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讓我讀得最暢快而又最艱難、最感動而又最凝重的一組以“母親”為主題的散文詩。母親,在文化中受難,在生命中永生。
這就是被譽為“中國當代散文詩園地的一個怪才”(王光明語)的靈焚最近的新作,獻給“母親”的長詩:《第一個女人》。
神話原型批評理論的創始人之一卡爾·榮格曾指出, “母親”原型是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比較常見的四大原型之一(榮格:《四個原型》,路特來奇、凱根·保羅出版社1972年版,P16~17)。靈焚的這首詩便直擊這一關涉人類創始與人類文明發源的原型。數千年來,“母親”這一語匯在人類的沿用中早已被常識化或本質化了,慈愛、勤勞、偉大、賢惠、養育生命等概念化內涵為無數文人騷客預設了反復吟詠的模式與腔譜,也讓他們蹈入了陳詞濫調的文字陷阱。然而,靈焚卻又一次悲壯地“突圍”而出(《悲壯的“突圍”——序靈焚散文詩集<情人>》),開掘出“母親”這一原型的原初內蘊,以臻熟精當的詩意語言展開其獨特的感覺與想象方式,賦予“母親”個體經驗與集體意識相互嵌合的多重符旨,糅合東西方古典神話里各種“母親”的原型意象,多位一體地展現出“母親”這一文化原型所喻指的豐富含義。
對于自幼便失去母愛的詩人來說,“母親”形象在詩人個體經驗的投射上無疑烙有痛徹心扉的傷痛記憶。然而,詩人并未停留于抒發一己之私情,或個人之感傷。在由八章組構的這篇散文詩里,詩人先以“我”的母親為基點,在個體經驗對“母親”形象的體悟中自然地過渡提升到整個人類的母親的高度,并進而避開時空視閾的囿限,交織切實具體的個體生命感受與美麗動人的古典神話、歷史傳說,在現實與故事、現在與歷史的多維時空場域中逐漸展開對“母親”原型價值和意義的詩意尋繹與拷問,個體經驗與集體意識巧妙交匯縫合,抵達了“母親”這一原型意象的終極意義。
深潛的文化內涵無疑是這首詩耐人尋味的一大風景。詩人在詩中援引了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媧補天、商契降生及潘多拉的盒子、夏娃的伊甸園神話、日本創世女神的神話等,這些神話都與人類的誕生及人類文明的創始有關。靈焚追溯這些神話故事的最初原義,以獨特的現代眼光和話語方式重新闡釋了這些神話故事背后的深義。在詩人眼中,后羿射日的故事被剝除了人類戰勝自然的常識性含義,而成為“中國史前文化中父性勢力對于母性勢力的反叛和顛覆標志性事件”;嫦娥奔月則演繹了人類歷史上母性勢力與父性勢力的第一次分裂;夸父逐日、女媧補天、伊甸園神話等都既被賦予了文化人類學和神話學最新的話語內涵,而又同時正返回了史前文化最原初的內蘊所指。詩人在神話原型的探源與重新闡釋中剝開幾千年歷史附加于“母親”形象之上的種種迷誤與誣陷,試圖從文化中尋找母親受難的根源所在,還原“母親”的終極旨歸和價值,復現漫長的時間河流中“母親”的歷史意義。因此,詩中的每一語句都蘊藏著頗為深厚的文化內涵,都暗寓著復雜糾結的多重經驗與獨特感受。
原罪和救贖意識亦是此詩引人深思的又~風景。詩人在詩中反復地自省:“對于母親,我是有罪的”、“我是一個有罪的孩子。性別就是我的罪狀”、“就這樣,母親的死與我有關”等,詩人在從“我”的出生到生長直至“母親”死亡的整個過程中呈露“我”的“罪”,一一展現人類對“母親”犯下的一樁又一樁“罪”,這是作為“人”之存在的“我”對“母親”的懺悔,更是對自身存在的深刻反思。詩人的“原罪”意識衍生了他的救贖意識。他筆下的“母親”含辛茹苦地孕育了人類與人類的文明之后卻遭受背叛的命運,背負各種罪名,直至死亡。因此,詩人反復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他以不想出生企望救贖自己,以憎恨疾病和愛護所有的女人來對抗罪惡,以呼吁對陰謀、忘恩與背叛的挑戰來企求讓女人回到母親、妻子和女兒的位置,呼吁人類珍愛創造人類生命和人類文明的“母親”。這種救贖意識已上升到對人類生存秩序與文明秩序的呼吁,對人作為“人”之存在價值與意義回歸的呼吁,因此,詩人對“母親”這一原型的意義探求躍升到了對“人”的存在之思與終極價值的叩問,這正是“母親”這一原型最深刻的終極內蘊,也正是靈焚焚燒靈魂希求抵達的詩意而哲性的詩歌境界。而全詩的最后,詩人在自己的罪惡意識以及懺悔的漫漫長夜中醒來,黎明讓他恍然醒悟,其實,作為生命中的母親始終在呵護著作為生命存在中的自己,任何文化都是無法扼殺母親的,她就是大地,就是宇宙全體,就是一切生命的本源。
靈焚的“第一個女人”就這樣既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更是人類的“第一個女人”,整個人類和人類文明的母親。
這“第一個女人”,她創造了靈焚,靈焚創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