軍回答就扣掉了電話。
李從軍看了看對面的城建執法局局長孫曉剛,又看了看手中的電話,若有所思地笑笑,說:“喝茶?這是一壺什么茶?”
孫曉剛不解其意地問:“李區長,誰請你喝茶?”
李從軍沒有回答,而是抬手示意孫曉剛離開。孫曉剛發現李從軍的臉色十分難看,便知趣地退出辦公室,還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天一閣茶坊在水城很有名,就坐落在昆山的山頂,坐在茶坊里,山下的景色盡收眼底。一覽無余,是欣賞水城夜色的絕佳去處。
李從軍動作緩慢地點上一支煙。猛地抽了口。然后就一邊皺著眉頭,一邊抽煙。煙很快抽完了,他順手按滅煙頭的時候,卻將煙蒂按進了茶杯里。煙蒂哧啦一聲響,李從軍如夢方醒,迅速披上外套,走出房門。
2
李從軍的車子很快出現在昆山腳下。在沖市區的山北面,有一條通往山頂的柏油路。這條路崎嶇蜿蜒,羊腸小道一般,并不對外開放,只有重要外賓和省市領導來游覽時,那兩扇沉重的鐵門才會打開。幾年前,有人承包了山頂的幾間破房子,投資改建成了古色古香的茶坊,名日天一閣。茶坊實行會員制,老板向各界名流發放了貴賓卡,并每月向門衛發放幾百元的辛苦費,持卡者便可駕車上山。省去攀登之苦。作為昆山區的副區長,李從軍到昆山是經常的事,門衛早已記住了他的車號,他的車子剛剛來到門口,兩扇鐵門便打開了。司機小孟一加油門,向山上開去。
五月的水城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李從軍的車子開到半山腰,就有一輛轎車跟了上來。后面的車子開著大燈,又通過車內后視鏡折射到小孟的臉上,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誰這么不長眼!”小孟調了下反光鏡的角度,不滿地嘟囔道。
這時的李從軍坐在后座,正閉目琢磨著趙市長的茶究竟是一壺什么茶,聽了小孟的話。便睜開眼向后望了望。后面車子的大燈賊亮,照得他什么也看不清。小孟心存不滿,就松開油門,故意放慢了速度,如同蝸牛爬山,閑庭信步。很快,后面的車子響起了幾聲煩躁的警報,隱藏在車頭里的紅藍暴閃燈也沒好氣地亮了起來。
“讓開吧,小孟。”李從軍揮揮手,說。
小孟唯命是從地將車子靠在路邊,后面的車子不容分說地超了過去。李從軍的車燈照在這輛車的后備箱上,屁股上掛的牌照讓他意識到。車里坐的人官位比他高好幾級。水城是省城,這種情況李從軍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車到山頂停下來,小孟為李從軍拉開車門,他長吁一口氣,下了車。抬頭向茶坊門口望去。趙笑坤正與一個年過半百的人寒暄著,由于這個人只給了李從軍一個寬厚的背影,李從軍無法辯認這個人是誰。這時,趙笑坤與李從軍的目光碰在一起,便抬手示意讓他過來。
“宋省長,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昆山區的副區長李從軍。”見李從軍快步走過來,趙笑坤介紹說。
宋省長?李從軍站在宋凡平的右側,馬上認出他就是常常在電視上露面的副省長宋凡平。實際上,盡管宋凡平不會認識他,李從軍卻不能不認識宋凡平,這是因為,宋凡平曾在水城干了四年的副市長及五年的市委書記,前年出任了副省長。李從軍立刻意識到,剛才超車的就是這位赫赫有名的宋副省長。
“宋省長,您好,我是小李。”李從軍的臉上擠出幾絲笑容,說。
宋凡平點點頭,側過身來,主動向李從軍伸出了手。李從軍連忙雙手握住宋凡平的手,久久沒有放開。
“你們有事吧?”宋凡平從李從軍的雙手中抽出手來。善解人意地看了趙笑坤一眼,說,“你們忙,北京來了客人,省府辦公廳讓我來陪一下,大家自便吧。”
盡管宋凡平已經抽出手來,李從軍的雙手還半懸在腰間,保持著握手的姿勢。他感覺到,宋凡平的手細膩而柔軟,就像一雙女人的手。他記得在晚報上看過一篇文章,男人的手像女人的手,一定是有福之人。當時,他還仔細地觀察了自己的手,結果大失所望,硬邦邦的像柴火棍,并給自己下了結論:賣力的命!
宋凡平說完就走進了茶坊,消失在一間雅間里。趙笑坤沒說話。徑直走到北面的露天茶桌前,吹了吹石凳上的灰。坐了下來。李從軍不敢怠慢,緊隨其后,在趙笑坤的對面坐下。服務生很快送來了上好的鐵觀音,擺好茶具后就轉身離開了。
“喝吧,邊喝邊聊。”趙笑坤倒上兩杯茶水,不動聲色地說。
此時的李從軍已經是饑腸轆轆,他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口。然后就看著趙笑坤,不說話。他看到,趙笑坤的面色十分冷峻,就像一尊沒有骨肉的石雕。
終于。趙笑坤的目光移向山下,李從軍也順著趙笑坤視線向山下望去。此時的水城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好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李從軍知道,趙笑坤叫他來喝茶,絕不是讓他欣賞夜景的,從放下趙笑坤電話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趙笑坤的用意。
“怎么樣?你都看到了什么?”果然,趙笑坤發話了。
李從軍緊緊地盯著山下的那一片片違法別墅,眼里漸漸地漲滿了憤慨與委屈。
“趙市長,我……”李從軍欲言又止。
趙笑坤喝口茶,雙目直逼李從軍,說:“你怎么了?”
“我知道。您對我的工作不滿意。”李從軍小聲說。
“不是不滿意!”趙笑坤站起身來,幾乎走到懸崖邊上,看著別墅里散發出的燈光,說,“你讓我很失望,失望!你懂嗎?”
李從軍匆忙跟過去,伸手拉著趙笑坤的一只胳膊,生怕他不小心掉下去似的,說:“趙市長,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任。”
趙笑坤拋開李從軍的手,厲聲說道:“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錯!大錯特錯,辜負我算什么?你是辜負了水城市幾百萬人民的信任!”
李從軍聽罷,不說話,只是羞愧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一周過去了,你都干了什么?”趙笑坤詰問道。
自從一周前市里決定拆除這片違法別墅起,李從軍就接到了數不清的電話,有求情的,也有威脅的。有的說,你拆了別墅,你的仕途就到頭了;有的說,你拆了別墅,你的頭也要移位了……在李從軍的責令下,孫曉剛帶領區城管行政執法局的工作人員硬著頭皮走進這片別墅區,別墅的門要么不開,要么開了門對他們一陣臭罵。李從軍再次意識到,別墅里住著的人都來頭不小,他一時束手無策了。
“可是,我們已經有了具體行動,前天已經拆除了幾座……”李從軍解釋說。
趙笑坤聽到這里,馬上打斷了李從軍的話:“你不要說了,你以為我不了解情況嗎?你們拆除的那幾個破房子都是原來村民遺棄的,而新蓋的一幢幢別墅還毫發無損,水城市肺葉上的腫瘤還根深蒂固!你知道我現在是什么感受嗎?我現在憋得喘不過氣來。就像我的肺上長了腫瘤,不,不是腫瘤,是癌癥!”
李從軍被趙笑坤的話嚇壞了,臉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不知道怎么去為趙笑坤消氣。
“說話!怎么不說話?你難道真想讓我在年底引咎辭職嗎?”趙笑坤怒氣沖沖地說。
李從軍的眼淚終于掉下來。聲音哽咽地說:“趙市長,您對我有恩啊,沒有您,我哪有今天?我一直想報答您對我的提攜之恩,我怎么會……”
“說話沒有原則,哪像個國家干部?是我提拔的你?是組織。”趙笑坤回到茶桌前,沒好氣地坐下來,說,“好了,不說這些了,我今天讓你來,就是讓你看看山下的風景。我問問你,這些風景好看嗎?”
李從軍雙目失神,搖搖頭。
趙笑坤抬手拍拍李從軍的肩膀。口氣緩和了一些,慢條斯理地說:“小李啊,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我實話對你說,自從市里決定拆除這片違法別墅,我就接到了很多電話。有人還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市委書記和市長,讓市里放棄這次治理行動。為此,市委書記和市長還一同約見了我。”
“書記和市長怎么說?”李從軍迫不及待地問道。
“他們都堅定地站在市民的立場上,拆除別墅,割掉水城市肺葉上的腫瘤。你也知道,到年底換屆,咱們的市長就要年滿退休了,他親口對我說,他不想背著罵名離任,拆除違法別墅是他向水城人民最后的交代。”趙笑坤目光炯炯地說。
聽到這里,李從軍再次振作起來,保證說:“我一定完成任務。”
“好,這是我最愿意聽到的話。你放心大膽地去干,有書記和市長給我們作后盾,有水城市的市民給我們作后盾,就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趙笑坤深情地看著李從軍,鼓勵道。
趙笑坤說完就走了,李從軍卻坐在茶桌前沒有離開。不一會兒,宋副省長也陪同北京的客人下了山。李從軍的餓意全消,肚子反而有些悶脹。即將離任的市長將拆除這片違法別墅當作對水城人民最后的交代,而他離任后的接替者將是趙笑坤。這不是他的臆斷,趙笑坤以一個地級城市市長的身份調過來當副市長的時候,人們都是這么認為的。水城是副省級城市,他來當副市長是平調,省里的主要領導對他十分賞識,他的扶正就在老市長退休之時。拆掉這片違法別墅是市長的政績,又何嘗不是趙笑坤的政績呢?在市民的一片叫好聲中離任的離任,上任的上任,不是兩全其美嗎?
夜漸漸地深了,山下的水城不再喧囂。像個酣然入睡的孩子。天空中星光燦爛,如同上帝眨著智慧的眼。
李從軍就這么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一片片別墅,任夜風吹過他的臉龐,撲向城里。
“李區長,天冷了,您屋里坐吧。”這個時候,李從軍的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甜甜的聲音。
李從軍自然一驚,馬上回過頭。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他看到,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皮膚白皙而細嫩,眼睛有神而傳情。
“你是?”李從軍不曾認識這個女人,就問道。
女人雙手遞上一張名片,謙遜地笑著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歌。”
李從軍接過名片,迅速看了眼,說:“噢,你是茶坊的張經理。對不起,是不是耽誤你下班了?”
“不,李區長,您能來這里是本小店的榮幸。我們想請您還請不到呢。”張歌笑容可掬地說。
李從軍不再搭話,而是在努力地回憶著他是否見過這個女人,要么她怎么會知道他是李區長?這些年來,自從有了一定的權勢,他始終對任何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持著距離,常言道,距離產生美。而對他來說,距離產生的是安全,他不必為防不勝防的道聽途說而付出代價。
“李區長,您在想我怎么會認識您是吧?”張歌嫣然一笑,說,“剛才趙市長不是向宋省長介紹過您嗎?”
李從軍恍然大悟,也放下心來。從石凳上站起來,向茶坊里走去。
茶坊的大廳不大,卻裝飾得素雅大方,在潔白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張彩色照片。相框里的人李從軍大部分認得,無一不是省市主要領導光臨茶坊時留下的照片。更讓李從軍吃驚的是,他在照片里看到了趙笑坤,他就坐在宋凡平的對面,舉杯品味,談笑風生。
“李區長,茶坊的位置得天獨厚,我這是拉大旗作虎皮,做廣告呢。”張歌站在李從軍的身后。解釋說。
李從軍來到吧臺前,說:“張老板,結賬吧。”
“趙市長已經結過了。”張歌動作優雅地攤了攤手,說。
3
在李從軍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張違法別墅的縮略圖,這是他安排城管行政執法局局長孫曉剛帶領相關人員實地考察后描繪出的。
昆山腳下的別墅一共十二座,由東向西排列,大小不一,風格迥異。有造型繁復的歐式建筑,也有雕梁畫棟的東方庭院。孫曉剛與城管執法人員幾進別墅群,終于描繪出了這張縮略圖。
“不錯,一目了然。”李從軍抬眼看著對面的孫曉剛,不動聲色地說,“不過,我現在想知道的是,里面都住著什么人?”
孫曉剛指著縮略圖,說:“我們已經調查過了,這十二座別墅里有四個民企老板,兩個足球明星,一個電視臺的導演,還有四座自建起來就沒住過人。”
“都是有錢的主。”李從軍言不由衷地說。
“是的,李區長。”孫曉剛附和道。
“完了?”李從軍突然睜大了眼,問。
孫曉剛小聲說:“是啊,李區長。”
“四、二、一、四……”李從軍伸開右手,手指隨著數字的變化而變化,“我問問你,你會算術嗎?”
