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冉燃
近50歲的戴明顧不上親朋好友的勸阻,2003年執意讓自己的人生拐一個彎——他放棄某縣級市醫院副院長的職位,轉身籌建當地第一家民營醫院。
如今,這所“得到政府和衛生部門支持”的“東岸醫院”已經小有名氣,戴明卻有些黯然神傷:“如果能夠重新選擇,我一定不會踏進民營醫院這一行。”
戴明十分熟悉公立醫院相對優越、穩定的工作滋味。
在創辦民營醫院之前,戴明曾做過多年市人民醫院科室主任。“在這家二級醫院,我有五六次升職的機會,但都在最后關頭落敗。”
一氣之下,戴明選擇出走,承包了當地某職工醫院。這個工作,驗證了戴明的能力,也讓他對民營醫院的靈活機制產生興趣。當有關部門任命戴明為當地某二級醫院副院長時,他只在醫院上了一周班,就決定要辭職。
戴明說,以這個年齡做副院長,意味著將在這個位置上退休,“我陷入了人生價值與現實利益等問題的思考,結果是,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彼時,戴明更愿意把興辦民營醫院判斷為一種“機遇”,“我研究過國家的政策,認為醫療衛生領域同樣需要體制改革,需要打破公立醫院的壟斷以滿足老百姓的醫療保健需求,這就為民營醫院的發展創造了條件。”
戴明給同學好友們舉一個數據:當地100多萬人口,只有市人民醫院等3家公立醫院,這種布局合理嗎?能消化百姓的就醫需要嗎?顯然不能,那政府能不重視發揮民營醫院的力量嗎?
在這個理所當然的邏輯下,戴明借錢、買地、申辦醫院,先后投入五六百萬元,終于讓“東岸醫院”的招牌矗立在市中心。
醫院開辦至今,戴明已切身體會到很多民營醫院同道描述過的來自有關部門的“冷落”。
比如醫院營業必需的發票,戴明說,公立醫院屬事業單位,其發票毫無疑問是事業單位類型的,但對民營醫院的發票使用則沒有統一規定,各地發票也就很不相同,有事業單位的,有稅務的,有民政的,甚至還有自印的。“我曾問自印發票的院長,這可是違法的呀,院長說,到處申請發票都不給,只好自己印了。”
再如民營醫院的等級評審,戴明說,按照有關規定,申報一級甲等醫院以上,需要具備的條件之一是要創建“愛嬰醫院”,“但一些地方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民營醫院開設產科,理由是產科的醫療風險比較大,這實際上斷送了民營醫院進入國家評價體系的可能。”
戴明說,他感到幸運的是,“東岸醫院”因為其“非營利性醫院”的性質,繞過了相當多民營醫院苦惱的稅收問題和醫保定點問題。
“一旦選擇營利性,不僅要納稅,而且很難進入各類醫保定點,這無異于綁住自己的手腳。不過,非營利性醫院最大的問題是不能分紅,于是一些醫院就會在這個方面弄虛作假。我們醫院好在是獨資,所謂肉爛在鍋里,這方面需求還不迫切。”而記者了解到,根據衛生部2000年頒布的《關于城鎮醫療機構分類管理的實施意見》,民營醫院往往很難被核定為非營利性醫院。
現在,國家大力推進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城鎮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城鎮居民基本醫療保險等社會保障項目,而沒有獲得相應的醫保定點資格,幾乎是一些民營醫院的“滅頂之災”:不僅余下的市場份額大大降低,而且面臨來自幾乎所有相關醫院的競爭。
戴明說,人才問題是他幾乎難以擺脫的夢魘。“我們醫院給醫生開的工資從3000元到1萬元不等,比公立醫院同級醫生的賬面工資高出很多,但是,我們很難吸引人才。”
戴明認為,民營醫院難以形成人才隊伍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現有人才流動政策的制約,比如,福利、戶籍、職稱晉升等。
目前,在很多地方,醫務人員選擇去民營醫院工作,幾乎意味著自動放棄職稱晉升。原因大致包括:其一,由于民營醫院的醫生大多缺少繼續教育,而且很難有時間、機會寫論文、做研究;其二,競評高級職稱需要醫務人員有在基層醫療單位的工作經歷,由于民營醫院大多沒有完全納入全行業管理,醫生職稱晉升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民營醫院的人才隊伍往往是‘老的老、小的小’,”戴明說,“中青年專家,真正主動選擇到民營醫院就職的非常少,所以,民營醫院的人才梯隊往往很不合理。”
由于福利待遇以及對民營醫院發展前景信心不足等原因,不要說中高級職稱人員,就連初出茅廬的醫學院學生也往往把民營醫院當作跳板,工作不到一兩年就考研的考研、高就的高就。
面對民營醫院種種近乎“惡劣”的生存條件,仍有相當多的投資者選擇進入。
戴明告訴記者,從他開辦醫院至今,該市的人口總量大致上升了20多萬,民營醫院也增加了3家。
在這個市場格局中,已經有人開始搞“小動作”。戴明說:“有的民營醫院門診量小、住院量大,時間長了才知道,原來是靠給鄉村醫生回扣,比如,介紹一個闌尾炎患者,住院手術費3000元,給鄉村醫生的提成就能給到600元,說穿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民營醫院幾乎自初起之時就在承受公眾對其誠信的質疑。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民營醫院的一大流派——福建莆田系出現,其被指為瞄準皮膚病、性病的市場縫隙,把無病說成有病、小病說成大病,在牟取驚人暴利后,使公眾對民營醫院形成“坑蒙拐騙”的印象。
其后,一些民營醫院被指繼續使用欺騙誘導、過度醫療、虛假廣告、假劣藥品等手段,導致民營醫院形象大跌,公眾對其始終不能放心。
戴明說:“那些期望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獲利盡可能多的投資者,采取的往往是不正當的競爭手段,不但損害了患者利益,也禍害了行業風氣,最終是讓整個行業為他們的短期行為買單。”
“你講誠信,他不講誠信,你還要跟著他一道背黑鍋,你說有什么辦法?我只能靠理念、信念自我安慰,對自己說時間是試金石,讓我們再賽一程。”
說到這里,戴明掐滅手中的香煙:“如果真的技不如人,關門失敗我也認了,但現在是,醫療市場尚不公平。我只盼望,讓公平來得更快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