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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親戚

2010-12-31 00:00:00馬金剛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0年7期


  馬金剛,男,1974年生于臨朐一山村。1993年入伍,3年后考上南京一所軍校。12年后告別軍營,從事出入境檢驗檢疫。在《大家》、《解放軍文藝》、《當代小說》、《西南軍事文學》等發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現居濟南。
  
  十六歲那年正月十一,根生有了一次單獨走親戚的機會。
  走親戚也按重要程度有個先后。拿根生家說,最重要的親戚自然是姥娘家,須正月初二去;初三初四這兩天,父親要去看他的舅和姑;初五初六,則是姑家、姨家這些父母的平輩走動。初十以后,一般家庭差不多都把親戚走完了,休息一兩天,只等正月十五的餃子一吃,鞭炮一放,就意味著新年結束,該收了心把力氣使到莊稼地里了。
  這個年根生走過不下五六家親戚,像姥娘家、姑家、姨家,他都是跟父母去的,單獨走親戚這還是第一次,這說明父母已經把他正式當大人看待了,能代表父母履行某種職責了。當然也能看得出這家親戚在眾多親戚當中的位置并不那么重要。實際情況也是如此,這家親戚是母親的叔伯姐姐,根生叫表姨,屬于姥娘門上的親戚。這種層次的親戚,只有在春節期間走一走,證實兩家存在并且繼續著祖輩留下來的友好關系,其他的固定走親戚的日子比如說端午節、中秋節,則互不來往。半斤對八兩,根生家在對方的眼中也是如此。他表姨家的表姐其實初八就來過了,不是專程來的。只在走另一家親戚時順路過來一趟,母親從她的禮物中留了兩條青島產的餅干,表姐則一杯紅糖水沒喝完就走了。
  父母讓根生走這家并不重要的親戚,有些像老虎訓練幼虎的捕食本領,先讓其捕食一些個頭比較小、反抗能力不強的獸類,待其長成之后,再放手由其任意捕食獵物。甚至擔當起為一個家庭提供食物的重任。除此之外,他們想必還有另外的考慮,都知道表姨家的生活水平高,表姨夫是退休干部,月月固定有工資,待客大方,給親戚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到他家走親戚仿佛才是真正的節日。而且,表姨家的老大在市工商局工作,是村子里有身份的人物,同樣是親戚圈子里教育子女的活教材,讓根生去也是讓他直接從先進人物身上受受啟發。
  在吃過早飯到走親戚這一小段時間里,根生也沒閑著,他跟父親往麥地里運糞。糞是年前從豬圈起出來的,他利用周末時間用镢頭敲碎堆起來,父親和了泥在外邊抹了一層,遠遠看去像個巨大的黃饅頭。現在開春了,該把這個饅頭弄碎讓麥田吃下去的時候了。麥田把這個糞做的饅頭吃下去,他們全家才能有真正的白面饅頭吃,這像是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今年的小麥長勢很好,已經有一柞高了,去年冬天雪水也足,麥苗兒綠得發黑,具有極大的生長潛力,就這樣父親還是毫不松懈地為其添加營養。父親的觀點是,這肥料不僅是為這一茬麥子施的,而是從根本上培養土地的肥沃程度,大集體那些年把土地虧得太厲害了,必須重新加以調理。
  父親的運輸工具是裝了兩個糞簍的獨輪車,根生用的則是建筑工地用來裝混凝土的獨輪獨斗的小鐵車,他的鄰居馮長青去年組織了一個建筑隊,今年還沒開工,他可以借來用。他的獨輪車走在平地上很平穩,一旦走在松軟的麥地里就不那么順當了。他須拱著身子充分利用腿和胳膊的力氣才能推動車子。鄰地里的楊二叔說,別看你年輕,可是腰上沒勁。父親笑而不答。根生有些不服氣,同樣是腰,何來有勁無勁之說,純粹是無稽之談。但他嘴上沒說,這話雖然像是跟他說的,實際并不需要由他來回答,大人們說話,孩子是不必插嘴的。
  根生往返兩趟,回到家準備推第三車的時候,母親喊住了他,說該收拾收拾走了。他愣了一下,像是把走親戚這件事給忘了,像是仍然沉浸在緊張的勞動中,這可是不多見的一種狀態。進了屋,他徑直來到母親早已為他準備好的洗臉水前,剛想下手,母親說等一會兒,順手從臉盆架上取下她自己用的毛巾,把他從臉盆架旁拉起來,拉到門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結結實實地抽打了他的衣服一番。糞塵的味道大部分附著在母親的毛巾上,一部分飄落到屋里屋外,反正只要他身上沒有味了就達到母親的目的了。
  臨行,母親送他出了大門口,把禮物遞到他手里時又囑咐道,禮物要自己往外倒,不要讓表姨動手,這樣才顯得有真心。根生點頭說好。
  順便介紹一下根生走親戚帶的禮物。禮物是六斤桃酥,本縣第一食品廠生產的,屬上等貨色,裝在一個紅色的尼龍布兜里。年前他父親從鄉供銷社批發了二十斤,目前還剩十一斤。一般來說,走一家親戚只需六斤即可,為什么要買二十斤呢?道理很簡單,因為初二母親走娘家時,不光要看爹媽,同時還要看她的大伯和叔叔,一個長輩就得一份禮物,三六就是一十八斤。在農村生活過的讀者都清楚,根生母親長輩的數量這還算中等偏下水平,碰上長輩兄弟多的,光買這禮物就夠喝一壺的,所以男青年找對象,女方家的長輩數量也是一個參考內容。這些紙包的禮物,經過十多天的周游列國,可謂身心俱疲。為根生走親戚準備禮物,母親挑得非常仔細,包裝紙破損的不要,被油浸了的剔除在外,包裝繩有了結頭的也不放進去,一句話,那禮物品相要好,要與兒子的精神狀態相匹配。