孫曉剛恍然大悟地說:“是這樣,李區長,其中一個民企老板一個人占了兩套,兩個足球明星和電視導演的別墅都是從他手里買來的。”
“楊本業,對嗎?”李從軍脫口而出。
孫曉剛連忙點頭應道:“是,就是他。這片別墅區就是他集團的一個下屬房地產公司開發的,當然,公司的法人代表不是他,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與這家房地產公司有關系。”
“是嗎?”李從軍仰了仰脖子,說:“那么,我倒是想問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老婆的一個親戚下崗后給這家公司看大門。他是聽給公司老總開車的司機說的。”孫曉剛解釋道。
李從軍順手拿起當天的《水城日報》,翻到第三版,扔到孫曉剛的手上,冷冷地說:“你看看吧。”
這是一個介紹水城剛剛評出的“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影響水城的十大經濟人物”的彩色專版,楊本業名列首位,照片里的他披紅戴花,神采飛揚,而在他的簡介里。一大堆頭銜令人眼花繚亂:省人大代表、省工商聯副會長兼水城市工商聯會長、省優秀企業家、東方德隆集團董事長兼總裁……
不錯。楊本業在水城是個幾乎家喻戶曉的人物,但是。當他的名字與違法別墅聯系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讓孫曉剛有些手足無措。
“趙市長對此一無所知?”良久。孫曉剛才放下報紙,試探著問。
“你說呢?”李從軍雙眼微閉,反問道。
孫曉剛沒有回答,而是看著照片里的楊本業,疑惑不解地說:“李區長,你在水城待了這么多年,難道關于楊本業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
李從軍淡然一笑,說:“略知一二,但都是表面,你有什么高見?”
“十多年前,楊本業不過是水城市一家再生資源公司的經理,說白了,就是一個收破爛的總頭目。那時候,他手下有十幾個弟兄,多是刑滿釋放的烏合之眾,以暴力控制著整個水城市的廢舊物資回收市場,說輕了,是流氓團伙;說重了,就是黑社會組織,他的手下進出公安局的門就像回家一樣。后來,他成立了房地產公司,在水城的一處黃金地段的房屋開發招標中一舉中標,大賺一筆,成了地地道道的暴發戶,然后就一路順風順水,脫胎換骨地成了名人,經營項目涉及幾大行業,也就是說,水城什么行業最掙錢就會有他的身影,而且無不旗開得勝,一本萬利,至今幾十個億資產的東方德隆集團。”孫曉剛說,語氣有些憤憤不平。
李從軍點了一支煙抽了口,輕描淡寫地說:“天才,絕對是個生意場上的天才。”
孫曉剛聽罷,有些急了,問:“李區長,你真這么認為?”
李從軍將煙頭狠狠地按滅在煙灰缸里,話里有話地說:“按你的意思,我應該怎么認為?”
孫曉剛覺得,李從軍今天的表現有些莫明其妙,或者說是在裝瘋賣傻,自接到拆除這么片違法別墅任務那天起,他就覺得此事將不了了之,就像幾年前新區長新官上任時那樣。他問過李從軍還有什么事沒有后,就起身告辭了。
現在,辦公室里只剩下李從軍一個人了,他拿起《水城日報》,一巴掌拍在楊本業的照片上,惡狠狠地說:“天才,地地道道的天才!”
李從軍的手久久地按在楊本業意氣風發的臉上。楊本業的兩只眼睛透過李從軍的指縫兒在看著他。據李從軍了解,這個楊本業絕非等閑之輩,背景很深,他背靠一棵大樹,在這棵大樹的籠罩下,他有恃無恐,如魚得水,成了水城呼風喚雨的人物。那么,這棵大樹是誰呢?究竟有多高?一個破爛王是怎么靠上這棵大樹的?其中又有什么奧妙?趙笑坤初來乍到,不知深淺地立了下年底不拆除違法別墅就辭職的軍令狀,卻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而他之所以只是象征性地拆除了幾處農民遺棄的舊房,正是心有忌憚所致。他知道,水城的水很深,稍有不慎就會跌進深淵,想爬也爬不出來了。他這么想,不單純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趙笑坤。趙市長是對他有提攜之恩的貴人,年底的換屆選舉他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市長,他不能因為此事而影響了趙笑坤的升遷。那么,他能明明白白地告訴趙笑坤嗎?不能,作為他忠誠的部下,他只能將此事的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他要拖,永久地拖下去,他覺得,這個渾水不能蹚,趙笑坤終會了解他的良苦用心的。
春日的陽光透過潔凈的窗子照進來。直射在李從軍辦公桌上的一張大紅的請柬上,上面的金字龍飛鳳舞,光芒四射。李從軍抬腕看看表,快九點了。他將請柬裝進文件包,拿起電話,讓司機小孟在樓下等著。
十點整,李從軍準時出現在東方德隆集團金碧輝煌的會議室里,集團下屬企業日月照明科技公司與水城市路燈改造辦公室聯席會議馬上就要召開。盡管是圓桌會議,賓客不分主次,當李從軍看到副市長趙笑坤與楊本業已經并肩坐在圓桌的一頭時,他就在另一頭悄無聲息地坐下。本來,這是東方德隆集團與市城建部門的合作項目,作為一個區的副區長。輪不到李從軍出席,還是趙笑坤親自點將,讓他列席會議。原因是,根據東方德隆集團的建議。日月照明科技公司的第一批LED大功率路燈將在昆山區的昆山大道上試用,然后根據試用效果在全市推而廣之。
這時,趙笑坤站起身來,沖李從軍招了招手,笑容滿面地說:“李區長,這邊,這邊坐。”
李從軍有些不情愿地走到趙笑坤的跟前。在他手指的座位上坐下來。這個座位就在趙笑坤的左手,而他的右手是楊本業。
“你好,李區長。”楊本業也是滿臉堆笑。主動起身向李從軍伸出了手。
李從軍禮節性地握著楊本業的手。面無表情地說:“久聞大名。”
很快,主持會議的趙笑坤宣布會議開始。首先由日月照明科技公司的總工程師介紹LED路燈的研制過程及發展前景,并利用幻燈片作了演示。
“LED是英語發光二極管的縮寫,是繼白熾發光與氣體受激發光等之后的一種新型固體發光材料,LED照明光源是繼白熾燈和熒光燈之后第三次照明產業革命,其通過P型半導體和N型半導體的電子與空穴在活躍層結合后,將電能轉化為光能并釋放的機理實現發光,與普通路燈相比,節能百分之八十,亮度是其四倍。”總工程師最后說。
聽完介紹,趙笑坤率先發言說:“現在,全國都在倡導節能減排,并將這項工作作為各級政府考核的重要依據,東方德隆公司又為我市做了一件大事,大好事。市委市政府對此非常重視,并指派我主抓這件事情,我在這里表個態,我會恪守職責,做好服務。下面請楊本業董事長講話。”
“我首先代表集團對趙笑坤市長的臨蒞指導表示歡迎,東方德隆集團生在水城,長在水城。為水城的市容市貌增光添彩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楊本業喝了口茶水,又環視會場一周,說,“昆山大道是水城的景觀大道,在某種意義上是水城市的臉面,所以,我們提議將昆山大道作為試點,并得到了市里的同意,我在此表示感謝。”
李從軍本來是不想發言的,當楊本業說到為水城的市容市貌增光添彩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的時候,他還想站起來問問,昆山腳下的那片違法別墅是不是也在為水城的市容市貌增光添彩?但是,他忍住了,一言不發,沒想到趙笑坤卻讓他表個態。實際上。在他的辦公桌上已經有了一大堆關于LED路燈的資料,都是外省市的成型產品,已經到了實際應用階段,根本不用實驗。而且他也相信,作為水城市主抓城建的副市長,趙笑坤這方面的材料肯定比他還要多。
“價格,LED路燈的價格如何?”李從軍心存不滿,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比普通路燈高兩到三千元左右。”總工程師馬上回答說,“不過,一年節省的電費就補回了這個差額。”
楊本業聽到這里,側身看了李從軍一眼,說:“李區長放心,昆山大道是試用,分文不收。”
免費的午餐?天上掉下了餡餅?一絲驚異從李從軍的臉上劃過。
“呵呵……”楊本業干笑了兩聲,抬眼看著窗外,說,“東方德隆集團總部設在昆山區,這是塊風水寶地啊,也算是我們集團對昆山區人民的一點回報吧。”
4
城管行政執法局局長孫曉剛想請副區長李從軍吃頓飯。他有三個目的:一是他看到李從軍這幾天的心情十分不好,似乎被什么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作為下級。他要盡可能地安慰一下;二是違法別墅拆除工作進入了停頓狀態,他為此專門成立的突擊小組整日沒事干,都蹲在辦公室里聊天打牌,他想探聽一下李從軍的口氣,如果違法別墅拆除工作暫停的話,他準備給他們安排新的工作;三是孫曉剛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告訴李從軍,他相信,如果李從軍知道了這個事情,一定會像他當時掌握這件事情一樣,瞠目結舌,如雷轟頂,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實際上,孫曉剛知道李從軍為什么會心情不好,違法別墅遇到阻力或者壓力是意料之中的事,楊本業已非早年的破爛王了,他在水城不是一般人能夠動得了的,李從軍想與他較量無異于雞蛋碰石頭。當然。這是市委市政府,或者說是副市長趙笑坤下達給昆山區的任務。市里每年下達到區縣的任務多了,有幾項能原封不動地完成?他想勸勸李從軍,此事千萬別太當真。走走過場算完,以免引火燒身。
從個人感情上來講,李從軍與孫曉剛已經不是單純的上下級關系了,當年李從軍提升為昆山區的副區長的時候,他就向組織部門提出了讓副局長孫曉剛接替他當局長。孫曉剛是從部隊轉業來的干部,始終保持著一種軍人的作風,敢打敢拼,做事果斷,這正與李從軍自己相仿。在李從軍的力薦下,孫曉剛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局長,自然會對李從軍有一種報恩之心,就像李從軍對趙笑坤有一顆感恩的心一樣。做官的人朋友不計其數,而能說真心話的卻不多,李從軍與孫曉剛都是知恩圖報的人,性格相近,脾氣相投,成為知心的朋友不足為怪。所以,他們各自有了難事。無論是工作上還是個人生活上的,都會找對方聊一聊。許多難題就迎刃而解了。違法別墅的拆除工作成了燙手的芋頭。昆山大道的路燈改造工程又擺在李從軍的案頭,而其牽頭人都是趙笑坤,另一個主角又都是楊本業,這是巧合還是另有奧妙?李從軍絞盡腦汁,卻莫衷一是,就在這個時候,孫曉剛主動找上門來。要請他吃飯。李從軍心里暗忖,這頓飯來得正是時候!
熟悉李從軍的人都知道。他吃飯有一大嗜好。就是愛吃一道農家菜——松蛾燉雞,百吃不厭。蛾是南部山區松林里的蛾,雞是農家養的土雞,可是這一口他卻經常吃不到,他參加的酒宴無不安排在高檔的酒店里,菜是一個味兒,千篇一律。只有像孫曉剛這樣的人能請他吃松蛾燉雞,或者說,能請他吃松蛾燉雞的人都是自己人。
現在,晚上七點左右,李從軍就跟隨著孫曉剛出現在一家裝飾拙樸的酒館里。在一個小單間,面對一盆香氣四溢的松蛾燉雞,推杯換盞,敞開了心扉。
“李區長,違法別墅拆除的事情你真放在心上?”三杯過后,孫曉剛就直奔主題了。
李從軍將放在桌上的酒杯轉了個圈兒,說:“不是放,是壓,壓在心上。”
“壓,壓得不好受。是嗎?”孫曉剛按了下自己的右胸。說。
李從軍點點頭,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放棄吧。”孫曉剛也喝干了酒,說,“趙市長已經放棄了。”
李從軍詫異地抬起來,說:“你怎么知道的?”
“你告訴我的啊。”孫曉剛煞有介事地說。
“我什么時候告訴你的?”李從軍滿眼狐疑,正色道。
孫曉剛夾起一根雞腿放到李從軍的跟前,說:“一個星期了,你沒再過問此事,說明趙市長也有一個星期沒有過問此事了。”
“你小子是聰明,趙市長是沒再找過我。”李從軍感嘆道,“那么,我問問你,趙市長為什么要放棄?”
