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不知道他曾經官至文化部代部長,但你肯定知道他的著名詩篇《回延安》。其實,從《翻身道情》到《南泥灣》。從《白毛女》到《西去列車的窗口》。他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留下的每一部紅色經典,都已深深鐫刻在一代又一代普通百姓的心中。而所有這一切,都源于他16歲那年奔赴延安的決然選擇。
汽車行駛在前往延安的公路上,路兩邊遠遠近近的溝溝峁峁沐浴在和熙的春風中。
一面大墻上,一排醒目的大宇“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跳入眼簾。車內的乘客幾乎異口同聲地吟誦起來:“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的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
延安到了!窯洞、延河、南泥灣……我極力想尋找賀敬之《回延安》的感覺。卻怎么也無法找到。是啊,沒有經歷過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沒有“享受”過這片土地帶給自己的苦與樂,怎么會有老人家那樣刻骨銘心的情愫和牽掛?
不遠處,巍巍寶塔山高高矗立著,不知它是否還記得70年前,一個年僅16歲的少年風塵仆仆地向它走來的身影?
漂泊路上
1924年,賀敬之出生于山東嶧縣(今山東棗莊)一個普通農民家庭。雖然家境貧寒,但他的父親卻開明達理,送他到一所私立小學讀書。
1937年,正當13歲的賀敬之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兗州簡師時,日本人發動了侵華戰爭,簡師被迫南遷。賀敬之因為年齡小,只好退學回家。
可是,賀敬之實在想繼續上學,便四處打聽簡師的去向,卻沒有結果,只是聽說山東的學校都流亡到了武漢。于是,他決定自己尋找母校,就和4個伙伴千里迢迢來到了武漢。
此時武漢已經屬于戰區,所有的學校基本上都停課了,學生們都投入到了抗日救國的宣傳活動中。賀敬之便積極加入進去,和同學們一起辦墻報、搞演講、編排一些救亡的戲劇。
賀敬之自小酷愛文學,讀了很多書,有時也寫一些詩文。在武漢時,他又拿起了筆,在《朔風》、《中央日報》等報刊發表了《北方的子孫》、《失地上的煙火》等作品,成了學生圈里頗有名氣的小才子。
1938年,國民黨軍隊從武漢撤退,流亡學校也隨之轉移。賀敬之隨著學校的師生們經過陜南,來到了四川梓潼。
在流亡的路上,許多同學隨身攜帶的一些書籍和刊物,成了賀敬之寶貴的精神食糧,只要有時間,他就看書,從中了解到紅軍長征和共產黨在延安的情況。一本由胡風主編的《七月》雜志,更是讓他看得歡欣鼓舞,上邊有周而復的小說,反映延安是怎么開荒的;有關于延河的散文和詩歌;還有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招生廣告。“我要報考魯藝,我一定要考上魯藝!”賀敬之激動萬分。
1940年4月,天氣乍暖還寒,賀敬之收拾好行囊,和3個同學再一次踏上旅途。他說:“這一次不是流亡,而是奔赴我們心中的理想國——延安。”
一路上,賀敬之他們感到政治空氣很緊張。為了避開國民黨的盤查,他們4人決定兩人一組,分頭行動。為了保持聯系,他們還確定了聯系暗號,無論走到哪里,就在路旁別人不注意的地方,畫一個草書的“神”字。
走了一天,賀敬之和同伴都能看到另一對伙伴留下的“神”字。然而,快到益門鎮(寶雞境內)時,突然沒“神”了,賀敬之和同伴只好停下來等,可好幾天過去了,也不見伙伴的蹤影。就在他們焦急不安之時,突然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扶著另一個人向他們走來。原來,他們走了一條斜路,又生了病,耽誤了行程。
經過艱難跋涉,他們終于抵達西安,踏進了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接待室的大門。1940年“七·一”這天,賀敬之和同伴們登上了前往延安的汽車。
圣地歲月
“一到延安,那就興奮得不得了了。”80多歲高齡的賀敬之說起當年到達延安的情景,依然是那么豪情滿懷。
