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焚 第一個女人

　　主持人語：
　　靈焚上世紀90年代初即以“突圍”姿態(tài)出現(xiàn)于中國散文詩壇。近期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女神》《生命》及《第一個女人》等一系列關于女人的作品，進入更高審美層次。靈焚筆下的女人既是非常感性，非常個性化的，比如她們的美麗、善良、溫暖，她們的幸福與苦難；同時她們又是哲學的，抽象化了的，　“從女兒到母親只是一夜的路程”，直抵生命的真相，令人警醒。緣于“用死亡為我贖罪”的偉大母愛的感召，致使詩人“愛上了世上所有的女人，即使她是剛剛出世的嬰兒”。字里行間充溢著宗教般的圣潔與虔誠。愛斐兒的《非處方藥》從幾味普遍的中藥里發(fā)掘出“俠骨中的柔情”以及“深愛的事物”。雪漪則在追尋古老風光的旅途上看到了“歷史的情殤”“激揚波瀾的情聲”。兩位女詩人的作品也許是《第一個女人》的另一種書寫或印證吧。
　　——鄒岳漢
　　
　　一
　　
　　還沒有出生，我就與這個女人相遇。
　　她為我敞開了豐腴的大地，讓所有的動脈成為河流，讓每一根神經(jīng)末稍都結滿了果實。我，從她的果園里走來。
　　她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母親。
　　她，孕育了我，讓我與這個世界有關。
　　她，誕生了我，自己卻用死亡為我贖罪，領走了我在世上的一切罪名。
　　
　　二
　　
　　在這個世界上，我的第一個腳印被命名為童年。
　　童年，有許許多多的記憶，那些記憶都與母親有關。
　　美麗。善良。溫暖。愛，夢想和希望
　　因為我的出生，母親把她的果園挪到了這個世界。我不僅僅從她豐滿的乳房里找到糧食。在她的懷抱里，那些積木搭成的小屋始終不會倒塌。
　　那些童謠里，我的夜晚永遠在延續(xù)；那些慈祥的眼神里，我的大地只成長陽光
　　這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才能夠給我的，她是母親。
　　母親是我的第一個女人，然而不是我唯一的女人，我還會有妻子和女兒。然而，只有第一個女人不會拒絕我。只有她不會拋棄我。只有她不會背叛我。
　　因為母親，我愛上了世上所有的女人，即使她是剛剛出世的嬰兒。
　　
　　三
　　
　　女人，作為母親是她的宿命。
　　女兒只是她的起點，妻子只是她的過程，只有母親完成了女人的歸宿。從女兒到母親只是一夜的路程。
　　所有的女人注定都是第一個女人。
　　性別讓生命只與女人有關。男人們除了樂此不彼地追趕太陽，盡管洞窟的巖壁上日夜奔跑著女人的呻吟；盡管息壤早已耗盡，分娩的女人血流成河。
　　而追趕太陽的男人永遠不想歸來。
　　母親，我怎能忘記是您在天空覆蓋的大地上，讓泛濫的河流順著處女的軀體到達您作為母親圓滿的初夜。天空，因此釋放出九顆太陽的光芒。
　　大地上萬物蔥蘢，百鳥合鳴。小螞蟻也認領休假，帶著一家人沿著果肉的路線旅行。黑斑蝶整裝出場，為兩株異地的槐花主持隆重的婚禮。
　　我，作為男人，在太陽的光芒里降生，從母親的第一座果園來到了第二座果園。
　　
　　四
　　
　　母親，是您讓我遍嘗樹上的果子。
　　母親就是那些果樹，果子就是一顆顆碩大而甜美的乳房。我撫摸著母親的乳房，一條一條打開母親的全部少女時代儲存的河流。
　　河流讓我完成了身體上萌芽的春天，半熟的秋季，四肢的風雨，雙肩的山脈。最后，母親給了我一團作為男人的火焰，一根挺拔的箭，讓我把最后一條河流彎成一張洶涌澎湃的弓③。
　　母親，第一個女人因此耗盡了她所有的嫵媚，曾經(jīng)豐滿的大地只剩下一道道干涸的河床，縱橫交錯的皺紋爬滿了她衰竭的軀體。
　　而此時，第一個背叛母親的男人峰巒般站起。后羿，拉響了屠殺太陽的弓。
　　花香滴著太陽的血，花瓣留下結不出果實的傷口。哺育生命的女人肝腸寸斷，她除了背起那座奄奄一息的果園奔月而去。即使蒼穹再清冷。即使銀漢再寂寥。
　　這是男人成人之后的必然命運?
　　這是一種性別覺醒的必然結局?