孫曉剛拍拍腦袋瓜子,說:“這你就得問趙市長了。”
“滑頭!你也學會耍滑頭了?”李從軍眼睛瞪得溜圓,責怪道。
“李區長,不是我耍滑頭。趙市長對你有提拔之恩,我不能亂說。”孫曉剛無可奈何地說。
“說!言無不盡,何況就我們兩個。”李從軍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急不可待地說。
“你覺得,拆除違法別墅的消息一出。楊本業馬上就給昆山區送了一份免費路燈改造的厚禮,正常嗎?”孫曉剛小心翼翼地問。
李從軍久久無語。在他的心里,他早就把這兩件事情聯系到了一起,而且,趙笑坤親自出席并主持了聯席會,然后就不再過問拆除違法別墅的事了。他想不通,所以就如背重負,盡管他一直在努力地掩飾自己的情緒,還是讓明察秋毫的孫曉剛看了出來。
“李區長,請回答我的話,這一切正常嗎?”孫曉剛緊追不放,問。
李從軍與孫曉剛碰了下杯子,說:“處于對趙市長的尊重,我可以不回答嗎?我看這樣。你盡管說你的看法,如果我贊同,就喝一口酒。”
孫曉剛苦笑了下,說:“李區長也學會做官了,不過,我理解。”
“那你就說吧。”李從軍催促道。
“水城是省城,政治背景復雜,各自種勢力范圍盤根錯節,許多政治人物為了某種利益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不過,有時候,為了某種更大的利益。或者為了明哲保身,而權衡而妥協,這條繩子上的螞蟻會主動拴在另一根繩子上,形成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局面。”孫曉剛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李從軍聽罷,神情僵硬地喝了口酒。
“那么,楊本業是哪根繩子上的螞蚱?”孫曉剛自問自答道,“他絕對不是趙市長這根繩子上的,所以,趙市長當初會痛下決心,順乎民意,拆除昆山腳下的違法別墅。現在出現了意外,由于某種因素,這種因素對趙市長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他改變了初衷,跑到另一根繩子上去了。”
李從軍表情凝重,再次喝了口酒。
“對于違法別墅的拆除,趙市長是表過態的,可謂信誓旦旦,一擲千金。但是,他現在怎么借坡下驢?讓楊本業免費為昆山大道改造路燈,從而與昆山區的主要官員,特別是你李區長加強關系是第一個臺階。趙市長希望你也臨時到另一根繩子上拴一會兒。”孫曉剛停了下,與李從軍碰了杯子。然后喝了下去。
李從軍的杯子舉在手里,嘴張了張。卻滴酒未進。
“你不同意?”孫曉剛看著李從軍舉在手里的酒杯,問。
“你說的有些嚴重了。”良久,李從軍才說。
聽了李從軍的話,孫曉剛不再拐彎抹角,決定將那個重要的事情告訴他。
“李區長,你看看這個吧。”孫曉剛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牛皮信封,交給了李從軍。
李從軍有些莫明其妙,猶豫了下,還是接過了孫曉剛遞過來的信封,他滿懷狐疑地打開。一疊彩色照片滑落到桌子上。
這是昆山腳下違法別墅區的照片,與上次孫曉剛向李從軍提交的縮略圖不同,鏡頭只對準了一幢別墅——6號別墅。李從軍一張張地翻看著。于是。那個叫張歌的女人,宋凡平副省長以及趙笑坤副市長先后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他們身后的背景都是6號別墅正門的樓燈下,照片的右下角都有相機留下的拍攝日期和時間。也就是說,張歌每天夜里都要回到這幢別墅,這是她的家,宋凡平與趙笑坤的第一次出現不是在同一天,第二次出現則相差不到十分鐘,先到的趙笑坤還在院里等著宋凡平的到來。然后一同進了房間。
這些照片是孫曉剛偷偷潛入與6號別墅相鄰的12號別墅二樓上拍攝到的,12號別墅是四套無人居住的別墅中的一套,它的后窗正對6號別墅的正門。孫曉剛當了二十多年的兵,還是偵察兵,深夜拍攝到清晰的圖像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輕而易舉。偵察兵的天性就是對所有秘密的事情抱有好奇,而且還要弄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孫曉剛擅作主張,鋌而走險,拍下了這些照片,卻承擔不下沉重的心理壓力,他要李從軍與他一起分擔。除此之外,他還想通過這些照片,讓李從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盡快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李從軍看過照片,目光呆滯,久久不語。
“6號別墅是楊本業兩套別墅中的一套。”孫曉剛補充說。
正如孫曉剛所料,李從軍被這些照片震懾住了。張歌,昆山頂上天一閣茶坊的女老板,楊本業為什么會送給她一套別墅?她與楊本業是什么關系?情人?不會。如果宋凡平與趙笑坤不出現,或許這個推測就成立了。但是,現在還有宋凡平與趙笑坤。那么,她是宋凡平的情人還是趙笑坤的情人?或者是他們共有一個情人?這在目前都是模棱兩可的事情,而顯而易見的是,楊本業背后的大樹終于找到了,宋凡平。抑或趙笑坤。
終于,李從軍將照片還給了孫曉剛,還是不說話。
孫曉剛將照片重新裝進信封里,然后塞進懷里,說:“李區長,我讓你看這些照片的目的,不是想揭露一些事實真相,我是想讓你有所感悟,別做傻事,害人害己。”
李從軍的嘴張了張,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兩眼通紅,似乎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拿過酒瓶,咕嘟嘟地喝下去,然后就癱坐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5
趙笑坤要去中央黨校學習的消息是他親自告訴李從軍的,地點是在市中心醫院的特護病房里。
那天晚上。孫曉剛將李從軍背回家,他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昏天黑地的。坦白地說,在整個昆山區,或者在整個水城的城建領域,李從軍的酒量是數一數二的。沒人知道他能喝多少酒,因為沒人見到他喝醉過。當然,會有酒量大的人向他發起挑戰,一對一地拼殺,想看看他的瓶底,結果都沒看到,自己先醉了。但是,在那個晚上,面對一盆松蛾燉雞及城管行政執法局局長孫曉剛,李從軍卻破天荒地醉了,醉成了一攤泥,扶都扶不起來。
李從軍第二天沒有去上班,而是半躺在自家門廳的沙發上愣神。實際上,他現在已經沒有了精氣神,腦汁成了一鍋粥。他家的門廳朝陽,半躺在沙發上就可以看到不遠處風景秀麗的昆山,這一直是他一個不錯的精神享受。但是這個時候,他不敢將自己的目光投向窗外,因為昆山會讓他聯想到那片違法別墅,那個花枝招展的張歌,呼風喚雨的楊本業,以及不顯山露水的宋凡平與捉摸不透的趙笑坤。現在。違法別墅毫發無損,卻在李從軍的面前露出了一個詭異的洞口,這個洞口深不見底,險象環生,讓他躲閃不及又后悔莫及。為了有的放矢,他讓孫曉剛摸清違法別墅里究竟住著些什么人。孫曉剛完成了,而且很出色。6號別墅掛在楊本業的名下,張歌卻住在里面,而她的客人一個是副省長,另一個是副市長。李從軍從政多年,見到過也聽到過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蹊蹺事,能達到這個程度的還是首例。問題的關鍵,他的恩人趙笑坤也出現在這個黑洞里,不知道扮演著一個什么角色。所以,他就史無前例地喝醉了,并不愿意醒來。那么,他能責怪孫曉剛嗎?顯然不能,孫曉剛之所以將這些照片交給他,正是處于對他的保護,可謂用心良苦。
上午十點左右。李從軍的手機驀地響起來。手機放在臥室的床頭櫥上,他懶得去接。于是,手機的鈴聲執著地鳴響,一遍又一遍,終于,李從軍從沙發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了臥室。
打來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頂頭上司趙笑坤。
“李區長嗎?怎么不接電話?”李從軍按下接聽鍵的同時,聽筒里立刻傳來了趙笑坤的聲音。
李從軍走到窗口,昆山馬上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背過身去,定了定神,說:“哦,趙市長,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剛才睡著了。”
“什么?你病了?”電話里的趙笑坤顯然有些驚訝,連忙問道,“什么病?要不要緊?”
李從軍故意按了按鼻子,說:“沒事,有些傷風。”
“傷風?發燒嗎?”趙笑坤關心地說,“那正好,你馬上到市中心醫院來。”
李從軍又故意咳嗽了兩聲,說“沒事,多喝點水就好了。謝謝趙市長關心。”
“你是傷風啊還是傷感?怎么跟我也客氣起來了,你馬上過來,我有事對你談,或者說,我有事請你幫忙。”趙笑坤催促道。
請我幫忙?幫什么忙?是讓我放棄違法別墅的拆除嗎?放下趙笑坤的電話,李從軍就心神不定地打的去了市中心醫院,并按照趙笑坤手機里的指引來到了特護病房。這個時候,趙笑坤正坐在一張病床前,雙手握著一個老太太的手。李從軍看到,這個老太太白發蒼蒼,身上布滿了各種管子,就像在太空行走的太空人。她的嘴大張著,眼睛渾濁無神,如同兩枚灰色的玻璃球擺放在兩個肉坑里。
看到李從軍出現在病房門口,趙笑坤馬上站起來。問他哪兒不舒服,是不是找大夫看看。李從軍連忙說不要緊,是昨天晚上不小心喝多了,透透風就好了。
“那好吧,走,咱們到后面的花園里聊聊。”趙笑坤親熱地摟著李從軍的肩膀,說。
現在正是春風送暖的日子,迎春花開了,月季花也吐出了新芽。趙笑坤與李從軍一前一后地來到花園里,在僻靜的一角坐下,誰也不說話。相互敬了一支煙,然后就悶頭抽著。
“你想知道這個老太太是誰吧?”終于,趙笑坤說話了。
李從軍端坐的姿勢沒變,只是眼珠轉向了趙笑坤。李從軍知道,趙笑坤三歲失去雙親,是個孤兒,那么,這個老太太是誰?但是,這對他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違法別墅的拆除是否還要繼續,更重要的是,你趙笑坤現在是個什么態度?你與宋凡平是種什么關系?你與楊本業以及張歌又是一種什么關系?這是李從軍最想知道的,卻是不敢開口問的。
“她是我的養母。”趙笑坤似乎在自言自語,“是她將我撫養成人,還供我上了大學,從我個人的感情上來講,她就是我親生的母親。”
“趙市長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李從軍附和道。
“是啊,你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雖不是己出,卻勝過自己親生的孩子。”說到這里,趙笑坤的眼睛濕潤了,“她在老家病了,病入膏肓啊,卻不想告訴我,怕給我添麻煩,影響我的工作。可是,她只有一個孩子,又不在身邊,一個人在家里兇多吉少啊。是當地政府把她病重的消息告訴我的,我才派人把她接到了水城。”
李從軍的眼睛也有些潮濕了,可是他不明白的是,趙笑坤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事。
“是這樣,我明天就要去中央黨校學習了。是全國的一個省會城市市長培訓班,時間一個月。我本不想去,可是省里點名讓我參加,說市長年底就要退休了……”趙笑坤繼續說。
“您接任市長?”李從軍聽到這里,脫口問道。
話了出口,李從軍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不是他的做事風格,禍從口出,他一向謹小慎微。但是現在,他的思緒已經被各種正常與非正常的事件打亂了,也就是說,他急于了解的,趙笑坤卻藏而不露,不告訴他,他因此而心事重重,就亂了方寸。他覺得。趙笑坤的悄然改變,跑到另一根繩子上正是市長這個頭銜所致。有道是,無欲則剛,而此時趙笑坤的心態正好相反。
趙笑坤一怔,說:“這是組織上的事。”
李從軍覺得,趙笑坤去中央黨校學習的事沒必要向他傳達,趙笑坤將他叫來肯定還有別有目的。那么,是拆除違法別墅的事嗎?是停止還是繼續?趙笑坤對此事又只字不提,他不提,李從軍就不能提,自己要是提了就是光著屁股串門,沒事找事。
“從軍啊,我們之間是上下級關系,不過,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現偏差的話,你一直把我當作一個朋友看待的,盡管你嘴上從來沒有說過。”趙笑坤說著,注視著李從軍的眼睛。
李從軍的目光沒有躲閃。坦然地與趙笑坤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而我器重你,重用你,并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你的才干與品德。我這是用我的良心在說話。”趙笑坤拍拍胸脯,說。
“謝謝您的厚愛。”李從軍淡然一笑說。
趙笑坤也笑了笑,繼續說道,“不瞞你說。你是我分管的下級干部中,唯一一個沒有給我送過禮的人,你是另類,我欣賞的另類。所以,我也是把你當作朋友看待的。實話實說吧,與你這樣的人交朋友。我心里才會踏實,晚上才能睡得著覺啊。”
李從軍終于被趙笑坤的話感動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情緒激動地說:“趙市長,我……我有些受寵若驚了。”
“不要這么說。”趙笑坤無力地揮了揮手。說。“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你幫我辦點私事。也就是在我到黨校學習期間,幫我照顧一下我的養母。你知道,我家屬因為孩子在原籍上重點高中,那個高中在全省的升學率一直名列前茅,他們一直沒到水城來。在水城我又沒有別的親人。”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李從軍騰地下站起來,說:“趙市長,您放心地學習去吧,我一定會照顧好老太太的,如果您不反對,我讓我媳婦來照顧她老人家。”
“好,我也是這么想的。論年齡,我得叫她嫂子,你和嫂子費心了。”趙笑坤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牛皮信封,交給李從軍,“這是一萬塊錢,費用如果不夠,你先給我墊上。”
李從軍接過信封的一剎那,立刻想起了孫曉剛的那個牛皮信封,盡管他還是有些心驚肉跳,但是,趙笑坤對他的賞識與交心,已經讓他放棄了內心的追問與猜疑。
“謝謝您對我的信任。”李從軍坦誠地說,“趙市長,今天晚上我給您餞行吧。”
趙笑坤猶豫了會兒,說:“不瞞你說,咱們宋省長已經安排了。我推托不掉,咱們就不用這么客氣了。”
宋省長?李從軍倒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肌肉不聽話地緊張起來。腦海里也馬上出現了那一片片違法別墅,以及出入6號樓的人物。
趙笑坤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拍了拍李從軍的肩膀,說:“從軍啊,你心里有個結,是嗎?”