  十點鐘左右,根生走上大路了。他頭戴黃軍帽,身穿黃軍褂,當然褲子的顏色也是黃的,只有棉鞋是黑色的。要是他的帽子上別了五角星,領子上綴了紅領章,他的打扮簡直就是一名地道的解放軍戰士。這身打扮是他自己挑選的,也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農村中學生的普遍裝束。
  大路上走親戚的人明顯比前幾天少了,根生看到更多的是在路兩邊田地里忙碌的人們,就像他的父親那樣此刻說不定還在地里拋撒糞土。要是初二那天,你會看到,滿路上都是走親戚的人,他們行進在大路的兩旁,騎自行車的,新媳婦摟著新郎的腰;步行的,當媽的牽著孩子的手。他們走出了自己的村莊,自己的村莊也有來客補充進來。人們在行進中向對面發出會心的微笑,在流動中感受著新年帶給他們的交際的愉悅。
  公路是白沙鋪就的,走在上面鞋底與白沙摩擦出沙沙的聲響。有一輛撤沙的拖拉機超過了根生,并在他前方二十米左右的距離停下,站在車后斗的養路工用鐵锨卸下一堆沙子。根生知道,過不了多久,這輛拖拉機會摘下車斗,換上一個巨大的底邊釘了幾十塊巴掌大膠皮的等腰三角形耙子,將沙子均勻地攤平在路面上。養路,養路,路也要過年,也要穿新衣,為的是人走新路。
  哎!不論是坑洼的老路,還是撒了沙的新路,到表姨家的里程都是一樣的,都不能有效地拉長走路的時間。以往跟母親去過表姨家不下三次,從沒計較過路程的遠近,這回卻發現自己希望那路程能夠遠一點兒,這與他走別家的親戚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到姥娘或姑姨家走親戚,根生有期盼的心理,恨不能早晨一睜眼就走,最煩母親對著鏡子又是梳頭又是擦雪花膏,來女人常見的那一套。因為上述親戚中有不少是他的同齡人,他們可以在大人們說話喝茶喝酒中間盡情地玩耍,或交流學校里的情況,比如講講哪個老師的特點和軼事,以便上該老師的課時有個思想準備,采取必要的應對措施。表姨家有表哥表姐,但年齡差距太大,差距太大也不是主要問題,主要問題是接觸太少,有城鄉差別,無共同語言。所以,他走親戚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就部分地受到了影響。
  除此,根生還有一層顧慮,主要是表姨家待客太熱情。太大方,讓他不好領受。就說他跟母親最后去的那一回吧,表姨夫沒話找話般地跟母親聊天,知道根生考試得了個第三名,竟從兜里摸出兩塊錢給他,讓他買本子好好學習。根生不敢收,表姨夫就直接把錢塞到他的口袋里去了。兩塊錢可不是小數目,當時剛剛分田到戶,一個整勞力恐怕好幾天也掙不了兩塊錢。這兩塊錢按當時的價值,能買二十個本子,一年也用不完;如果用生活用品來換算,可以打好幾斤酒割好幾斤肉。這是他有生以來得到的最大的一筆收入。回家后。他大公無私地上交給了以父親為首的家庭小集體。奇怪的是父親對這筆錢看得很淡,仿佛他不喜歡喝酒吃肉似的,示意讓母親自行處理即可。母親收了這筆錢,轉身從某個角落里找了一張五角的毛票獎給了他,這同樣是根生最大的收入。此前只有爺爺給他壓歲錢,不多,每年兩角,還得磕了頭以后才給。
  因此這次到表姨家去,根生怕表姨父像他一樣把多年之前給他兩塊錢的細節記得清楚,如此他就認為這次走親戚有些像是故意讓人家再給他錢似的。既然父母把任務交給他了,他也不能違背,他雖已到了青春期,也經常地表現出逆反心理,但他隱約了解父母的苦心,說不大清楚,還有些莫名的感動。所以他決定,即使表姨夫再給他錢,他也堅決不收,塞到他兜里,他也要拿出來還給人家,做到有尊嚴地完成任務。
  兩個村莊相隔四里路,根生用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母親在臨行前告訴他,表姨家去年剛翻蓋了房子,站在公路上打眼一望,果然就看到了那排紅磚青瓦的新房。等到了近前又發現,表姨家不僅蓋了新房,而且連家前的路也修了,是水泥鋪的。走在水泥路上,感覺自然區別于沙路,有點像走在想象中的富人家的地毯上一樣。
  迎接他的還是表姨。表姨正在院子里用一塊鐵片刮鋁鍋底部的煙炱,她把鍋按在一把廢棄不用的椅子上,動作像是在殺一頭豬,聲音有些刺耳,凝滯在鍋底的灰塵雪一樣簌簌下落。落到一張同樣是廢棄的塑料紙上。在根生的印象里,表姨從來是個閑不住的人,而且最喜歡在院子里干活,就拿刮鍋底這事來說,她完全可以在廚房里完成。她喜歡在院子里干活,一方面大概是追求一個寬敞的工作環境,另一方面可以隨時了解院子外面情況。所以當根生一跨進大門的時候,表姨就發現了他。表姨的年齡五十開外,后頭的髻用紗網包著,戴藏青色軟絨帽,形狀像個趴著的大甲殼蟲,二十年前中老年婦女都喜歡戴這種帽子。根生在門口稍微站了一會兒,讓表姨注意到他。表姨定定地望了他一眼,拎著鋁鍋的耳朵朝前走了兩步,說,是根生吧,長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根生羞赧地笑笑。表姨接過他的禮物,又向大門外望望說,你娘呢,你娘在后頭嗎?