賀敬之說,這是一個全新的、一個燦爛的、一個光芒萬丈的世界。“感覺就是像我的許多作品里講的,像到了家,到了真正的家。”
那個年代,數以萬計懷揣理想的熱血青年,歷盡艱難來到這個西北小城,賀敬之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個。可是,他又是其中的幸運者之一。到了延安,賀敬之交了自己在來延安途中寫的組詩《躍進》,正是這組詩,顯現出他在詩歌上的才華,使得魯藝文學系的主任何其芳決定錄取他。
而且,在魯藝不長時間,賀敬之就以《五嬸子的末路》、《小蘭姑娘》、《黑鼻子八叔》等詩作嶄露頭角。接著,他又創作了一大批反映延安火熱生活的作品,比如秧歌劇《栽樹》、《秦洛正》;詩集《朝陽花開》、《鄉村之夜》、《并沒有冬天》、《放歌集》、《笑》等。
在延安,賀敬之見到了他所敬仰的胡風,而且他的作品也很快在胡風主辦的《七月》上發表,如胡風編選的“七月詩叢”《我是初來的》,賀敬之便是主要作者之一,有5首詩被收錄其中。他的詩集《并沒有冬天》也被胡風收進由他主編的《泥土詩叢》。直至解放后,胡風也一直在關注著賀敬之的創作,曾致信對他的詩大加肯定:“你的反映農村的詩,很少有人能寫成這樣,這使我想起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
然而,賀敬之后來的“逆運”和“坎坷”,也與胡風有著直接的關聯。這已是后話。
1942年5月,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召開,毛澤東于2日和23日接連做了兩場報告,提出了“文藝為人民大眾,首先為工農兵服務”的宗旨。這兩篇報告就是后來被文化界屢屢提及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稱《講話》)。
座談會結束沒幾天,毛澤東便親臨魯藝,又為師生們作了一場演講。
“5月30日,毛主席到魯藝來,是我先看到了他。”很多年之后,賀敬之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一張小桌子,旁邊有一個座位。可毛主席始終沒坐,一直站著講話。我坐著小馬扎,在離他很近的地方。”
毛澤東對大家說:“你們魯藝很有成績,也發展得很大了。但是,我看你們還是個小魯藝。小魯藝的學習很重要,但是,你們還要到大魯藝去學習。大魯藝是什么?就是社會,就是人民群眾。”毛澤東講話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讓魯藝的師生們深深折服。賀敬之說,當時毛主席提到的一個問題,讓他印象格外深刻。“就是關于洋包子和土包子的問題。說的是我們要大量吸收外來干部,但是我們不要輕視地方干部。不要以為一切洋包子說的都是好的。特別是知識分子應該虛心地向群眾學習,不要擺知識分子的架子。毛主席說,其實往往知識分子的知識是不夠的。”
《講話》發表后,根據地掀起了新秧歌運動。1943年到1944年,賀敬之一直為秧歌隊寫歌詞,擔任秧歌劇的文字執筆,也單獨寫了一些秧歌劇。這個時期,賀敬之創作了不少歌詞,傳唱至今的歌曲《南泥灣》就是由賀敬之作詞,馬可作曲,為慰勞三五九旅而創作的。而他創作于1943年的《翻身道情》,則真實而生動地傳達了陜北人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鬧翻身”的火熱情感。由于這首詞沒有署名,長期以來被誤認為是地地道道的民歌。這個“誤會”恰恰證明了作者深入生活的功底。
不過,延安時期的賀敬之創作上的最高成就并不是《南泥灣》,也不是《翻身道情》,而是歌劇《白毛女》。
賀敬之說,創作《白毛女》是從1944年下半年開始的。當時,周揚和張庚提出要以“白毛仙姑”的傳奇故事為題材創作一個表現人民斗爭生活并具有創新意義、民族化、群眾化的新歌劇。雖然有現實的故事作為依據,但要將其轉化為藝術作品,卻需要創作者具有深厚的功力和藝術創造力。
《白毛女》由賀敬之、丁毅執筆,馬可等人作曲,1945年初完成,同年4月為中共七大代表演出,受到熱烈歡迎。中央書記處的意見是,“藝術上是成功的,是適時的。”此后,《白毛女》在解放區各地陸續上演,反響非常強烈,觀眾們不住地擦眼淚,哭成了一片。據說,一些地方演出時還出現過戰士和群眾要槍擊或痛打黃世仁的場廄,為此,上級作出規定,觀看《白毛女》演出時,不準帶槍,以免出現不測。在解放戰爭中,“為喜兒報仇”同樣成為解放軍戰士最普遍的口號。