李從軍猶豫了會兒,卻搖頭否認了。
“從軍啊,我們是知己的朋友,所以你瞞不過我,就像我的心結也瞞不過你一樣。”趙笑坤遞給李從軍一支煙,說,“根據我的判斷,違法別墅的拆除工作,你一直在進行,只是在進行的過程中遇到了超出你想象的困難,通過摸底。你觸摸到了你不愿觸摸到的東西。你騎虎難下,又走投無路。你是個好干部,好兄弟,在有些事情上,你寧愿自己折磨自己,也不愿意讓別人感到難為情。”
李從軍聽到這里,眼淚竟然撲簌簌地掉下來,就像個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
“趙市長,我……”李從軍看著手中被眼淚打濕的煙,欲言又止。
趙笑坤將自己剛剛點上的煙遞到李從軍的嘴里,說:“你不想問的,現在就不要問了。不過,我向你作個保證,我會在某個適當的時候,向你說明一些情況。”
李從軍有些激動地說:“趙市長,我不想知道。”
“好了,這事你得聽我的,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毫不保留地將所有的情況告訴你。”趙笑坤強調說。
“那么,違法別墅拆除的事情是不是先放一放?”終于,李從軍鼓起勇氣問道。
趙笑坤抬頭看了看天,目光堅定地注視著李從軍。說:“我什么時候讓你停止了?前緊后松,虎頭蛇尾,走個過場,怎么向水城市民交代?當初我可是表過態的,而且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而辭職!以這種方式辭職,我會羞愧一輩子!我要進京學習一個月,市里的其它工作先交給別的副市長去抓,違法別墅拆除的事情沒有人去接,這是個燙手的芋頭,我想交也交不出去。這期間,你自己拿主意吧,不過我有個建議,這件事情復雜得很,正像你掌握的情況一樣,牽扯到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你要懂得策略,注意方式方法,更要依法行事,不能給人落下把柄,但是不能停止,穩扎穩打,有條不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李從軍回答。
“我相信你的辦事和控制局面的能力。”趙笑坤拿出手機,撥通了李從軍的手機,說,“這是我的一個臨時號碼,很少有人知道,我養母這里有什么事,你就給我打這個電話。”
“放心吧。趙市長。”李從軍說著,迅速儲存起這個號碼。
6
下午,李從軍就帶著自己的老婆劉向陽來到了市中心醫院的特護病房,將照顧趙笑坤養母的事情交代給她。然后,他給自己的司機小孟打了個電話,讓小孟馬上接他去區政府上班。現在,趙笑坤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使李從軍對違法別墅拆除的事情已經有了底:這件事情確實在某些方面牽扯到了趙笑坤,處于某種考慮。他作出了一定讓步,但并未改變初衷。他去北京學習,是年底扶正的階梯,也是緩兵之計,違法別墅的拆除不停,但不能急功近利,這是兩股勢力的較量,現在趙笑坤還沒有占據上風,趙笑坤不想讓此事影響到自己的升遷。所以趙笑坤讓他講究策略,有條不紊,一旦時機成熟,就出手一擊,從而大獲全勝。
來到區政府,李從軍剛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辦公室秘書小錢就送來了水城市市政公用事業局的通知,要求各區就全市節能路燈的改造拿出初步意向,通知的最后一段特別要求試點單位昆山區在一周內拿出昆山大道的具體實施方案。
違法別墅的拆除工作不能停,同樣,昆山大道節能路燈的改造也不能停。昆山區城管行政執法局就在區政府大院里。李從軍看了通知,撥通了內線電話,把孫曉剛叫了來。
“李區長,您昨天喝得沒事吧?”進得門來,孫曉剛關切地問道。
“能有什么事?我這不來上班了嗎?”李從軍神情復雜地笑笑說,然后就把通知交給孫曉剛,“昆山大道節能路燈的改造市里下了正式通知。你看看吧。”
孫曉剛接過通知,看了看,說:“不錯,楊本業果然通天啊。”
李從軍不滿地看了孫曉剛一眼,厲聲說:“你這是什么態度,這不單純是楊本業一個人的事。再說了,這對昆山區也的確是一件好事。”
“有道是,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而偏偏這個時候來了。”孫曉剛搖晃著中手的通知,說,“黃鼠狼給雞拜年……”
李從軍終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驀地一拍桌子,打斷了孫曉剛的話:“態度,注意你的態度,少說怪話。不管從哪個角度說,昆山大道節能路燈的改造都是件利市利區利民的好事。你馬上組織人拿出方案,不得延誤。”
“可是,路燈管理科的三個人都讓我臨時安排到了違法別墅拆除工作小組了。”孫曉剛分辯說。
“讓他們回到原崗位,馬上!”李從軍命令道。
孫曉剛的眼睛一亮,說:“違法別墅拆除工作停下來?”
“我什么時候讓你停止了?先不要大張旗鼓了,搞得人心惶惶的,反而不利于工作的開展,剩下的人馬上到各個職能部門調查了解當初建別墅時的相關批文。”李從軍說完,又學著趙笑坤的腔調將他對自己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像李從軍是趙笑坤的好下級一樣,孫曉剛也是李從軍的好下級,他馬上明白了李從軍的用意,說:“放心吧,李區長,我知道您的意思了。”
李從軍會心地一笑,說:“這就好。事情要辦成,還要辦妥,有時候就得走些彎路。”
兩個人正說著,李從軍的辦公桌上的電話驀地響了起來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卻不是一個普通的號碼,后面幾位數是一連串的888……
“您好,哪位?”李從軍拿起了電話,問。
電話里傳來了楊本業的聲音:“您好,李區長,今天晚上我在皇宮大廈搞了個小聚會,邀請您參加。”
“什么事啊?楊老板。”李從軍的眉頭一皺,習慣性地問道。
“首先是交個朋友,然后再談一談昆山大道節能路燈改造的事。”楊本業說。
“路燈改造市里已經定了,我們也接到了正式的通知,我們執行好就是了。”李從軍不冷不熱地說。
“哈哈……”電話里傳來了楊本業肆無忌憚的笑聲,“我們集團在你的地盤上,你是地主啊,我早就想認識您,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多虧了趙市長牽頭啊。還望您能賞光。”
李從軍覺得,拆除違法別墅,楊本業是要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從軍也想摸摸楊本業的底,就故意猶豫不決地答應下來。
7
皇宮大廈是水城市兩座著名的五星級酒店之一,坐落在城北。晚上六點,李從軍就準時出現在楊本業訂好的房間里。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等候在此的不是楊本業,而是天一閣的女老板張歌。
“歡迎李區長大駕光臨!”張歌熱情地伸出手來,柔聲細氣地說,臉上的每個器官仿佛都在微笑。
李從軍禮貌性地握了下張歌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楊總忙得很啊,他還有另外一酒局。讓我先招待好您,他馬上就會過來。”張歌示意服務生給李從軍倒上茶水,然后說,“上菜吧。”
這是一個小單間,四個人的餐桌。張歌坐在了副陪的位置上,將主陪留給了楊本業。李從軍坐在主陪位置的右手,等待著主陪楊本業的到來。這個時候,他的腦子在飛快地運轉,推敲判斷著這個叫張歌的女人以這種方式出現的用意。這是李從軍第一次單獨與年輕而妖艷的女人吃飯,表情與動作都有些拘束不安,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站在嚴厲的老師面前。
很快,第一道菜煲海參就上來了,海參個大刺壯,上好珍品是肯定的了,李從軍舉著勺子,卻遲遲沒有吃。
“李區長,你在想我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是嗎?”張歌善解人意地一笑,露出兩只潔白的小虎牙,說,“楊本業是我的表哥,不瞞您說,日月照明科技公司有我的股份,我是董事長。楊總說了,東方德隆集團借昆山區這風水塊寶地發財,讓我們公司做出一點犧牲,為昆山大道免費更換節能路燈,他這個人有情有義啊!”
楊本業的表妹,6號別墅的主人。李從軍在心里說。
“來。按水城市的規矩。見面三杯酒。”李從軍剛剛將海參吃下去。張歌就端起了酒杯,說。
李從軍發現,張歌一飲而盡的樣子好看極了,白皙的脖頸與黑亮的秀發相映成趣,就像一只天鵝伸頸探月,姿態優美。張歌在迫不及待地推銷著自己,這只是前奏,下面肯定還有好戲,他要讓這出戲演下去,說不定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想到這里,他也一飲而盡。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都是一個尷尬的酒局,話不多。他們好像都在一心一意地喝酒,所以酒就下得特別快,一瓶茅臺很快便見了底。張歌無疑也是好酒量,臉不改色心不跳,招呼服務生再開一瓶后,從包里拿出了一個文件夾,交給了李從軍。
“這是我們設計的路燈樣式,請領導過目。”張歌站起身來。雙手遞給了李從軍,笑容可掬地說。
這是一個彩色的打印稿,李從軍看過后,也在心里不得不承認,路燈的樣式現代而高雅,就像一件精致的藝術品。
“這是我們公司專門花重金從北京請來的高級工程師設計的,效果不錯吧。”張歌自信地說。
“不錯,確實不錯。”李從軍贊嘆道,“應該申請專利。”
張歌聽罷,馬上笑出聲來,說:“李區長果然夠朋友,這就為我們公司著想了。”
李從軍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把握好自己,這主要他對這款路燈的贊嘆是發自內心的,與眼前的張歌及背后的楊本業無關。
“我這個人心直口快,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李從軍掏出煙來。抽了口,說。
“好,好,我表哥楊總就喜歡您這樣的人。”張歌滿心歡喜地說。
就在這時,張歌的表哥楊總不失時機出現在門口,雙手抱拳道:“來晚了,來晚了,失禮,失禮了!”
李從軍將目光投向門口,他們看到的楊本業已經是滿臉通紅,醉意甚濃。
與李從軍握過手后,楊本業在主陪的位置上坐下來,向對面的張歌問道:“怎么樣?領導喝得怎么樣啊?”
“都很盡興,領導是爽快的人!”張歌贊嘆道。
“好!我也是爽快之人。”楊本業滿意地說著,從服務生手中拿過酒瓶,親自給李從軍滿上酒,然后也給自己滿上,“我來晚了,理當自罰一杯。”
李從軍看著楊本業喝了下去,也禮節性地端起了酒杯欲喝,卻被楊本業阻止了。
大家共同喝過三杯酒之后,楊本業開始不容分說地講起了自己的創業史,從收破爛到開公司,就像那個著名的香港富豪從擦皮鞋開始創業一樣。李從軍靜靜地聽著,不說話,心里卻在盤算著醉翁之意到底在哪里?他斷定,拆除違法別墅的事已經成了楊本業的一塊心病。他給昆山大道免費更換路燈只是曲線救國。那么,他現在會不會主動提起,讓自己網開一面?李從軍此行的目的是想摸一下楊本業的底,可是楊本業談天說地就是不露底。
一瓶酒又喝下了大半,楊本業還是只字未提違法別墅的事。連路燈改造的事也沒提,他說完了發家史就說現在企業怎么不好經營,并順著這個話題談到了世界金融危機。李從軍抬腕看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他知道,無論怎樣,現在還沒有就違法別墅的事與楊本業正面交鋒,他也知道,這個交鋒遲早要來臨,但是現在,他必須處于禮貌,回敬對方一杯酒。
“謝謝楊總和張總的熱情款待。”李從軍站起來。酒杯高舉,說,“也要感謝楊總和張總對昆山區市政建設的支持,來,我敬酒一杯,略表謝意。”
楊本業和張歌馬上回應道:“應當,理所應當!”