  根生說,俺娘幫俺嬸子畦煙苗,來不了了。
  表姨當即批評道,俺這個妹子,一點兒也不想我,非得讓我再去看她。
  根生跟表姨進了屋。屋子里的三個人都站起來迎接他。表姨夫說,噢,是根生來了。說完就對另一個他不認識的穿了工商制服的中年人說,他表姨家的小兄弟。另一個跟表姨夫同樣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自然就是表哥,對仍站著的中年人說,張局長快請坐。根生想,這些年不見,表哥越來越長得像表姨夫了。
  表姨家靠北墻是一溜沙發,根生家沒這種高級座位,也不好意思跟表姨父平起平坐,就自覺地坐在靠南墻邊的一張矮凳上。在市工商局開車的表哥跟他的同行仍然繼續他們的談話,從肅穆和神秘的程度看,像是談論攸關國家命運的大事。表姨夫把身體往前傾了傾跟他說話,無非是問問他父親今天干什么去了。他爺爺奶奶的身體好不好。根生一一作了回答。表姨先給他端來一盤瓜子,又端來一杯紅糖水,根生一一接過。表姨讓他趁熱把紅糖水喝了,走一路灌一肚子涼氣,喝紅糖水怯怯寒。
  在喝紅糖水中間,根生幾次看掛在東墻上的表,還早,才十點半,離吃飯的時間至少還有一個小時。看樣還是來早了。根生對表姨夫說,我到外面跟俺姨說說話。表姨夫點頭應允。
  表姨家的院子地面也是水泥抹的。院子西邊自南向北是豬圈和廚房,東邊的兩間廂房當倉庫,放的東西應當區別于一般人家常用的農具和糧囤,不過不好猜測。當根生從屋子里出來時,院子里又多了兩個人,不用問那準是表哥的妻子。穿紅呢子大衣的表嫂正坐在廚房門口跟里面的表姨說話,說普通話,見根生出來只點了點頭。盡管表嫂沒有站起來,但根生判斷她的個頭肯定不到一米六,親戚圈子見過表嫂的都把她的個頭當作重點特征和談論話題。根生覺得這個話題很無聊。閑談莫論人非,好多家庭都把這句話寫成春聯貼在門框上,可就是不照此辦理,言行很不一致。表哥的兒子穿了一套兒童版的假軍服,領章帽徽齊全,就是不知道哪個國家的,假軍服里面罩著的皮衣隱約可見,看樣這身單軍服是表姨夫為他買的,他對其喜愛程度超過了皮衣。除了這固定的裝束,他還披了一方紅色的包袱(新娘常用其作蓋頭巾),權作斗篷,手持一柄木片做的寶劍,豪氣沖天地追趕一只倉皇逃竄的老母雞。
  看到這對年輕的母子,根生有很多感慨。都說表哥車開得好,在根生眼里他簡直就是一個傳奇,他憑著一身好技術,脫穎而出成了首長專車司機。都說一個司機半個兒,他表哥這位司機同志,不僅是半個兒,而且成了首長的女婿,又借著首長岳父的關系,轉業到市工商局。再看看他的周圍,玩方向盤的不乏其人,有人開一輩子拖拉機。只圍著村子周圍轉,也只能拉糞拉莊稼。
  那個孩子追了一陣子雞,雞無路可走,索性躲進雞窩成一統。孩子也累了,持著寶劍坐在地上喘氣。根生本來是個喜歡逗弄孩子的中學生,可他覺得跟眼前這個孩子很隔膜,常用的手段發揮不出來。于是他心情空曠地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來到廚房門口,問表姨有沒有什么活兒,他幫著干一干。表姨說,沒什么活兒,你還是到屋里看電視吧。根生說,我不看電視,我想到我同學周建華家看看。表姨問誰叫周建華。根生說,就是去年冬天摔斷腰的那家。表姨說,那你去吧,別呆時間長了。又兀自說,多懂事的孩子。
  出了表姨的家,根生覺得渾身輕快了不少,仿佛表姨家的空氣不僅帶粘性而且有重量似的。到周建華家是個臨時性的決定,需要打聽一下他家住在哪里。他把兩手悠閑地插在上衣兩只口袋里往東走去。在口袋里的手先是摸到了一塊水果糖,掏出來剝開,看著那塊蒙了一層白膜的糖塊,他一點舔舐的欲望也沒有,又原封不動地包好放回兜里。之所以失去了胃口,還因為他的另一只手摸到了另一樣東西,那是一盒煙,是今天早晨往地里運第一趟糞時父親囑他捎的,結果他忘了拿出來。父親也忘了跟他要。
  摸著這盒煙,根生忽然來了靈感般地沖動起來,他想抽煙。他找了一個墻角。抽出一支銜在嘴里,剛擦亮火柴,還沒等湊近煙頭,就被一陣小風給吹滅了,還把他的眼給嗆疼了。誰讓他這是第一次抽這玩意呢?于是他更加靠近墻角,模仿著抽煙老手的樣子,在擦著火柴的同時。雙手趕緊做出捧杯的動作,如此才順利地把煙點燃了。煙味很刺激。他一時還不好形容第一口煙吸進喉嚨時的感覺。實際上他也沒吸進去。他更看重的是煙霧從鼻子里冒出來的情景。他彎腰站在那里,大概連續讓煙霧從鼻子里冒出來四五回。覺得已經過癮了,覺得已經正式地完成吸煙這一歷史性舉動了,才把煙扔掉,繼續往東走。他想,東邊住的人家密集些,即使周建華家不住在那一區域,但碰到人的幾率大些,方便打聽。
