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欽敬的母親

　　摘要：她的溫柔賢惠，曉義識禮，忍辱負重，她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外柔內剛，善處婆媳關系，不受人格侮辱，她的慈母嚴父集于一身，從嚴求遠教子，又注意保護兒子自尊，無不閃耀著一位大寫母親乃至中國勞動人民的道德品格光輝，令人高山仰止，欽敬懷念，感慨唏噓，無論已經過去的舊式家庭，還是現在的、未來的新式家庭，這樣的母親，都絕對是楷模、榜樣，這實在是一位成功、優秀和高大的母親。
　　關鍵詞：教子；理家；慈母嚴父；舊式家庭
　　
　　在中國現代文壇，以母親為題材，懷念、追憶母親的散文，可以看到許多篇，但胡適《我的母親》(摘自《四十自述：九年的家鄉教育》第五節)，曾以“我的母親”為題入選《年輕人要讀的50篇散文》，卻特別值得珍惜。
　　《我的母親》寫于1895－1904年，作者4－13歲在安徽績溪老家接受私塾教育階段的家庭生活經歷和體驗。選文約3100字，分兩個部分：
　　一、小時候“我”的生活環境和性格特征。那時候的“我”。由于“身體很弱”，寡居的母親便不準“我”和別的歡蹦亂跳的孩子們一塊兒玩，“不曾養成活潑游戲習慣”，“總是文縐縐地”，“喜歡看書”，九年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比如，學音樂和美術的機會，都被剝奪了。這一部分。沒有正面寫母親，只寫了母親的影響，可以認為是鋪墊、烘托。
　　二、寫母親教子、理家。在艱難處境中支撐龐大而又復雜的舊式家庭，是作品核心部分。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畢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這是承上啟下的過渡，也是理解、把握全文的鑰匙或文眼。
　　我們先看“教子”。母親馮順弟17歲與丈夫胡傳結婚。19歲生下胡適，23歲時，丈夫病逝于臺東直隸知州任上，于是她便帶著四歲的兒子在丈夫老家生活。這樣的背景，母親對兒子多半要溺愛的，可胡適母親不僅沒有溺愛。還做到了集慈母、嚴父于一身。教子有方，教子有效，而且是長遠之效!
　　——教“我”自省、勤快，樹立人生的榜樣。“每天天剛亮，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我昨天做錯了什么事，說錯了什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丑)，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給我把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
　　從這一節文字，我們可以看出“母親”——作為寡母的艱難，以及用心良苦、行之有效的教子理念和教子方法：獨自撫養兒子，兒子眼前的衣食行止。未來的前程希望，都系在她一個人心上。天未明而披表坐起，待兒子醒來，屬家常便飯；讓兒子勤快，早起，養成良好生活、學習習慣，兒子也果然做得很好，“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已難能可貴：讓兒子反省昨日過錯。承認錯誤，以為今日、明日之鑒。愈加令人稱道；兒子是她生活、生命中最為主要的支撐和希望所在，她把自己的未來、對丈夫的懷念，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了。在她看來，丈夫勤而有志，為人正派，經商、做官都有才干，上司賞識，民眾口碑也佳，是個完人，當然應該是兒子的人生榜樣。而父親作為榜樣，對于一個學齡童來說，最為直觀，也最有感召力和易于接受。于是告誡、勉勵兒子，學習父親，擁有父親那樣成功的人生便順理成章了。“母親”沒多少文化(所識千余字，是結婚后丈夫所教)，不懂教育學、心理學，但她憑著淳樸、真誠和一腔母愛，找到了最符合教育心理學的教育方法。這段文字，雖屬簡潔的印象式回憶描述，卻同樣飽蘸情感，寫出了環境氣氛，也寫出了人物的形姿神韻，質樸之中，自有深沉的人性天倫和道德感召力。中國的母親們，對于兒子的關愛、呵護、勉勵，為之計久遠。謀未來，言之諄諄，情之切切。真可謂感人肺腑，令人唏噓。
　　——嚴厲而又慈愛，保護兒子的自尊。母親對“我”的教育、管束，的確是“慈母兼嚴父”：視我“犯”的事兒大小，或當天晚上，或第二天晨眠醒時，“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來”，但母親“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她嚴厲的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她非常明白，她的教訓兒子，并非借此出氣或叫別人聽別人看的，而是實實在在教兒子成材，不生斜茬，不入歧途；能夠清醒自覺、始終如一地注意保護兒子自尊——因為兒子是男人，男人更需要有面子、尊嚴。她沒把兒子當成自己的一件東西，可以隨意剝奪。無論有無文化，無論舊式還是新時代母親，能有如此素質、涵養，已很是難得了。“慈母兼嚴父”最典型的事例是：某秋日傍晚，玉英姨媽怕“我”著涼。拿了一件小衫，說：“穿上吧，涼了”，讓“我”穿上。身為男孩兒，難免有幾分頑皮、淘氣的“我”，不肯穿，還隨口回答：“娘(涼)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這句輕薄頑劣的話恰被母親聽見。果然，到了夜深人靜，母親“罰我跪下，重重地責罰了我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那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小小學齡男童。