喝下這杯酒,李從軍就準備撤退了,卻被楊本業一把攔住了。
“我早就聽說李區長好酒量,這點酒不過是九牛一毛。不能走!”楊本業不容置疑地說。
“不了,楊總,我不勝酒力,您的話不過是道聽途說。”李從軍執拗地穿上了外套,說。
楊本業生拉硬扯地為李從軍脫下了外套,說:“別著急,我親愛的李區長,我還有兩個重要的朋友要介紹給你。”
聽到這話,李從軍半推半就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好戲總是在后面,他終于明白,楊本業的最終目的是給他們介紹兩個重要的朋友。那么,他的兩個重要朋友是誰?他為什么要給自己介紹?
“明天,咱們趙市長就要去北京學習了,宋省長讓我設宴餞行,我又事先約好了您,所以就來晚了。”楊本業的一只手搭在李從軍的肩膀上,說,“我分身無術。就把他們安排在了隔壁,走,咱們一起去敬個酒吧。”
李從軍本來就沒醉,這下更加清醒了,楊本業事先約好的不是他,而是宋凡平與趙笑坤,然后再安排在同一個酒店,讓他們不期而遇。違法別墅直接牽扯到楊本業。他利用這個方式來顯示自己的政治背景。達到威脅利誘的目的。
“不,不不。”李從軍立刻拒絕了,說,“宋省長和趙市長都是上級領導,我不便……”
楊本業一揮手,不屑一顧地說:“什么上級領導,你們這些從政的只知道上級領導,都是哥們兒,哥們兒,你明白嗎?”
拉大旗作虎皮是一些投機分子的拿手把戲,楊本業也不能例外。李從軍心知肚明的是,如果不是他主管違法別墅拆除的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這么巧碰到宋凡平和趙笑坤的。楊本業果然心懷鬼胎,引他上鉤。
李從軍是被楊本業硬拉著走進隔壁房間的,或者說。是楊本業在前面拉。張歌在后面推進去的。
李從軍看到,他的出現,讓趙笑坤感到了意外,一時束手無策,怔了一會兒,才說了句:“原來李區長也在這里,來,快坐,快坐。”
宋凡平派頭十足,穩坐在主席上,不緊不慢地說:“啊,李區長啊,我們見過,見過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在天一閣茶坊吧,還有你們趙市長吧?”
李從軍向兩位領導問過好,就在楊本業的指揮下坐在了宋凡平的身邊。李從軍從政多年,喝過無數場酒。在私人宴會上緊挨著現任的副省級領導喝酒還是第一次。而這第一次竟然是楊本業處心積慮安排的。進了這個房間,宋凡平就是主人了,他是在座的幾位中最大的干部,他設宴為趙笑坤餞行,而掏錢買單的卻是楊本業,而楊本業又巧妙將李從軍也設計進來。
果然,宋凡平率先發言了,說:“趙笑坤是我的老下級。我在下面的一個地級市當市委書記的時候,他是副市長。”
李從軍知道,在座的就他一個與宋凡平不熟,也就是說。宋凡平的這些話顯然是對他一個人講的。
“這個楊老板呢。是我當水城市委書記的時候親自抓的一個艱苦創業的典型,為人老實可靠,又為水城的公益事業做了不少貢獻。”接著,宋凡平又說起了楊本業,“一個城市的發展靠什么?靠企業。我從來不反對黨政干部與企業家交朋友,只有與企業家成為朋友,你才能真正了解企業,為企業的發展保駕護航。企業發展了,城市也就發展了。你們看看那些經濟強市,哪個不是有大集團大企業作為支撐,作為經濟后盾?”
“是啊,是啊,如果每個領導都像宋省長這樣關心我們企業,企業的發展就快了。”楊本業迅速奉承說。
“今天的主題是為趙市長餞行,還認識了新朋友,來,咱們共祝趙市長一路順風,學成歸來。”宋凡平舉起了酒杯,說。
“干杯,祝趙市長回來后早日扶正。”楊本業看了李從軍一眼,說。
幾個人在宋凡平的帶領下喝干了酒,宋凡平又主動向李從軍問起了昆山大道路燈改造的事。
“李區長啊。昆山大道是水城市的景觀大道,可是路燈有些破舊了,照明度也不夠,我當水城市委書記的時候就想徹底進行改造。來個舊貌換新顏,可是那時候市區都財政緊張,顧不上它,只能哪里壞了修哪。現在楊本業有心為昆山區做點公益事業,你一定要落實好,路燈改造完畢的時候,我親自去剪彩。”宋凡平正襟危坐,說。
李從軍邊聽邊點頭,然后就跟著大家喝酒。趙笑坤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顯示對李從軍的親近,與李從軍的不期而遇讓他感到了尷尬。最為活躍的竟然是張歌,她給每個人敬酒的時候都是這哥那哥的,而且一只手都會搭在被敬酒的肩膀上。李從軍看到,在趙笑坤面前,張歌最親熱最無拘無束,撲頭上臉的,那聲聲“哥哥”叫得甜啊!到了李從軍這里,張歌沒有例外,一聲李哥卻把他叫得心驚肉跳,手腳冰涼。
讓李從軍在這種場合見到宋凡平與趙笑坤。楊本業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他主動與李從軍一起出了房間,然后回到了小單間,而張歌卻留在了那里。
又喝了幾杯,李從軍執意要走了,楊本業沒再阻攔,將他送到了樓下,緊緊地摟著他的肩膀,說:“李區長,從現在開始,咱們就是朋友了,有事您盡管說,不管是公家的還是個人的。”
李從軍坐進車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下,然后揮手與楊本業說再見了。
再見?搖上車玻璃,李從軍看著自己的手又意味深長地笑了下,他想,他肯定會與楊本業再見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方式。
回到家里,李從軍久久難以入睡,楊本業精心設計的這場會面讓他坐臥不安。宋凡平、趙笑坤、楊本業,還有張歌,他們到底是個什么關系?我親愛的趙市長啊,你到底是個什么角色?不弄清這個關系。他就無處下手,一招不慎,說不定就會傷著什么人。老婆劉向陽已經到醫院照料趙笑坤的養母去了,他扭亮了床頭燈,打開了已經關閉的手機,給孫曉剛打了電話,讓他迅速搞清宋凡平與楊本業和張歌究竟是什么關系。
“這很重要,不管用什么方式,你明白嗎?”末了,李從軍囑咐道。
8
昆山區是水城最大的一個區,既有城也有鄉,昆山在城南,它的北面是城,南面則是鄉,這片違法別墅就歸山南鄉。孫曉剛走訪了市區幾個主管行政部門,沒有找到有關這片別墅的用地和規劃手續,最后來到山南鄉。據當時的一名辦事員回憶,鄉書記對他們說,市委宋書記專門打過招呼,要求當地政府特事特辦,支持企業發展,手續后補。這個宋書記不是別人,就是宋凡平。后來別墅蓋起來了,手續卻一直沒辦。
孫曉剛是從部隊上轉業下來的干部,他的戰友轉業后大多分配到了水城市的政法部門,社會關系甚至比李從軍還要多,所以,李從軍要求他去摸清宋凡平與楊本業的關系。這時候。孫曉剛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個案件,這個案件是早于他轉業到水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一個叫董禮強的戰友無意中向他說起的。案件發生時。董禮強還不是現在的副支隊長,只是一名副科長。九年前,水城市的一幢高檔小區里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盜犯破門撬鎖,偷盜了一戶居民。盜犯得手后被門衛發現,門衛去追,卻被兩名盜犯刺傷,盜犯便逃之夭夭。刑偵支隊接到報案,迅速調集干警偵破,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在這戶看似普通的民居里卻發現了不普通的東西——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女子與一名副市長的親密照片。副市長那時已經四十多歲,聰明的干警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副市長金屋藏嬌,盜賊無意中闖入了其情人的小窩。聰明的干警又發現此事非同小可,就逐級匯報,上面便把這件事壓了下來。結果。案子放在一邊沒人再理,還有人出面向被刺傷的門衛做了賠償,讓他不再追究此事。
回憶起這個案件,孫曉剛再次找到了戰友董禮強,詢問這個副市長是誰,并得到了答案。
“宋凡平。”現在,面對李從軍,孫曉剛講述了他了解的情況,并最后報出了宋凡平的名字。
“那個女的是誰?”李從軍聽得身上一個勁兒地發涼,禁不住問道。
孫曉剛再次拿出他在6號別墅拍下的照片。指著上面的張歌,說:“我讓我的戰友認了,就是她。”
“張歌?九年了,他還能認出來?”李從軍半信半疑地問。
“人家可是干刑警的,過目不忘。”孫曉剛眉頭一皺,說。
盡管李從軍多次在心里已經將張歌與宋凡平以情人的方式聯系起來,當這種猜測得到證實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驚詫不已。事到如今,一個智力正常或接近正常的人都會做出如下判斷:張歌的表哥是楊本業,他就由此與宋凡平攀上關系,由宋凡平打招呼,違法在昆山下建起了別墅,作為回報,他送出了6號別墅,為宋凡平營造一個溫暖的小窩。那么,趙笑坤呢?他頻頻出現在這個小團隊里又怎么解釋?
“孫曉剛,我問問你,知道了這些情況,你現在還敢動這片違法別墅嗎?”良久,李從軍才長長吁一口氣,說。
孫曉剛聽罷,竟然笑出聲來,說:“我覺得,趙市長已經知道了這些情況,所以就偃旗息鼓了,你應該先問問他。”
趙笑坤是李從軍的恩人,所以他一心想維護趙笑坤的公眾形象,孫曉剛情急之下直接將矛頭指向了趙笑坤,李從軍也急了,怒形于色地說:“我問趙市長?我怎么問?”
“你問問市長大人,他是不是宋凡平一手提拔起來的就知道了。”孫曉剛的情緒也有些激動,氣呼呼地說。
“是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李從軍幾乎無言以對了。
“李區長,您也別著急,趙市長在你心中的地位我知道,知遇之恩嘛。就像我對你一樣。”孫曉剛的情緒緩和下來,說,“同樣,宋省長提拔了趙市長,這是公開的秘密,他們在下面的一個地級市共事的時候,就形成了這種關系。恩將仇報,趙市長難啊!我理解趙市長,因為我對您也是這種感情。”
坦白地說,孫曉剛的話已經深深地打動了李從軍。他知道,每個干部的成長都離不開他人的培養與提拔,從大的方面講,是組織的培養與提拔,但是,具體執行者就是某個人了。每個人也都會有個人的感情與好惡,所以在干部的隊伍里就產生了誰是誰的人之說,這有背組織原則,卻是在現實中客觀存在的。不是常有人說他李從軍是趙笑坤的人嗎?孫曉剛是他李從軍的人嗎?這是一條官場隱形的生物鏈,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誰也跳不出去,而換一種不敬的說法,叫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可是,趙市長并沒要求我們停止違法別墅的拆除工作。”李從軍為趙笑坤辯護道。
“自己抽自己的嘴巴,難啊。”孫曉剛抬起手來,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一下,說,“在這個節骨眼上,趙市長去北京學習,躲開是非之地,又鍍了金,可謂兩全其美啊”。
“你不要胡亂猜測。”李從軍馬上制止道,“趙市長去北京學習是組織上選派的,與此事無關。”
“好,我犟不過你。那我們下步應該怎么辦?”孫曉剛試探著問。
李從軍再次想起了趙笑坤的話,便重復道:“要懂得策略,注意方式方法,更要依法行事,不能給人落下把柄,但是不能停止,穩扎穩打,有條不紊。”
孫曉剛聽罷,驚嘆道;“李區長,你怎么一根筋呢?你見過胳膊扭過大腿嗎?你這個副區長不想當了?”
李從軍點上一支只煙,猛地抽了口,說:“好,我問你一句,你要保證說實話。”
孫曉剛不解地看著李從軍。
“如果沒有任何阻力。你對這片違法別墅是拆還是不拆?”李從軍兩眼如炬地問。
孫曉剛大聲地說:“違法別墅破壞水城市的市容市貌,成了水城肺葉上的一塊腫瘤,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極大地損害了黨和政府的形象,我恨不能現在就帶人去用推土機推了!”
盡管李從軍在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他還是一驚,抬手在空中畫了個圈兒。說:“別胡鬧!”
孫曉剛攤攤手,說:“我這叫花子咬牙窮發恨啊,我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辦。”
李從軍從辦公桌前站起來,來回踱著步子,孫曉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馬上派人到別墅區把《昆山區關于限期拆除違法別墅的通告》再貼一遍。”李從軍思忖了半天,終于說,“貼得越多越好!另外,你再調幾臺推土機和挖掘機過去,都擺放在6號別墅門口。我們坐不住,有人也會坐不住。”
孫曉剛馬上明白了李從軍的用意,苦笑著說:“引蛇出洞?”