　　
　　五
　　
　　我，是一個有罪的孩子。性別就是我的罪狀。是我讓母親為我承擔了所有的罪名。
　　母親孕育了我，孕育了男人，她才遭受驅逐，被釘在思想的十字架上，被綁在精神的貞潔牌坊上，被貞潔帶和裹腳布，所謂的文化和秩序肆意地侮辱和絞殺。
　　因為我的誕生，母親用她的存在為我支付了抵達這個世界的盤纏?！?，為了我的存在，我的第一個女人，從此需要出讓自己的世界，忍受著背叛與誣陷。
　　他們說：災難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唯一的陪嫁。
　　他們說：是她，讓我們需要以一生的勞苦為自己贖罪，她把整個果園抵押給了自己的一夜柔情，讓我們從此需要尋找一片葉子遮掩自己的羞澀。
　　“所以，她有罪!”
　　我的第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孩子，幾千年來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罪名。
　　
　　六
　　
　　這是一場怎樣的陰謀?
　　人們可以忘記，天柱坍塌、四極傾斜的歲月，是她摘下自己身上所有的葉子煉石補天，讓肆虐的洪水斷流。大澤汪洋，陸地漂浮，是她瘦小的身子日夜運搬木石填海。
　　然而果園，那是母親用自己的乳汁澆灌出來的，她當然有權摘下任何一棵樹上的果子，養(yǎng)育她的任何一個孩子。走向那株長在太陽下的智慧樹，怎能是蛇們的唆使?
　　沒錯，嫁妝是她帶來的，然而不是她要來的，那是別人的企圖，與她無關。
　　而她，除了留住希望，還能用什么守住孩子們的家園?
　　遺忘與栽贓就是這場陰謀。
　　就是他們，帶著貞操帶的鑰匙、備好裹腳布的尺寸，心安理得地生產(chǎn)著一代又一代的“娼妓”、“二奶”和“三陪”。他們當然需要遺忘和栽贓。
　　我的第一個女人只能在孤獨和痛苦中孕育著，在任何一陣風中搖晃著，走不出空蕩蕩的院落，更無法掙脫病菌的追殺。
　　即使這樣，作為母親，她也決不輕易接受死神的聘禮。
　　母親的死亡是為了給孩子生下可以取暖的火，在哺育萬物的太陽初升之前。伊耶那美命，一位為孩子們生下了汪洋中的島嶼，生下了火的母親⑦。
　　母親，我的第一個女人，她因此死了。
　　是我的出生和生長耗費了她身上所有的河流。
　　是他們，也包括我，讓她背負著所有的罪名。
　　
　　七
　　
　　就這樣，母親的死與我有關。
　　然而，我已經(jīng)不再想作為他們謀殺第一個女人的參與者，我們不能成為他們謀殺第一個女人的參與者。第一個女人是母親呀!
　　因為母親，我憎恨所有的疾病，哪怕最微弱的一聲咳嗽，我也要用自己的臂膀抱緊起伏的胸脯，用手掌覆蓋痙攣的脊背，不讓世界發(fā)出一絲疼痛的聲響。
　　因為第一個女人，我呼吁人們挑戰(zhàn)世上的一切陰謀、忘恩與背叛，讓女人遠離紅燈區(qū)，遠離歧視、暴力和奴役，回到母親、妻子、女兒的位置，坐鎮(zhèn)生命的圣壇。
　　如今，母親死了，而我還活著，那是母親把生命的長度留給了我。
　　有一天，如果我也死了，即使只剩下一把骨灰與這個世界有關，我也會讓每一粒塵土都能長出最燦爛的石竹花，插滿母親的發(fā)梢。
　　讓母親作一回最美麗的新娘，再一次把我孕育。
　　
　　八
　　
　　可是，母親!那時我不想出生，只作為您懷著的一個永遠不要出生的嬰兒。
　　那樣，您就不會死，您就是我唯一的女人。
　　即使現(xiàn)在，我仍然希望自己還沒有出生呀!母親。
　　那樣，我就可以無罪，就不要看到太多的苦難、饑餓、戰(zhàn)爭、疾病、死亡；就不要經(jīng)歷拒絕、離棄、背叛和墮落。
　　或者，我注定要出生。那我就要從一切文字里刪除陰謀、仇恨、背叛和別離，只帶上愛、相逢和感恩，從您的果園從容出走。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枝頭，在植物根莖的深處，用您留在蒼天的彩色補丁點亮每一個思念您的夜晚。
　　而我現(xiàn)在，除了點燃文字懺悔，穿過植物的枯榮，季節(jié)的冷暖，觸摸您。
　　我，除了每抬高一寸詩情、都灌注一噸良知，讓懺悔把生命壘成祭壇為您守靈。母親，所有男人的第一個女人哦!
　　每當大地初萌，風便從波紋中伸出您溫潤的手指，您低垂著曙光的眼簾，輕撫一片云，一團霧，一群安詳起飛的曙色……
　　我，每一天都是在您霞光的瀑布里醒來呀，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