對喪父之苦痛以及對未來之不利影響，還沒什么意識和體驗，倒是容易忘卻，玩耍起來，老子如何如何，說幾句口頭禪輕薄話，也是可以理解的常事。可胡適母親，丈夫在自己心目中的神圣存在，嚴肅的父子天倫。兒子的健康成長，都絕對不容兒子如此輕薄、褻瀆，她是真的動了氣，也動了感情。因而對兒子的叱責，言詞簡短卻極有分量，兒子雖則年少也能體諒、理解的。所以，“我”久久地“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但那一次“我”因為長時間哭和擦眼淚，眼里不免擦進了病菌。“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眼角膜上生出的遮蔽視線的白斑)”，“醫來醫去，總醫不好”，這使得母親“心里又怕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又是慈愛，母親對兒子的真的慈愛，為了兒子的健康。為了兒子的未來，什么樣的苦和罪。她都可以承受。
　　再看理家。“母親”23歲守寡，又是龐大、復雜的舊式家庭的當家后母，個中之苦難辛酸，是極難為局外人理解的，作者說“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萬分之一二”。并非全是謙虛遜言。在作品的這一主要層次中，作者從三個方面寫了母親理家的艱辛，更寫了母親極為閃光動人的道德品格亮點。
　　一是寬容、大度。“母親”所管理的大家庭，不僅上有庶母婆婆，下有丈夫前妻所生，年齡和自己一樣大(甚至大于自己)的長子長媳、二兒子二兒媳，家中財政出多入少，全靠二兒子在上海漢口經營商鋪，而且長子“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什么物件都敢拿出去典押賣錢，就是不干正當營生，常年混日子過，外欠一屁股債，雖經勸誡限制。仍無悔改。每到春節除夕，總有一群債主上門坐等討債，長子外出躲避，這就難為了“母親”：她先忙“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到了夜深，才“走后門出去，央一位鄰居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發一點錢。作好作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個提著燈籠出去”；再其后，長子才敲門回來。“母親”“從不罵他一句”，臉上也“從不露出一點怒色”，單是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這就是“母親”的寬容、大度，再怎么說。敗子長子是丈夫前妻生子，也是自己的“兒子”，既然自己無力改變，那就寬容接受，而沒有在骨子里生分厭棄，甚而將其趕出家門，推向社會。
　　二是處理婆媳關系的高明。說起我們中國家庭生活，婆媳相處歷來是一大難題。“母親”所管理的家中。大兒媳“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二兒媳“能干而氣量很窄小”，兩位都不是好相與。由于“母親”的寬容、和氣，她們之間還不曾公然打罵鬧翻過，但相互鬧氣。互不說話，互給對方臉色，倒是常有。特別是二嫂，生起氣來，“臉色鐵青，更是嚇人”，她們兩位與“母親”鬧氣。也如此。——要處好婆媳關系，當好婆婆，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母親”便事事留心，處處“格外容忍”。例如。“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小有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這是“母親”在兒媳婦面前的嚴格自律。要正人，必先正己、克己，否則難以服人，更談不上樹威立信，不管是當家長，還是當領導，也不論古、今、未來，概莫能外。對此，“母親”深有體會并能身體力行，自然可敬。又如，后來兩位兒媳都生了兒子。“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作沒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去坐一會兒，或走后門到后鄰麻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這就是氣質、涵養，不比不知道，一比，高低優劣立馬顯現。“母親”的可敬又增了三分。
　　更能說明“母親”善處婆媳關系，也更能凸顯“母親”亮點的，是如下事例：兒媳“板著臉，咬著嘴”，借“打罵孩子出氣”而且“十天半月不歇”的賭氣行為，“母親”主要是寬容忍耐，但到了實在不能忍時，她也有其獨到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床。輕輕地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命苦，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種勸而不止，貌似懦弱自虐的哭。其實是很高明的。兩住兒媳，你們不是很能使性兒、慪氣，折磨婆婆，拆婆婆的臺嗎?盡管我這婆婆處處寬容忍讓，不與你們計較，希望你們有所自覺收斂——既然你們不自覺，不收斂，毫無所動，好，那我就來慪慪你們，氣氣你們!不起床不做早餐，不料理家務。我哭自己命苦，哭我留不住丈夫，哭我理家難做人難孤兒寡母沒人關照體貼。行了吧?你們既和我同齡又都做了母親，到底還有沒有丁點兒的自覺自省，你們還配不配做一個人?做好做歹。我是你們的婆婆，是我在苦苦支撐這個家……實際上，這是“母親一將”了兒媳一“軍”，也是“母親”交給兒媳的一份必須按既定答案回答的試卷。果然，不多一會兒，有人敲門了，兩位兒媳中的一位在“我”開了房門后，走進來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了一會兒，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么人，也沒有一個人提到這十天半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月來鬧氣的人。奇怪得很，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日子。”——無論從局部還是從整體，“母親”都應該是一個勝利者。在那總體社會都很講究孝道，對婦女更要求賢惠、含蓄、溫柔的時代，她的聰明得宜在于：以柔克剛，以情動人，以理服人，相信別人的自省自覺，保護自己的面子尊嚴，也保護兒媳的面子尊嚴，含而不露。點到為止，化解矛盾于無形。這比逞一時意氣之爭、口舌之快，公開打罵，哄動鄰里。會更讓兒媳心服。多一些敬畏，因而也更為高明和有長效。