李從軍沒有回答,只是將煙頭狠狠地按滅在煙灰缸里。
9
副省長宋凡平出現在昆山山頂的天一閣茶坊是兩天后的一晚上,在茶坊最僻靜的一個小雅間,有張歌與楊本業在等著他。
“這個宋凡平怎么還不出面擺平?”楊本業拍了拍茶幾上《昆山區關于限期拆除違法別墅的通告》,氣急敗壞地說,“推土機和挖掘機都擺在了你們小窩的門口,他還能坐得住,睡得著?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張歌不服氣地說:“你別忘恩負義好不好,沒有宋凡平,能有你今天?你還不是個收破爛的窮流氓?”
“對,我是個收破爛的窮流氓,他是高高在上的副省長,可是,我想什么時候把他拉下來就能把他拉下來!”楊本業怒氣沖天地說。
張歌知道,楊本業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就馬上滿臉堆笑地說:“楊哥。你也得考慮宋省長的難處啊。”
“什么難處?你不是說趙笑坤是他一手提拔的嗎?他現在又力主趙笑坤去北京學習鍍金,回來好順理成章地扶正,趙笑坤能不聽他的?”楊本業氣急敗壞地說。
“據我了解,趙笑坤與宋凡平不一樣。”張歌面有難色地說。
“什么不一樣?他們這些當官的哪個不貪?”楊本業的臉漲得通紅,像只保存良好的豬肝,“笑話!宋凡平要是不貪,你能成為我漁鉤上的魚餌?他能成為我魚簍里的魚?”
張歌成為楊本業漁鉤上的魚餌是九年前的事了。楊本業的兩個手下破門撬鎖闖入了她的家。偷走了上百萬的現金并拿走了一只首飾盒。首飾盒里除了昂貴的首飾還有一張她與宋凡平的合影,那是在海南三亞金色的沙灘上拍攝的,所以她和宋凡平就都穿著泳裝,張歌是盡顯體形的三點式,宋凡平則是一條緊身短褲。他們勾肩搭背,親熱異常。楊本業以回收廢舊物資為幌子,卻籠絡了十幾個流氓之徒從事偷盜搶劫的犯罪活動。在他這個紀律嚴明的非法團伙里,有個鐵一樣的規定,就是不管是誰偷搶來了東西,都由楊本業分配,否則將開除偷竊者并以斷指作為懲罰。這只首飾自然連同上百萬的現金一起交給了楊本業,他就發現了這張照片,并認出這個男的就是水城市的副市長宋凡平。馬上。一個罪惡的計劃在他的腦子里形成,以此照片與巨額現金要挾宋凡平。起初,他只是想索取更多的錢,后來就想這只是一錘子買賣,不如靠上宋凡平,自己開公司讓宋凡平給他拉項目。合影的復印件連同上百萬現金的照片很快寄到了宋凡平的辦公室,宋凡平接到這封信就意識到他將大禍臨頭。他剛剛安撫下刑偵支隊,并派人給受傷的門衛送去了賠償金,此時的他正驚魂未定,一發更要命的炮彈又向他射來。在他的指示下,張歌打通了楊本業留下的電話,幾經討價還價,走投無路的宋凡平為封口保住官位而答應了楊本業提出的條件,成了楊本業的后臺。那時正值水城市舊城改造,一片棚戶區要改造成居民小區。楊本業就向宋凡平提出參與房屋開發,并在宋凡平的關照下從銀行取得了巨額貸款,成立了房地產開發公司,楊本業由此發家。宋凡平步步高升,楊本業更是日進斗金。當然,楊本業也不會虧待宋凡平,這些年來,他通過張歌送給宋凡平的現金達幾千萬。幾年前,楊本業看中昆山腳下的這個小村莊,就在時任市委書記的宋凡平關照下以舊村改造為名建起了高檔別墅,并送給宋凡平一套,成了他與張歌的安樂窩
現在,每每想起自己的發家史,楊本業還是由衷地感謝宋凡平這條大魚,盡管違法別墅的事宋凡平遲遲不肯出面干預,他也理解宋凡平的難處,他向張歌發火,也是在排解自己的壓力。想想看,推土機和挖掘機已經擺在了別墅門口,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一聲令下開挖,哪個能不急?
“我們可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想到這里,楊本業自嘲地說,“宋省長是大螞蚱,我是小螞蚱。”
張歌側眼看著山下的別墅。說:“我們這些螞蚱還能蹦跶幾天?”
“只要宋凡平省長不倒,我們就是壽星。”楊本業又得意起來,說。
兩個人正說著,宋凡平滿臉陰沉地走進門來。沒好氣地關上門,一腚坐在茶幾前,不說話。
張歌撲到宋凡平的身上,撒起嬌來,說:“宋哥,干嗎這樣?一個李從軍還能讓水城翻了天?”
宋凡平抬頭無助地看了眼張歌,沉默不語。他喜歡這個女人,在他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起就茶飯不思,設想著怎么將她擁入懷中。張歌無疑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在她發現宋凡平對自己的好感之后,為過上驕奢淫逸的生活,就毫不猶豫地投懷送抱了。他們倆相差了二十多歲,老牛吃嫩草的感覺讓宋凡平精神煥發,樂此不疲。
“宋省長,你拿個主意吧,通告又貼出來了。推土機和挖掘機也開過來了,你看看吧。”楊本業望著窗外,心煩意亂地說。
張歌聽罷,馬上從宋凡平的懷里站起來,又將他拉到窗前。于是,一臺臺推土機和挖掘機出現在宋凡平的視線里。
“這片別墅就那么重要?拆就拆了吧。”終于,束手無策的宋凡平表態了。
“不能拆,我讓一名香港著名的風水先生看了,6號別墅是你和我的風水寶地。”張歌馬上提出了反對,信誓旦旦地說,“你可能不知道。在這幢別墅的山北面,正好有一尊菩薩,風水先生說……”
“這個也能信?”宋凡平打斷了張歌的話。
“當然能信,風水先生還說,我們都屬雞,不能挪窩,否則就雞飛蛋打。”張歌神乎其神地說。
楊本業立刻幫腔道:“宋省長,有些事情你不能不信啊,自古到今,風水先生長盛不衰,是有讓人信服之處啊。還有,這片別墅區我投資了幾千萬,怎么能讓它打水漂?你們沒雞飛蛋打,我先損失了幾千萬。”
行為不端的人多半迷信,宋凡平也不能例外,他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天天求菩薩保佑,別東窗事發。他當然不會知道,張歌的這些話是抓住了他求菩薩保佑的心理,自己編造出來的。他本來想,如果趙笑坤不最終妥協,李從軍不被他的權勢嚇倒,他就選擇放棄,他不能因違法別墅的事影響到他的仕途。張歌的一席話讓他改變了主意,更重要的是,他太了解楊本業了,他是見利忘義的無恥之徒,一旦觸及他的利益,他就不計后果了,這些年來,他就是這樣一步步地將其推向深淵的。
“好吧,我再跟趙笑坤談談,你馬上給昆山區政府打報告,申請補辦手續。”宋凡平已沒有退路,橫下心來,說。
“他們要是不批呢?”楊本業窮追不舍地問。
宋凡平終于失去了耐性,一拍桌子,怒吼道:“你的本事呢?難道你就沖我有本事嗎?”
10
李從軍敲山震虎,果然將楊本業震了出來,推土機和挖掘機擺在6號別墅樓的第三天。楊本業就親自將申請補辦土地使用及開發手續的報告送上門來。而就在昨天晚上,李從軍家的玻璃被不明身份的人砸了個粉碎,一塊石頭飛進臥室,砸在了他的下巴上。臺前幕后,軟硬兼施,李從軍被推到了風頭浪尖上。而這個時候,趙笑坤卻遠在北京,群龍無首,讓他沒有了主心骨。
這天,楊本業遞上申請報告,便仰坐在沙發里與李從軍說話。
“李區長。這12幢別墅是東方德隆集團下屬的房地產開發公司開發的,事先我并不知道沒辦手續,所以造成了現在這種局面。可是。公司投資了幾千萬,也不能付之東流啊,還望您能高抬貴手。”楊本業開門見山地說。
李從軍下意識地撫摸了下有些青腫的嘴巴,說:“楊總,我想你是知道的,土地征用與開發不是一個人能說了算的事情。”
楊本業好像突然發現了什么似地驚叫道:“喲,李區長。您的嘴巴……”
“不瞞您說,昨天晚上,我家下起了碎石雨。”李從軍忍著疼痛,哈哈地笑出聲來,“楊總呵,無風不起浪,你的社會經驗多,你覺得這雨來自何方?”
宋凡平讓楊本業拿出本事來。他只有投暗器放黑槍的本事,而且還是最拿手的。昨天晚上,他安排幾個手下在夜靜更深的時候襲擊了李從軍的住所,就是想給他點顏色看看。
“你肯定得罪人了。”楊本業走到李從軍的跟前,煞有介事地看著他的嘴巴,說。
“是嗎?”李從軍故作吃驚地說。“我向來任人為善,沒人跟我有什么個人恩怨啊!”
“那你就工作關系上想。”楊本業提示道。
“我的同事?”李從軍繼續裝糊涂。
“同事?不對。”楊本業得意地搖搖頭說。
“那你判斷是什么人?”李從軍貌似真誠地問道。
楊本業真想告訴他這事就是我讓手下的人干的,但是,他突然發現,李從軍是在裝糊涂,李從軍的眼神分明在流露著一種咄咄逼人之勢。楊本業希望李從軍能將飛石事件與違法別墅拆除聯系起來。投石問路也好,給他個下馬威也罷,他最終的目的是讓李從軍退縮。
“我不是你,不在其中啊。不過。我還是要勸勸你,世事難料,災禍難測,小心為妙啊。”楊本業皮笑肉不笑地說。
“謝謝了,不過,你可能對我不了解,我是個迎難而上的人,這種小伎倆反而使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和目標。”李從軍旁敲側擊地說。
楊本業的眼睛不敢與李從軍對視,迅速轉移了話題,說:“李區長,昆山大道路燈改造的事進行怎么樣了?”
“按部就班吧。”李從軍敷衍道。
“我看要加快速度,宋省長和趙市長都十分關心此事。他們都等著剪彩呢。”楊本業將手骨節按得叭叭響,說,“那片別墅還望昆山區能盡快補辦手續,我們為昆山大道免費更換節能路燈算作回報吧。我實話對您說,宋省長和趙市長也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他們都是有一定地位的領導。話不能說得太明白。”
一聽楊本業拿著領導來壓他,李從軍就氣不打一處來,剛想說讓他們來個電話吧,他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迅速看了眼來電顯示。是老婆劉向陽打來的。今天凌晨,趙笑坤的養母突然停止了呼吸,經過醫生搶救才緩過氣來,醫生說,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李從軍本想給趙笑坤打電話,看到她平穩下來才決定再拖一拖。現在。李從軍馬上意識到,老太太的生命已經危在旦夕了。
劉向陽在電話里向李從軍通報了老太太的病情,心跳脈搏減弱,瞳孔放大。醫生讓趙笑坤馬上回來。
放下電話,李從軍就對楊本業說要馬上開會下了逐客令,然后他趴在窗前看著楊本業的大奔馳開出了區政府的院子,才急急地下了樓。到了醫院,他撥通了趙笑坤留下的新手機號,讓他馬上回來。北京到水城的班機一小時一班,不過三個小時,趙笑坤就會出現在養母的身邊。
李從軍安排劉向陽買老太太的壽衣去了,他就坐在老太太的病床前,看著時慢時快的心電圖發呆。
實際上,李從軍現在比老太太更盼望著趙笑坤的歸來,黑洞的洞口驀然開啟,宋凡平、楊本業、張歌都粉墨登場了,而另一個重要角色卻在北京安然學習,讓他成為出頭鳥,茫然不知所措。坦白地說。如果不是趙笑坤以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角色出現在這個舞臺上,如果趙笑坤不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上級,他早就像孫曉剛說的那樣,推倒了這片違法別墅。在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中,倘若正義敗下陣來,是多么可悲的事情!當然,他也會想到副省長宋凡平,他如果真的強行拆除了這片違法別墅,他的仕途或許也就到了盡頭。李從軍是農民的兒子,他從小就喜歡打抱不平,現在,他的身份與地位都變了,但是,他的這種秉性并沒有變,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手握正義,肩負著水城人民的期望,他又有什么理由向邪惡低頭?如果不是考慮到趙笑坤臨去北京時的囑咐,在昨天晚上他家遭到襲擊后。他就會帶領孫曉剛等一干人馬,立刻鏟平了這片違法別墅,至于什么后果已經不在他的考慮之中。人啊,有血有肉有感情,生活在復雜的社會中,不是孤立存在的,趙笑坤的態度讓他瞻前顧后,束縛住了手腳。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在趙笑坤回來之后,向他表明態度,堅決拆除這片違法別墅,不管什么責任都由他一個人擔當。
不到三個小時,趙笑坤就趕到了醫院。來到養母的病床旁,看到養母氣息奄奄的樣子。趙笑坤頓時淚流滿面。
“媽媽,我回來了。”趙笑坤說著。撲到養母的身上,泣不成聲了。
深度昏迷中的老太太似乎聽到了趙笑坤的呼喊,臉上的肌肉在微微地顫動,蒼白的嘴角也動了動,慢慢地,有渾濁的淚水流下來。
趙笑坤趴在養母的耳朵上,大聲說:“媽媽,您有話要說嗎?”