  他終于看見一個人走出大門口,是個穿了棉襖,腋下夾了馬扎的老者。他緊趨幾步靠近老人,無師自通地摸出支煙遞上去,老者也沒拒絕。他問老者,老人家,去年摔斷腰的那家住在哪里?老者接過煙后,像卷紙煙那樣用雙手的指頭托著,來回地捻動著,并不急于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警覺地問了他幾個問題,比如他是哪個村的,姓什么,來干什么。根生知道老人喜歡粘糊,就像他爺爺一樣逮住個人就非得把他的八輩祖宗搞清楚不可。于是他說,他兒子是我同學,我有急事找他。那老人臉上現出些失望的神色,說我知道你找誰了。就指了指前面一條街上的院子說,就是那家,小華子家。
  根生快步離開了老人,幾乎小跑著來到了周建華家。到了人家的院門前,他才猛地剎住腳步。周建華家沒有院墻,院子里的情況一覽無余,他家本有五間宅基地,但只蓋了三間,看樣家境不比他家強。他站在門外,喊了一聲周建華。里面沒有反應,于是他又連喊了幾聲,才見周建華的身影出現在屋門口。周建華說,王根生原來是你,快進屋吧。根生說,我不進去了,我就過來看看你。周建華的父親在山上開石頭時不小心從山上滾下來摔折了腰臥床不起,全班同學還為他父親捐錢看病,他捐了五元。依他的經驗,家里有臥床的病人。屋子里的氣氛和味道不會好到哪里去。如果周建華家的屋子多,他們可以專門找個房間聊天,周建華家的三間房子只有一個門口,估計里面也是通著的,不具備會客的條件,因此他就不想進屋。
  周建華也不勉強,說你等我一下。回身進了屋,大概是跟他父親請示一下。兩分鐘后他就出來了。還提了兩個馬扎,放在了他家門口往西一點的柴垛旁邊。
  兩人坐定后。根生問你爹的情況怎么樣?同學們都記掛著呢。周建華寒假考完試后沒有返校。也沒拿成績單,更別提成績單上操行評語那一欄由誰來填寫了。周建華說,還能怎么樣,醫院說就這樣了。這個回答讓根生有些吃驚,他原來認為摔斷腰跟摔斷胳膊那樣,即使骨折了也能接起來的,重新站起來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時間不好確定罷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周建華解釋到,傷骨髓神經了,沒法治。根生關切地問,那你怎么辦?周建華說,還能怎么辦,涼拌唄!周建華的語氣不僅生硬,而且玩世不恭,這與他父親出事前的靦腆沉默判若兩人。根生能體會他無助而且焦慮的心情。就安慰他說,你放心,有這么多同學在,不會讓你沒有學上的。周建華沉默不語,根生也只好跟他一樣低頭想事。這時有一個女孩從他們身邊經過,徑直進了家門。周建華頭也不抬地說,我姐姐。根生覺得他姐姐不太講禮貌,按理說見了自己弟弟的同學該打個招呼才是。反過來又設身處地地想,誰家攤上這樣的災難心情也不會好,就在心底原諒了同學姐姐的失禮。
  周建華問你怎么來了?根生說,到我表姨家走親戚。周建華又問他親戚是誰家。根生如實回答。周建華說。咦,我家還幸虧他家幫助呢,要不然我姐姐這學是上不成了。根生從他同學這里了解到,表姨家的表哥這次回家過年還打算給孩子找個保姆,他們兩口子都上班,孩子上幼兒園需要有人接送,找個保姆管吃管住管穿外還有一百塊錢的工資。周建華的母親就把自己的女兒推薦了。但是表姨夫這家人很仁義,知道周家的女孩剛上高一,學習也不錯,浪費了學業可惜,不能接受她當保姆,還拿來五百塊錢讓她交學費。聽了這個消息,根生覺得很感動,覺得表姨家不僅生活條件好,品德也很高尚,自己作為他家的親戚也很榮幸,自覺得與表姨家的關系親近了不少。
  好。這樣你就可以繼續上學了。根生由衷地為同學高興。
  哎。還不是早晚的事!周建華埋下頭去說。
  根生還想再安慰他兩句,可是他看見表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街口等他了,表姨只是那么安靜地站著,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的意思,可見表姨是個處處替人著想的人。見此,根生站起來說,我該走了,我姨來叫我了。