　　三是剛強，不受侮辱。“母親”雖說寬容、溫和，不給人看氣臉，不說傷人感情的話，但許多時候，“她也很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如“我”的一位五叔，無正當職業，浪人一個，“有一天五叔在煙館里發牢騷，說家中有事我母親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我母親的耳朵里。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她才罷休”。這就是“母親”內在的剛強，不容任何人朝自己身上潑污水，敗壞自己的清白，如遇挑戰，必正大光明，名正言順予以還擊澄清。寡婦門前是非多，“母親”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母親”更知道。這又是她的可敬之處。
　　“母親”理家，在家地位的尷尬、艱難，胡適在母親去世后的1918年12月所寫《先母行述》可為佐證：“周旋諸子婦(兒媳)之間……先母一一處之以至誠至公，子婦間有過失，皆容忍曲喻之。至不能忍，則閉戶飲泣自責；予婦奉茶引過，始已”，“先母自奉極菲薄，而待人接物必求豐厚；待諸孫皆如所自生，衣履飲食無不一致。是時一家日用皆仰給于漢口、上海兩處商業，次兄覺往來兩地經理之。先母于日用出入，雖一塊豆腐之細。皆令適登記，俟諸兄歸時，令檢閱之”。
　　《四十自述——九年的家鄉教育》之第二節，更為典型：“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摩兒(胡適當初名叫嗣摩)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摩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么。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兒，回到了房里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里。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只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然而，“母親”終于憑借她的“溫厚有禮，通(曉)大艾”，“內持家政，外應門戶，凡十余年”。她的溫柔賢惠，曉義識禮，忍辱負重，她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外柔內剛，善處婆媳關系，不受人格侮辱，她的慈母嚴父集于一身，從嚴求遠教子，又注意保護兒子自尊，無不閃耀著一位大寫母親乃至中國勞動人民的道德品格光輝，令人高山仰止，飲敬懷念，感慨唏噓，無論已經過去的舊式家庭。還是現在的、未來的新式家庭，這樣的母親。都絕對是楷模、榜樣，這實在是一位成功、優秀和高大的母親。
　　正是這樣一位母親，合辛茹苦，竭盡心力支撐家庭，養大兒子并送之外出求學。后來又屢遭變故艱難(十幾年中，胡適的三哥、外祖公、玉英姨媽、舅舅、大姐、大哥、大侄子先后病逝；上海、漢口商鋪先后丟棄，分家；念大嫂母子及守節之三嫂艱難，母親又令他們回歸門下，照管他們)，倍嘗勞苦，“心血虧竭，體氣久衰，又自奉過于儉薄，無以培補之”，終于久病根深。竟在1918年胡適學成回國，就職于北大，并歸家成婚返校之后，未能享受任何報答，于46歲之人生中途。抱病辭世。作者也正是懷著“生未能養，病未能侍，畢世劬勞未能分任，生死永訣未能一面”的永遠的慘痛、遺憾，來寫他的母親，以寄托哀思、歉疚和懷念的。
　　“母親”的道德品格及其感召力。有著超越時代的思想教育意義。她讓我們真實而具體地領略、感受到了什么是母親以及母親的舐犢之愛，望子成龍，全力奉獻付出，不計回報索取。她的所作所為，也讓我們真實而具體地明白、認識了什么是舊式婚姻、舊式家庭，傳統文化、社會習俗如何規范婦女，婦女如何尊奉女德。支撐家庭，負重前行，死而后已。特別是后母名分，娘家沒什么勢力，又那么年輕，置身于那樣龐大、復雜的舊式家庭。作為獨撫孤兒又“內持家政。外應門戶”的管家母親，竟能憑借自己的高尚品德和滿腔真情真愛，服眾持家二十多年，兒子完全成才成家，才死而后已。這樣的母親，足以高過多少七尺偉岸須眉，又能羞熬多少各種嘴臉的貪官污吏?我們中華民族之所以能夠歷幾千年盛衰交替而仍能站立于世界之林并繼續具有強大生命力和競爭力，通過這位母親，或許可以窺知一些端底。
　　感謝胡適，他為我們記敘了這樣一位母親。
　　
　　參考文獻：
　　[1]載于姚鵬、范橋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名人文庫——胡適散文》(第四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5，版。
　　[2]陳榮賦編，《年輕人要讀的五十篇散文》，光明日報出版社，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