老太太嘴巴張開了,努力地蠕動著舌頭。卻發不出聲來。李從軍端過一杯水,交到趙笑坤的手里。趙笑坤喝了口,試下了溫度,然后用小勺將水送到老太太的嘴里。
“拆……拆……”良久,老太太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終于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拆?老太太要拆什么?李從軍迷惑不解。如墜云霧之中。
趙笑坤緊緊地握著養母的手,哽咽著說:“媽媽,我聽您的,我一定拆,一定拆,您放心吧。”
淚水再次涌出老太太的眼眶,淌在潔白的枕頭上,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向趙笑坤囑托道:“我的兒啊,你是個好干部。你是媽媽的驕傲啊……我……”
“媽媽,您也是我的驕傲。”趙笑坤擦把淚,“您還有什么要交代的?您說出來,我就是粉骨碎身也在所不辭。”
“你妹妹吳燕讓我傷透了心,也讓你左右為難啊,我理解你的難處……”老太太的嘴角顫抖著,時斷時續地說,“可是,她跟你一樣,是媽媽的親骨肉啊……我不能舍棄她不管啊……我的兒啊,吳燕是你看著她長大的,你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這些我都知道,現在,我還有一件事情求你……”
趙笑坤聽到這里,淚如雨下地說:“媽媽。您說吧,我一定做到。”
“我的兒啊,你是對的,可是……你也別丟下妹妹不管,無論她做錯什么,你都要原諒她……”老太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求你了,你一定幫幫她啊。讓她走上正路啊……如果這樣。媽媽就死得安心了啊……”
“媽媽,您放心吧,過去吳燕是我的親妹妹。以后永遠是我的親妹妹,我一定會把她拉回來的。我一定把她拉回來!”趙笑坤的眼睛紅得像兩只櫻桃,發誓說。
“好……好……媽媽謝謝……你……”老太太說完,周身抖動了一下,馬上,她身邊的心電圖漸漸地變成了一條直線。
趙笑坤立時癱倒在地上,一聲聲哭喊著“媽媽”。這個時候,劉向陽拿出了剛買好的壽衣,要給老太太換上。趙笑坤拿過來,伴隨著無盡的淚水,為老太太一件件地換上。
目睹這幅場景,李從軍的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他越來越明確在感覺到,趙笑坤不但是個好干部,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成為他的下級,與他成為知心朋友,是自己的榮幸。但是,趙笑坤又突然冒出個妹妹吳燕,讓李從軍一時摸不著頭腦。
吳燕?這個吳燕現在哪里?
11
按照水城的風俗,親人在家中為死者設立靈堂,燒香燃紙,守靈三天。老太太在水城沒有家,趙笑坤便將靈堂設在自己的家里,紙香是劉向陽買來的,趙笑坤收下后執意讓其回家照顧孩子,卻讓李從軍留了下來。
香煙裊裊升騰,面對養母的遺像,趙笑坤向李從軍講起了一段非同尋常的往事。
趙笑坤的養父母都姓吳。婚后一直沒有孩子,收養了他十多年后,年近四十的養母竟然懷孕了。十月懷胎之后,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取名吳燕。吳家一下子兒女雙全了,自然高興得不得了,一時間像過年一般。吳燕是親骨肉,但是,他們對趙笑坤依然疼愛有加,不改初衷。吳家家風純樸,為人厚道,趙笑坤的生身父母被一場突如其來大火奪去生命,同村的吳家收養了他,卻沒有給他更改姓名。趙笑坤是趙家的后代,他們收養他只是為了將他撫養成人,為趙家傳宗接代。趙笑坤對小妹妹吳燕喜歡極了,沒事就坐在他的襁褓前逗她笑。養母那時已經患上了嚴重的肩周炎,兩只胳膊抬都抬不起來,更別說抱小吳燕了。孩子越小就越躺不住,小吳燕躺煩了就伸腿撂胳膊地又哭又鬧。趙笑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把她抱在了懷里。小吳燕感到哥哥的懷抱舒服極了,張牙舞爪的,有時還會咯咯地笑出聲來。所以說。小吳燕是在趙笑坤的懷抱中長大的,兩個人的感情勝過親生兄妹。吳燕長到七八歲的時候,趙笑坤就考上了省城的著名大學。臨走時小吳燕哭成了淚人,抱著他的腿說什么也不讓他走。趙笑坤大學畢業回到縣城,在農業局工作。趙笑坤好學上進,工作出色,很快被縣委組織部推薦為后備干部,重點培養。他由副科長到科長,由科長到副局長……不到十年的工夫,他就升到了地級市一個局的局長。這個時候,吳燕已經長大成人,她沒有考上大學,在家務農。不久,趙笑坤的養父突發重病身亡,他回家安葬了養父,準備回城的時候,養母提出讓他把妹妹吳燕帶走,在城里找個工作。對一個地級市的局長來說,安排工作并不是難事,但是,吳燕沒有學歷,不能進機關,他就將她安排在了地區招待所干服務員。吳燕眉清目秀,天生麗質,是整個招待所最漂亮的。沒想到一年后,吳燕與由省里來赴任住在招待所的市委書記好上了。市委書記只身一人來上任,卻是有婦之夫,吳燕自然不敢將這件事情告訴趙笑坤。直到市委書記調回水城當常務副市長。吳燕要跟著市委書記去水城,她才把她愛上了有婦之夫的事情告訴了哥哥趙笑坤。說是告訴,實際上是通知,這個時候,她已經與市委書記秘密同居了三年多。趙笑坤是由這個市委書記提拔為副市長的,他一直心懷感激。但是,這件事他卻不能不出面反對,聲色俱厲,曉以利害。市委書記畢竟不是一般人物。在官與色的權衡之中,選擇了前者。并提出給吳燕一筆不小的青春補償費。但是,吳燕卻不能自拔,不依不饒,聲言如果市委書記拋棄了她,她就把此事張揚出去,來個魚死網破。百般無奈中的趙笑坤將此事告訴了養母,她來到城里,一把鼻子一把淚地勸說吳燕改邪歸正。此時的吳燕已經走火入魔,發誓非市委書記不嫁,并以自殺相威脅。養母失望地走了,趙笑坤也無能為力,吳燕便如愿以償地跟隨市委書記來到水城,住進了市委書記為其提供的高檔小區。為掩人耳目。改名為張歌,并隱瞞了她與趙笑坤的兄妹關系。
這個市委書記就是宋凡平,他來到水城四年后。升為市委書記。在他官至副省長之后,他出面協調將已是地級市市長的趙笑坤調到水城出任副市長,并為其升任市長鋪平道路。對宋凡平來說。他與趙笑坤的妹妹勾搭成奸心里是有愧的,他對趙笑坤的仕途一再照顧或許就是以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歉意。但是,趙笑坤是實干家,德才兼備,是個一身正氣的好干部,無論是地區和省里都將他作后備干部重點培養,如果宋凡平不提拔他,他也會步步高升。只是宋凡平的出面加快了他升遷的速度。
趙笑坤的養母純樸而正直,始終沒有放棄讓女兒吳燕與宋凡平分開走正路的努力。在一再勸說不成的情況下,她與吳燕斷絕了母女關系,并直言告訴吳燕,只要她與宋凡平在一起,就永遠不許她進家門。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何況是養育之恩。趙笑坤有空便回家看看。今年春節后,他再次回到家里。當養母問起女兒的現狀時,他就說宋凡平給吳燕搞了套別墅,而這個別墅還是違法建設的,在水城影響極為惡劣。養母聽罷,毫不留情地說,給他們拆了,咱們老家叫戳窩,把窩給他們戳了,看他們怎么辦?你一個市長這點事都干不了你還是個好市長?你能不讓老百姓笑話?養母的話刺激了趙笑坤的神經,于是,當不久后召開的市兩會上,數名人大代表聯名提出了“昆山腳下別墅成群,名勝古跡盡遭破壞”的議案后,趙笑坤一時性急,便在辦公會上信誓旦旦地立下了軍令狀:到今年年底。只要昆山腳下還有一幢別墅存在,我就引咎辭職!
“從軍啊,這次去北京前我就曾向你表示過。我會告訴你一些實情。”說完了這段往事,趙笑坤五味俱全地說,“拆除這片違法別墅不僅僅是老人家的遺愿,更是水城市人民的期望,在某種程度上,是水城人民檢驗黨和政府的一塊試金石啊!可是這件事情又復雜得很啊,我經驗不足,太小看他們了,阻力這么大是我沒有想到的。你想想,宋凡平在位子上,多次提拔了我;張歌,不,吳燕又是我的妹妹。我不想把事情搞大鬧僵,影響了各自的前程,這就是我的私心所在。前些日子,我幾次到6號別墅里專門找他們商談,希望他們能顧全大局,主動搬出,遺憾的是我碰了釘子。宋凡平要讓楊本業為水城市更換節能路燈,并讓我親自出面組織實施。這又是一個賺錢的大生意,我本來想我聽從他的意見,他會在違法別墅的事情上做出讓步,沒想到他后來竟然對我說是兩回事,讓楊本業免費給昆山大道更換路燈是給昆山區找個臺階下。后來。他在省里力薦我去中央黨校學習,就是想讓我知道,我回來就是市長,如果我……”
“趙市長,您別說了。您只需要坦白地對我說,如果沒有這些背景,您拆還是不拆?”李從軍打斷了趙笑坤話,心情迫切地問。
“拆。我恨不能親自把它們拆了!”趙笑坤咬牙切齒地說。
“好,我再問問您,您考慮過您的仕途嗎?”李從軍為老太太換上三炷香,直言不諱地問道。
趙笑坤深情看著相框中的養母,猶豫了會兒,說:“我是孤兒,又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我走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啊,我的養母也對充我滿期望,真讓我……”
“好了,我明白了,我也是農民的兒子。我的心情和你一樣。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李從軍拍了拍身上的紙灰,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老人家送走,讓老人家平安上路。趙市長。老人家不在了,您是不是把張歌叫來?”
“明天吧,怎么也得讓她最后看母親一眼。”趙笑坤心灰意冷地說。
12
送走了養母,趙笑坤便要回北京繼續學習了,上午,李從軍主動把他送到了機場。這個時候。趙笑坤絕沒有想到,李從軍會擅作主張,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從機場回來,李從軍馬上讓孫曉剛招集違法別墅拆除小組所有人員開會,會議的主題是:強行拆除違法別墅,時間下午兩點。
拆除小組的十幾個人齊刷刷地圍坐在會議桌前,當他們聽了李從軍宣布的決定后。無不驚愕不已,目瞪口呆。
“李區長,您請示趙市長了嗎?”半晌,孫曉剛才緩過神來,焦急地問道。
“趙市長回北京了,我怎么請示?”李從軍的雙眼通紅,反問道,“孫局長,你馬上收繳小組所有人員的手機,都在這里待命,午飯就在這里吃,一個不許離開。然后,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孫曉剛收繳了手機,裝進一只大塑料袋,快步來到了李從軍的辦公室。
“李區長,你瘋了?你這樣會把事情鬧大的,市里和趙市長都不知道,你捅這個馬蜂窩,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你擔當得起嗎?”孫曉剛關上房門,迫不及待地問道。
李從軍走到窗前,看著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神情凝重。實際上,他的這個決定,決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在他為趙笑坤養母守靈的那天晚上聽過趙笑坤的那段往事后就產生了。李從軍終于明白,趙笑坤想做個好官,違法別墅是他的一塊心病,或者正如趙笑坤所說,是自己的肺葉上長出了惡性腫瘤。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面對錯綜復雜的關系,在他即將扶正的關鍵時刻,他猶豫不決了。那么,他年初下的軍令狀還算不算數?如果不算數,他就是當了正市長,在市民的眼里還有什么威信?還有,拆,是趙笑坤養母的臨終囑托,這既是對執迷不悟女兒的最后拯救,更是一個純樸農民的良心體現。趙笑坤背負沉重的心理壓力,這種壓力會使他坐臥不安,痛苦異常。現在看來,讓楊本業讓步是不可能的事,讓趙笑坤食言也是不可能的事。那么,被逼無奈的趙笑坤最終真會不會痛下決心責令強行拆除這片違法別墅呢?趙笑坤了解他,他也了解趙笑坤。根據他的判斷,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十有八九。可是,此舉的后果是不堪想象的,或許趙笑坤的仕途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趙笑坤是他的恩人,報恩的方式有多種,在這種情況下,他主動挑起這個是非重擔,替趙笑坤完成他的夙愿。不也是一種報恩嗎?更重要的是,自從拆除這片違法別墅陷入了困境,當他了解了一些事情的真相,他的良心就天天在受著折磨,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當然,他也想到了他這個副區長還能否當下去,他覺得。為了徹底鏟除水城肺葉上的這塊腫瘤,他丟了烏紗帽也是值得的。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他應該為此感到驕傲!