  周建華也站起來,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根生伸出手去,他們像文明的大人一樣握了握,然后才揮手說再見。
  回到表姨家的時候,家前的水泥街上不知什么時候停了輛綠帆布篷吉普車,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正坐在水泥臺上抽煙。表姨喊他進屋,司機說在這里等張局就行。表姨說那怎么行,連拉帶扯地把司機讓進了屋。飯桌上已經擺了菜,細看還有的正在冒熱氣。穿工商制服的客人即張局長說,來,大學生,就等你了。表姨夫也從沙發上站起來沖著司機說,你是小李吧,去年冬天就是你來的吧。司機擠出一臉笑說,伯伯的記性真好。表姨夫跟他握了握手說。過來坐下喝一杯。小李司機說,我開車就不坐了。表姨夫說那哪行,來我這里的都是客。張局長說,小李你也別客氣了,喝多喝少你自己掌握。
  別人都坐下了,根生卻沒有坐,他想出去,到院子里傻站著,或到街上溜達都可以。他不是不餓,不是不想吃飯,但他看到桌子上有酒,桌上擺了五個酒盅,顯然也有他的。酒他是不喝的,他想同往常一樣,等喝酒的人們喝完酒后,再過來跟他們一塊吃飯。表姨夫說。根生快坐下。根生條件反射般地擺擺手說,我不上桌。呆會兒吃點飯就行!
  表姨夫開著玩笑對他說,那怎么行?你來走姨家,吃不飽飯你娘可對我有意見。根生不知道這是表姨夫跟他開玩笑,就認真地說,俺娘囑咐我不能上桌。表姨夫說,可你不是孩子了,我像你這么大年紀時早就當班長了。張局長對表姨夫說,農村孩子要求就是嚴格。表哥這時說話了,表哥說,坐下吧根生兄弟,我這里沒那么多規矩,再說我也不常回家,不然的話你哪天在市里見到我還不認我哩。根生這才上了桌。
  這是根生第一次上桌喝酒。此前他多次隨父母走親戚,但包括走姥娘家他也沒有上過桌。在農村上桌是需要有一定資格的。比如說女人和孩子就沒有上桌的資格。以走姥娘家為例,父親和幾個姨夫作為客人可以上桌,姥爺和舅們作為主人陪客也必須上桌,母親和姨們只有幫姥娘為男人們準備飯菜的份兒,而根生則和年齡相仿的表兄弟們一起玩耍。待男人們喝足吃飽了,女人和孩子才可以就著剩菜吃剩飯。剩菜里往往有酒味,因為大人們喝酒時總會有人不小心把酒灑到菜盤里。這樣也好,也等于女人孩子連酒也一起喝了,像是吃過一個完整的筵席。
  其實之前根生也有過一次上桌的機會。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次他的小叔找了一個對象,女方來相家。也就是看看男方家的總體情況。相家的人共有五個。是女方家庭方方面面的代表,有嬸子、嫂子、姐姐,還有一個侄子。大人們在家這里瞅瞅那里看看,像上級檢查團視察工作一樣,根生則和女方的侄子到外邊玩耍。那孩子比根生小一歲,卻比根生調皮一百倍,天生又是一個當軍官的料,把根生指揮得團團轉。在小客人的指揮下,根生不僅用蜘蛛網做了粘網給他捕知了,而且還冒著極大的危險爬進了鄰居的蘋果園給他摘蘋果吃,為此還挨了看園狼狗一爪子,沒流血。但有青色的劃痕,可以說根生極盡小主人的責任。吃飯的時候。那孩子招呼也不打就一屁股坐在了飯桌旁,這讓根生有些看他不起。覺得他很不懂規矩。當他轉身離開時,那孩子卻不讓他走了,非要他陪著一塊吃飯,否則他也不吃,這又讓根生覺得有些感動,只好坐在了他身邊。如此,座位就不夠坐的了。女方來了五個人,飯桌只擺了六張凳子,根生坐了,作為陪客的四姑就沒地方坐了。她不坐可不行,家里能說會道的就是她,而且也具有陪這種客人的經驗,因為小叔已經找相過好幾個對象了,每次都是她全程陪同。小客人的媽媽說,他姑,你再加個凳子不就行了。四姑說好,我這就去找。四姑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沒有找凳子來。卻把根生的母親找來了。母親和顏悅色地拉起根生說,根生你姥爺來了,給你帶了樣好東西,快回家看看。根生以為是姥爺又給他做彈弓了,就歡歡喜喜地起了身。出了院子,正蹦蹦跶跶地在前面走著,冷不丁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根生扭頭一看,剛才和顏悅色的母親變得橫眉冷目,抬起的手準備還要往他身上落,他不解地問,娘你打我干嗎?母親說,就打你,就打你個不長眼的!說著那巴掌果然又落在了他的屁股上。根生哇一聲哭了,母親說,對,哭,大聲哭,讓他們聽聽!太拿人不當人了!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兒子還是自己的處境。