“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白毛女》以鮮明的主題和感人的故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新歌劇。新中國成立后,《白毛女》又被改編成電影、京劇、舞劇等。1951年,電影《白毛女》獲第六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特別榮譽獎。
重回延安
抗戰勝利后,賀敬之離開延安,奔赴解放戰爭的戰場。1947年,他參加青滄戰役,立功受獎。1949年初,隨解放大軍進入北平,不久后參加了第一次全國文代會和中華全國第一次青年代表大會,并進入中央戲劇學校創作室工作。
但是,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五、六年間,文壇上卻鮮見賀敬之的聲音,他也幾乎沒有發表過新作品。原來,進城之后,他的身體狀況急劇衰弱,1951年春天,他被確診為肺結核,一直養病。
不過,身體狀況只是賀敬之淡出文壇的原因之一,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創作上陷入極大的困惑之中。1950年,賀敬之曾全身心投入過歌劇《節振國》的創作,但一位領導認為該劇本有嚴重問題,“我自己感到迷惑,覺得搞不下去了。”賀敬之回憶說。
這一年,賀敬之在《人民戲劇》上發表了一篇論文《談提高作品的思想性》,提出“向工農兵學習,進行自我改造,不應使自己等同于工農兵思想的感情,而應培養自己高于工農兵思想”的見解。這樣的觀點同樣受到批判,被認為是受了胡風“主觀戰斗精神”的影響。表現出“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傾向和立場觀點。
1955年夏天,身體康復之后赴德國參加“席勒逝世150周年”紀念活動剛剛歸國的賀敬之一下飛機,就被反胡風專案組人員接走了,繼而是嚴厲的審查批判,長達一年時間。
逆境之中,重壓之下,賀敬之卻顯示出性格倔強的一面,他決心用創作再次證明自己作為詩人的崇高職責。
1956年3月,賀敬之陪同時任團中央書記胡耀邦回延安參加西北五省青年工人造林大會。“這時我已經離開延安11年了,回去以后感覺很不一樣。”賀敬之回憶說,他本打算寫幾篇報告文學和一點新聞報道,但是青年大會要舉行一個聯歡晚會,要他出個節目,他便答應用信天游的方式寫幾句詩,抒發一下感情。
那天晚上,賀敬之在窯洞里走著唱著,一邊流淚一邊寫,寫了一夜,結果感冒了,嗓子說不出話來,寫的詩也沒有在晚會上朗誦。后來,這首詩被陜西人民廣播電臺的工作人員拿走,發表在了《延河》雜志上。
這就是后來傳遍大江南北的著名詩篇——《回延安》。
“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的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貼在心窩上/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千聲萬聲呼喚你——母親延安就在這里!”樸實無華的語言,真摯動人的感情。讓《回延安》成為那個特殊時代一首難得的經典作品。在這首詩里,賀敬之用了不少陜北方言,如多次出現的疊音詞“幾回回”、“樹根根”、“羊羔羔”、“白生生”、“一口口”等,抒發自己對母親延安的眷戀之情。
此后數年,盡管賀敬之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屢遭批判和迫害,但他始終沒有放下手中的筆,《放聲歌唱》、《三門峽歌》、《十月頌歌》、《雷鋒之歌》等,成為他不同時期的代表作品。
情牽西部
也許是因為在四川、在延安度過了自己人生最難忘的歲月,讓賀敬之對廣袤的西部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在他為數不多的經典詩作中,與西部有關的不僅比重大,而且影響也很大。