“我擔當得起。”終于,李從軍回過頭來。回答了孫曉剛的問話。語氣是那么斬釘截鐵。
孫曉剛感到,李從軍的決定已經不可改變,就說:“李區長,既然這樣,您就不要親自出馬了,我帶人……”
“不,我的決定,我來承擔責任。我就不相信正不壓邪!”李從軍聲調激昂地說。“你現在要做的工作是,馬上以區城管行政執法局的名義打印一份《強行拆除違法別墅決定書》交付給我,然后去組織能操作推土機和挖掘機的民工,注意保密。”
下午一點半。昆山區城管行政執法局的數輛警車在李從軍的帶領下出現在了違法別墅前,李從軍已經事先選好了首要目標,那就是6號別墅樓。蛇打七寸,擒賊擒王,他心知肚明的是,推倒了這幢別墅。問題就解決了大半。與此同時,由孫曉剛帶來的數十名民工也乘坐一輛大巴車趕到了現場。人員到齊,李從軍推開了6號別墅的院門,城管行政執法局的干警緊隨其后,魚貫而入。此時此刻,張歌正在家,看到這一幕先是驚呆了,手足無措,待李從軍親自慷慨激昂地宣布了《強行拆除違法別墅決定書》后,張歌如夢方醒,頓時破口大罵。發瘋一樣撲向了李從軍。
“李從軍。你吃了豹子膽了?”張歌歇斯底里責問道。
李從軍迅速躲開了張歌,義正詞嚴地說:“張歌。不是誰吃了豹子膽了,我這是依法辦事,我要告訴你,每個公民都要遵紀守法,請您配合。”
“李從軍,你別忘記你是誰提拔的干部!你不要忘恩負義!”張歌不可一世地說。
聽到這里,李從軍自豪地笑了笑,說:“我是組織提拔的干部,我問心無愧。我還是那句話,我是依法辦事,請你配合。”
李從軍的態度讓張歌灰心喪氣,她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口氣軟了下來,說:“李區長,我能單獨給你說幾句話嗎?”
李從軍猶豫了會兒,示意身邊的人閃開。說:“就在這里說吧。”
“你請示趙市長了嗎?”看了眼躲到一邊的執法人員,張歌問道。
李從軍搖搖頭,說:“沒有。”
“那么,李區長,你是不是應該請示一下?”張歌咄咄逼人地說。
“沒必要。”李從軍冷若冰霜地說。
“我再問你,你知道我是趙市長的什么人嗎?”張歌終于無所顧忌,問。
李從軍上下端詳了著張歌,冷笑道:“趙市長的妹妹吳燕。”
李從軍什么都知道了,這讓張歌頓時手腳冰涼。本來她以為,如果她說出自己的身份,會讓他大吃一驚,做出讓步。現在,李從軍早就知道了內情,顯然已經不在乎她與趙笑坤的兄妹關系了。
“你知道這座別墅里有什么秘密嗎?”為了保住別墅,張歌已經黔驢技窮了,她心驚膽戰地看著別墅,問。
秘密?什么秘密?李從軍在心里這么問著,眼神也隨著張歌的目光轉向了別墅。
“李區長,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張歌破釜沉舟地說,“我告訴你,我不但是趙市長的妹妹,也是宋省長的……”
“情人!”沒等張歌把話說完,李從軍馬上給出了答案。
張歌一聽。身子晃了下,差點跌倒在地。李從軍真是吃了豹子膽了,天不怕地怕。那么怎么辦?
“不,別墅里的秘密不止這些,這個秘密一旦解開,不是你一個人能承擔得起的。”張歌努力使自己站穩。垂頭喪氣地說。
開弓沒有回頭箭,李從軍不想再與張歌糾纏下去。他知道,現在時間是最寶貴的,一旦拆除違法別墅的消息傳出去,就會節外生枝,說不定什么人就會出面干預。至于別墅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也只能拆完了再說。
“我不管別墅里有什么秘密,對這些秘密也不感興趣。我再重復一遍,我是依法辦事。請你配合。”李從軍想到這里,眉毛一挑,說。
李從軍鐵了心腸,軟硬不吃,張歌已經是窮途末路,迅速掏出手機,邊摁鍵盤邊說:“好,李從軍,你真了不起,你就是當代的黑包拯。我這就給宋省長打電話,讓他親口給你說。”
張歌的話音未落,李從軍便一個箭步沖上去,不顧一切地奪下了她的手機,然后向不遠處的執法干警招了下手。干警們立時圍上前來,張歌知道,現在保住這幢別墅已經不是為了保住她與宋凡平的安樂窩,而是會暴出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足以讓宋凡平威風掃地,前功盡棄。不行,必須保住這幢別墅!張歌這么想著,就瘋狂地沖出人群,向別墅里沖去。
“妨礙公務,把她帶走!”李從軍怒不可遏,命令道。
說時遲,那時快。幾名干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張歌,將其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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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歌就這么被帶走了,走得不甘,走得失魂落魄。馬上。幾輛大卡車開進院里,在李從軍的指揮下,別墅內所有的家具被裝上了車。
現在,6號別墅樓空空如也了,孫曉剛帶領的拆除大軍開了進來。別墅共兩層,長臂挖掘機正好夠著房頂,在機器轟鳴聲中,挖掘機的鐵錘重重地砸了在房頂。
李從軍雙手抹腰,站在6號別墅的門口,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也沒看就關了機。
“快。動作要快!”李從軍向院里邁了一步,大聲說。
現場圍觀者如云,在市民的一片叫好聲中,幾臺長臂挖掘機的鐵錘先后砸開了房頂,紅磚綠瓦紛然落下,一時塵土飛揚。
“李區長,您到外面去吧,這里危險。”孫曉剛走過來,拉住李從軍的胳膊。
這時的李從軍就像上了角斗場的勇士。目光炯炯,表情莊重。他掙脫開孫曉剛的手,又往里走了一步,對孫曉剛命令道:“快,無論如何也要在半個小時之內完成拆除!”
操作手加快了速度,房頂已經蕩然無存,二樓的一塊墻板跌落下來。緊接著天上像下雨一樣飄起了無數張粉紅色的紙片,人群中頓時發出了一陣陣驚呼:錢,錢!
就像宋凡平等做夢也不會想到李從軍會以這種方式向他宣戰一樣。沒有人會想到宋凡平受賄的幾千萬現金會以這種方式藏在情婦張歌別墅二樓的夾層里。李從軍更不會想到。所以當他看到現金雪花般地落下來時也驚呆了。
“停,停!保護現場!”終于,李從軍鎮定下來,發出了指令。
“停,快停!”孫曉剛也聲嘶力竭地呼喊道。
這就是張歌剛才所說的別墅里的秘密!李從軍不顧一切地沖到樓前,指揮干警們保護現場。就在這時,墻壁轟然倒塌,一塊墻板重重地砸在了李從軍的身上。李從軍應聲倒地,頓時血流如注。
“李區長!”孫曉剛撕心裂肺般地高喊一聲,撲向前去抱起了血肉模糊的李從軍,“快。快送醫院!”
警車風馳電掣般地拉著李從軍趕到了醫院,李從軍馬上被送進了手術室。
經過幾個小時的手術。在人們焦灼的等待中,李從軍被推出了手術室,他仍然在深度昏迷之中,主治醫生告訴孫曉剛,李從軍肝膽破裂,性命能否保住,只能靠天意了。
“李區長是個好干部啊!”孫曉剛滿眼悲憤,哭著說。“你們一定把他救活啊!”
“大夫,我們求你了——”幾名干警也圍在大夫的身邊,央求道。
大夫無力地點點,又深情地看了眼病床上李從軍,無聲地離開了。
百般無奈中,孫曉剛向趙笑坤報告了李從軍為拆除違法別墅而身負重傷并生命垂危的消息。他的新手機號碼是李從軍的妻子劉向陽告訴孫曉剛的。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孫曉剛是半個知情人,他曾試圖阻攔李從軍的挺身而出,卻最終失敗了。
當晚九點多,趙笑坤再次趕回了水城,由機場直接來到了李從軍的病房,面對昏迷不醒的李從軍,他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從軍啊,我的好兄弟,我是趙笑坤啊,我回來看你了。”趙笑坤輕輕地撫摸著李從軍面無血色的臉。強忍淚水,說。
李從軍似乎什么也沒有聽到,只是呼吸慢慢地短促起來。
“快去叫醫生。”趙笑坤頓時心驚肉跳,對站在身后的孫曉剛說。
醫生們馬上來到了病房,但是,能采取的醫療措施都用上了。他們已經無能為力。
“從軍啊,你是黨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趙笑坤推開醫生,趴在了李從軍的臉上,飽含真情地說。“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趙笑坤的話音剛落,李從軍的嘴角就輕微地動了動,像是在微笑。
“從軍啊,你聽到了,是嗎?你一身正氣,你是我學習的榜樣啊,你一定要挺住啊。”趙笑坤的眼淚撲簌簌地跌落下來,說。
李從軍顫k7yiG1nBX+a7Lna/OIBLUpqUOo25Kv4k23MGqO1VZK0=動的嘴角僵住了,保持著微笑的姿態,兩行渾濁的淚水自眼角緩慢地流出來。滴落在潔白如雪的枕頭上。驀地,他的頭部一歪,停止了呼吸。
“從軍啊——”劉向陽撲到李從軍的身上,暈了過去。
趙笑坤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失聲道:“從軍。是我害了你啊。”
李從軍就這樣以身殉職了,他生前想到過他的這個決定會在水城市引起軒然大波,他絕不會想到會由此將宋凡平一下子扯到前臺,其包養情婦及收受巨額賄賂的罪惡事實在水城市暴露無遺,難以遮掩。宋凡平很快就被雙規了,楊本業與張歌也被檢方控制起來,等待他們的結局人人都能推斷出來。
趙笑坤向市里提出要追認李從軍為革命烈士。有的人表態同意,有的人沒有表態。結果是不了了之。趙笑坤意識到,宋凡平在水城市工作了近十年,脈絡盤根錯節,一些事情不會就這么簡單地了斷。當然,有的人會拍手稱快,有的人會夜不成寐。還有人推測說,李從軍是趙笑坤一手提拔起來的干部,向來對趙笑坤唯命是從,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妄為是趙笑坤回京前親自授意。問題的關鍵在于,李從軍已經撒手而去,無法證實這種推測是真是假。當有人得知宋凡平的情婦張歌就是趙笑坤養母的女兒時,有關他的傳說迅速形成了多種版本,自然成了水城市飯后茶余的熱門話題。
趙笑坤想找人傾訴,但他的知己卻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感到孤獨難耐。幾天過后,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獨自一人來到李從軍的墓前,點上了三支煙,與李從軍說話。
這時天氣正好,月亮高懸,明潔而溫馨;還有星星,一個個地眨著神秘的眼睛。趙笑坤記得養母說過,人死后都會變成星星掛在天上,看著生前的親人。那么現在,天上有兩顆新升起的星星在注視著他,看得他無地自容,心里一陣陣發緊。趙笑坤與宋凡平的關系是清白的,他與其沒有任何經濟上的來往。他也潔身自好,沒有在不該伸手的時候伸手。他問心無愧。他也明白,組織上很快就會派人來找他談話,只是他不知道向組織上說些什么。
“從軍啊……”三支煙即將燃盡的時候,趙笑坤親切地撫摸著墓碑上“李從軍”三個字。輕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你知道嗎?強行拆除這片違法別墅我已經在心里決定了,并準備在我從北京學習回來后實施。我之所以要再拖一拖,是期望宋凡平能最后幡然醒悟啊!我去北京學習一個月,就是想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什么?你問我后果?后果你都想到了,所以你才替我干了這件事。從軍啊,是我的私心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啊!你教會了我做官,更教會了我做人,不管我今后的工作怎么安排,我都不會讓你失望的。我的好兄弟,你就放心吧。”
墓地里一片寧靜,趙笑坤百感交集,淚如雨下。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天上的繁星點點,久久地,目光深情而執著。然后,向李從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步履堅定地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責任編輯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