  可以說,這次差點上桌的經歷讓根生直觀地了解到了上桌是需要有一定資格條件的。
  但是這次走表姨家不一樣,他不僅上了桌,而且還平生第一次喝了酒。酒是表哥倒的,在表哥給自己倒之前先給根生倒,根生捂住酒盅說。我不能喝酒。張局長說,學生嘛不喝酒也行。表哥說,無酒不成席嘛,倒滿看著吧。
  這酒看樣也是表哥從城市里帶來的,反正莊里的代銷店沒見過這種酒。代銷店里只供應兩種酒,一種是盛在缸里的散酒,可以拿瓜干換,另一種是瓶裝酒俗稱原棒(大概酒瓶的形狀像塊大棒吧),是本縣酒廠生產的,六毛多錢,無包裝盒。表姨家的酒就不一樣了,瓶是白瓷的,還有一個精致紅色的包裝盒。看表哥很隨意地將包裝盒扔在墻根,根生覺得可惜了,它本可以有很多用途的,比如說有的人家把盒子從中間剪開當香爐。
  那菜也極為豐盛,除了七個肉菜素菜,還有一盤大蝦。之前根生也吃過蝦,但那是小蝦,也叫蝦米,把蝦用米來形容,那蝦能大到哪里去。可這盤蝦就不一樣了,像大人們彎曲的中指,不,比中指還要長還要粗,更像個秤鉤子,再算上兩根須就更長了。表哥說,先吃蝦,熱著吃不腥。他提著蝦的長須,按照倒酒的順序依次放到客人們眼前的小碗里,客人兩只,主人一只。面對碗里的大蝦,根生不知道如何下口,就像面對一只死蝎子,即使它死了可依然很嚇人。張局長對這蝦也很感興趣,猜測它的老家是東海還是北海。表哥說朋友送的,好像是東海對蝦。說罷他就率先拿起蝦來,示范般地把蝦頭擰下來,然后從蝦肚處開始節節剝起,再完整地將蝦皮揭去。表哥一示范,根生就看明白了。他和小伙伴們曾經給死蛇剝過皮,把蛇掛在樹枝上,用小刀自上而下在其腹部劃道口子,再將蛇頸處環切,扯緊環切的刀口一扯,蛇皮就完整地剝下來。以剝蛇的技巧來剝蝦,這蝦皮就很容易剝下來。剝出蝦仁,他發現蝦肉與蛇肉一樣都是白色的,絕不像它的皮一樣紅。他把蝦肉填進嘴里,味道跟豬肉不一樣,也區別于蝦米又腥又咸,反正這味道超出了經驗范圍。而他學過的課文中好像還沒有關于對蝦肉味道的形容。他一時還不好定位,如果勉強在他會用的詞中找出一個來形容一下,他只能用鮮美。
  吃完蝦,表哥又把桌邊的一包餐巾紙打開,每人發了一張擦手。擦完手,表哥說,現在咱開始喝酒,每個人都喝,吃蝦容易過敏,喝點酒就能防止過敏。根生本來準備是堅決不喝酒的,能上桌已經破了天荒。再喝酒還成何體統。但聽表哥這樣一說,他也只好端起了杯。對過敏這種事,根生也有了解,比如有人打青霉素就過敏,一不小心還能出人命。所以他勸解自己說,我可不是饞酒,是為了不過敏不惹麻煩,沒有拒絕的理由。
  在農村喝酒沒有碰杯的習慣。農村喝酒不用玻璃杯,而是用瓷盅,一般的酒盅能盛三錢酒。瓷盅沒有底座,端盅時須似用力非用力地捏住盅的最上沿。倘若倒得稍滿些,一定會將酒碰灑的,特別是對一些老年人來說,弄不好還要把杯碰落到桌子上。表哥端起酒盅依次用邀請的目光向客人示意,說句先干為敬后,就把酒喝干了。輪到根生這里時,表哥說根生你不一定干了。或許是第一次喝酒沒經驗,或許被表哥的誠懇所感召。根生竟然一下子把酒全部喝干了。
  酒的味道很沖,走到喉嚨眼時,變成了一股火。火都是往有空氣的地方鉆的,這酒也不例外,很想往口腔外部竄,但根生知道這樣很不好,很容易把酒噴到飯桌上去,于是他屏住呼吸強行把酒咽進了肚子里,像是跟同學打仗胸口挨了一腳似的,需憋了氣才能減輕疼痛感。
  來,吃菜!這回輪到表姨夫招呼大家了。他捏住筷子,將其停留在一盤豬頭肉拌黃瓜的上方,像是一個指揮官舉著旗子為眾人指引進攻方向,于是大家的筷子自然伸向那座山。根生也跟著吃這道菜,他不吃最頂端的,他只吃對著自己的那個區域。也就是說。如果把這個三百六十度的盤子劃成相等的五份。那么他只吃屬于自己那七十二度范圍內的東西。這也是母親早就教他的,滿盤子里挑挑揀揀,里出外進的,是一種沒有教養的表現。根生看到,其他人也是這樣做的,于是他覺得母親想得很細很周到,也為自己能熟練運用這一規則感到高興。