1959年7月,賀敬之第一次到桂林,就創作了被稱為“中國當代第一山水詩”的《桂林山水歌》。詩中寫道:“云中的神呵/霧中的仙/神姿仙態桂林的山,情一樣深呵,夢一樣美,如情似夢漓江的水/水幾重呵/山幾重/才繞山環桂林城/是山城呵/是水城/都在青山綠水中……”如此如夢如幻的描寫,難怪會讓那么多人讀罷詩篇,便要收拾行囊直奔廣西……
之后,賀敬之三次到桂林,每次都有佳作問世。在他家的客廳里,有一首他親筆書寫的贊美陽朔的詩作被懸掛在醒目之處“東郎西郎江邊望/大姑小姑秋波長/望穿青峰成明月/詩仙卓筆寫月光。”
1963年夏天,賀敬之赴西北采風,年底在新疆阿克蘇寫下了長詩《西去列車的窗口》。1964年1月22日,這首詩在《人民日報》發表。
“在九曲黃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車的窗口/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呵/在這樣的路上/這樣的時候/在這一節車廂/這一個窗口/你可曾看見/那些年輕人閃亮的眼睛/在遙望六盤山高聳的峰頭/你可曾想見/那些年青人火熱的胸口/在渴念人生路上第一個戰斗……”
有人撰文說,《西去列車的窗口》是“新中國西部開發之強音”,是當年反映知識青年支邊詩作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作家的影響力和作品的思想激情相得益彰,使之成為那個年代一首氣勢磅礴的進軍曲。“可以說它的問世,推動了整整一代人奔向邊疆的進程。”
直到今天,在老知青、老支邊戰士的聚會上,也常常有人激情滿懷地朗誦這首詩。導演郭碧川說,他當年也是因為朗誦這首詩而考入長春電影制片廠,成為一名演員的。而且正是這首詩,讓他與西部結下了不解之緣,他主演和導演的多部影片都與西部有關,比如《杰桑·索南達杰》、《西部之戀》等。
當然,在賀敬之的心中,讓他最牽掛、最思念的還是延安。
1978年,賀敬之出任文化部副部長,后來又先后擔任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代部長等職務。雖然文化界的撥亂反正任務繁重,而且還要時不時地出面平息各種思想紛爭,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延安。
1982年冬,賀敬之第二次回延安。當時,他作為中宣部副部長到西安參加西北五省文藝工作座談會,會后順訪了延安。返回北京的路上,他創作了自己的新古體詩《登延安清涼山》:“我心久印月/萬里干回腸/劫后定痂水/一飲更清涼。”(作者注:詩中“印月”、“清涼”系雙關,延安有清涼山、月兒井,井上建有印月亭。)
2001年5月,76歲高齡的賀敬之又一次踏上了回延安的行程。他重上寶塔山,尋訪夢中的母校,走進毛澤東主席當年發表《講話》的楊家嶺……面對那親切的山坡窯洞,親切的面容和鄉音,親切的莊稼和黃土,親切的藍天白云,賀敬之感慨萬千;40多年前一道鬧過秧歌的老鄰居大多已經過世,他們的后代,當年扎著兩條小辮的小女孩,也已經年過半百,手里牽著小孫子來看望“老魯藝”。時光如白駒過隙,物是人非,只有詩歌是不變的。賀敬之在自己詩歌人生的起點上,再次吟誦自己的詩句,頓時煥發出青春的活力。
2004年7月4日,正值《延安精神永放光芒》大型展覽在北京軍事博物館舉行期間,主辦方邀請賀敬之、魏巍等部分曾經在延安生活工作過的“老延安”座談。賀敬之深情地說,不管哪次回延安,都像是孩子回到母親身邊一樣,感到無比親切和激動,“我永遠都是一個延安人!”
2010年4月9日,由中國歌劇研究會和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共同發起的首屆“金葵花”中國歌劇藝術成就大典之“終身成就榮譽”在京揭曉,86歲的賀敬之與郭蘭英、喬羽、鄭小瑛等19位藝術家獲此殊榮。
如今,賀敬之老人和夫人、著名作家柯巖在北京安靜地享受著他們的晚年生活,力所能及時參加一些社會活動,閑暇時讀讀報,練練書法。許多人并不知道,書法一直是賀老的愛好,他寫的字幽雅清麗,氣韻生動,而且漢隸、魏碑等均有造詣。
而在千里之外的延安,許多人還在期盼著,老人家在有生之年,還能回一次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