  這邊人喝酒有個習慣,先是主人帶著共同喝,一般喝三個或六個。這回表哥帶了六個。鑒于第一杯酒的劇烈反應,根生從第二個酒開始只喝半杯。這個辦法很好,根生不再有想吐的感覺。共同喝完之后,大人們互敬,根生就稍微歇一下。
  他發現今天的酒席場面與此前見過的有區別。比如說他父親在家跟人喝酒,他就見過不少次。剛開始還有章法,說話的聲音也小,喝到中間,就開始計較誰喝誰不喝,或劃拳猜枚或大呼小叫,還經常鬧僵,弄得不歡而散:而且父親喜歡跟親戚拉家里的事情,說著說著就覺得委屈,一委屈就掉淚,平時可以光掉淚不出聲,喝了酒就會嚎啕大哭,弄得客人也很尷尬。
  表姨父家這次喝酒就沒有上述情況,或許是大人們已經把重要的事情講完了,所以這酒桌更像個座談會,沒有出現為了喝酒的事喝爭個臉紅脖子粗的情況,也沒有出現就哪個話題出現意見不一致的情況。張局長向表姨夫介紹了在縣里工作的他的幾個老戰友的近況,表姨夫請張局長帶好并發出來山村一游的邀請。表姨夫父子也有交流,很簡短,主要是本家族其他成員的情況。
  令根生想不到的是,張局長也向他敬酒。他端起杯對根生說,我向未來的大學生敬個酒。表哥說,這是我表姨家的小兄弟。又對根生說,這是咱縣工商局的張局長,我多年的老大哥。局長把酒喝了一半,根生也跟他喝了一半。表哥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張局長說,小兄弟,好好讀書,努力上進,爭取像你表哥這樣做一個對全縣有貢獻的人。根生點頭稱是。但他就是弄不明白,表哥在市里開車,會對全縣有什么貢獻。
  大人們酒喝了十來杯,其間,表姨夫父子分別跟根生喝了酒。都是半杯。然后喝酒的節奏就緩了些。小李司機也當過兵,而且與表哥一個軍區,有共同語言,說著說著就談到部隊打仗的事情上了。表哥說如果八年前晚三個月調到小車班,他也會上前線。表姨夫補充說表哥也是寫了請戰書的,但組織上沒批。小李司機說,你身上的軍人氣質還是那么濃,倒像是戰斗班出身的。表哥說,這一點是從老爺子這里繼承的,從小學起老爺子就拿訓練新兵的辦法來培養我。聽到這里,根生觀察了一下表姨夫,發現他的嘴角動了動,露出些欣慰的表情。
  這時,根生問了一個考慮已久的問題,即表哥為什么沒有考軍校。表哥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說,這個問題很復雜,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楚的,最直接的原因是組織已經選拔我為駕駛員,已經是個重要的崗位。不好再提考軍校的事,用一個成語來說明就是熊掌與魚不可兼得。表哥這幾句話說得很平和也很誠懇,這無形之中鼓勵根生把話題繼續下去,聯想到他了解的不多的軍事常識,他說,可是考軍校能當軍官。比志愿兵的級別高吧。
  這句話問得有些唐突,酒桌立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還是張局長見識多,說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你表哥也是其中的狀元,知道你哥現在的位置嗎?他是咱市局的辦公室副主任,就是當了團級干部也不一定能到他現在位置上。根生還想說話,他想問問表哥從高中考軍校有什么條件,因為他將來也想當軍官。可是他沒說出來,表姨夫就打斷了他的思路。表姨夫說這事也怪他,當年他只想讓表哥當兵鍛煉一下就回家務農,沒想讓他留在部隊干下去。部隊好多領導其實都是他的老戰友,他也不想給老戰友們添麻煩。張局長又問道,叔你當年在部隊也是團級吧。表姨夫點點頭說。部隊當時要南下,我沒去,我想仗都快打完了還去干什么嗎?光圖享受可不行!
  根生只知道表姨夫是退休干部,沒想到他還是個團級干部。因此,對表姨夫在尊敬之余又多了幾分崇敬。這時表哥對根生道,兄弟,還是好好學你的習吧,我像你這么大時想上也沒法上。國家當時太亂了。
  根生點點頭。見表哥主動跟自己說話,他又說,剛才我到我同學周建華家去了,他說幸虧你給他家幫忙,不然他姐姐就不能上學了。看到張局長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表姨夫于是向張局長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資助本村貧困戶的緣由,張局長贊嘆道,不愧是革命家庭!
  根生趁機建議道,姨夫,我大爺家的二姐在家沒事,讓她當保姆怎么樣?表姨夫用鼓勵地口吻說,你先說說她家的情況。根生說,我大爺家有四個姐姐,只有兩個小姐姐上學,二姐去年聯中畢業,在家閑著沒事,整天跟我大娘鬧別扭,我大娘早就想把她踢出家門了。根生這么一說,酒桌上的人都笑了。張局長說,你看,你現在都能幫人介紹工作了。表哥說,行。到時你問問她看她愿不愿意干這個工作。根生說,她肯定愿意,我敢打保票。
  張局長看了看表姨夫說,今天酒喝得不少,菜吃得很好,就到此為止吧。表姨夫說,再等一等,飯不是還沒上嘛!張局長對駕駛員說,你去看看飯!表姨夫提議再共同喝兩個酒。張局長沉吟一下,像作重大決定似地說,行!反正也不是到外人家。
  根生喝了倒數第二個,才覺得臉上開始發起熱來,看樣前面喝的酒現在有反應了,大人們都說喝白酒有后勁,此言真是不虛。最后一杯酒,是拿飯回來的駕駛員給他倒上的,表哥的意思是他可以不喝,但根生還是把它喝了下去,他想酒既然已經倒上了,不喝就是浪費。父親說酒也是糧食做的,而且好幾斤糧食才能做一斤酒,浪費是可恥的。父親不僅是這么說的,而且是這么做的,有好幾次他把酒倒灑在桌面上,每次他都是趴在桌上把酒舔起來的。
  表姨又上了個湯,是西紅柿雞蛋湯。還特意給他拿了個小碗,并給他盛滿。表姨解釋說,這孩子像他娘一樣靦腆,酒喝不喝的她不管,但是飯要吃飽。張局長表揚他道。我看這小兄弟不僅不靦腆而且很有理想!
  根生吃了一個大饅頭。他吃得最多,也吃得最快。待酒桌上的人全部吃飽,他便幫著表姨把剩菜剩飯往廚房里端。表嫂母子正圍著鍋臺吃飯,品種與他吃的一樣,像是單獨為他們另盛到小碗里的。根生想,農村小孩子想上桌沒資格沒條件,而城市里的小孩不稀罕上桌,他們講衛生哩。
  在廚房門口,根生又跟表姨說了一會兒話。表姨問他吃飽了沒有。根生回答說吃得很飽。其實表姨光從他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不過從孩子嘴里證實一下就更放心了。
  正在跟表姨說話,表哥過來說張局長要走了,請表姨過去打個招呼。于是根生也跟著表姨起了身去送張局長。表哥又說,根生你走不走?你要是走得話讓張局長的車捎捎你。聽此言,根生有些為難。坐干部的車不是借鄰居的東西,借了可以還,人家還可以向他家借東西,兩家誰也不欠誰的。而且他認為這小車是專門給領導坐的,他坐了有些不合適,就像今天他不該喝酒而喝了酒一樣。張局長說,我看可以,我負責送你回家。表姨見狀,急忙回屋里給根生拿兜。根生也想跟她進去,目的是勸表姨把禮物拿出來,但表哥拉了他一下,讓他在這里等,他就不好違拗了。表姨這一去大約花了兩分鐘的時間,等她回來時,根生發現兜里的東西不僅沒少,而且還多了一塑料袋食品。根生剛想跟她客套幾句,表姨又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把根生的兜塞給表哥說,你先拿著兜。我再回屋里一趟。表哥把車后門打開,示意根生先上去,才把裝禮品的紅兜遞給他,并為他關了車門,還沖他揮了揮手。
  車發動起來了,根生看見表姨又從屋里出來了,她手里攥著什么東西,只露出一點紅色。盡管她想接近吉普車。可是車子還是先她一步走了,她只能失望地張了張嘴。根生心里一陣竊喜,幸虧這車開得及時,不然表姨就會當眾給他紅包了,那樣他就更受窘了。
  車開出了一截。張局長又把手伸出去向站在門口的表姨全家揮了揮,然后就正襟危坐了。
  在到根生村口五六分鐘的時間里,車上的人沒有一個說話的,大概他們講話講累了,喝酒也喝累了,好在發動機的聲音很響,可以吸引根生的注意力,讓他不至于考慮其他問題。到了村口,車停下,司機扭頭為他把車門打開,根生先下車,腳一沾地便覺得有些眩暈,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坐車不適應一時回不過神來。當他準備再回身拎兜時,司機師傅早已把兜給他扔了出來,幸虧根生眼疾手快,否則那兜是一定會掉在地上的,里面的桃酥可就更慘了,他回家就不好解釋了。
  雖然根生沒有跟送他的人道謝,但這一點兒也沒能影響根生的好心情。他撒腿往家跑,他想把今天的走親戚的情況先好好向父母匯報一下,再到大爺家把為二姐找工作的事情跟她談一談。
  十多年后,也到市里工作的王根生在一次老鄉聚會上見到了他表姨家的表哥,那時該表哥已經不開車了,具體干什么工作也沒聽清楚。單獨向表哥敬酒的時候,他自報家門,說小時多次去過他家,該表哥一臉惘然,根生也沒再詳加解釋。根生知道,他們已經實際上已不存在親戚關系了,已經變為純粹老鄉關系,而老鄉關系嘛,有的情況下是可以變成親戚關系的,那就看以后的需要了。
  
  責任編輯 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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