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志超
梁楷在人物畫史上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多種畫風和多方面的突破集中體現在一位畫家身上,這在中國繪畫史上還是罕見的。這一事實說明梁楷一生的藝術實踐充分體現出敢于開放性思維、勇于個性化探索和善于性情化表達的藝術態度。在傳統文化背景中,有悖于傳統形式規范的潑墨人物畫形式包括梁楷自身的實踐探索,很難在根本上得到提升和發展。梁楷的歷史價值和現代意義體現在他整個藝術人生所表現出的藝術態度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梁楷對水墨人物畫藝術的執著而真誠的態度所體現出的創新精神,仍然對我們有著深刻的啟發意義。
藝術態度是藝術家在世界觀和價值觀基礎上對藝術所表現出的行為傾向。元代夏文彥在《圖繪寶鑒》中描述梁楷:“善畫人物山水釋道鬼神,師賈師古,描寫飄逸,青過于藍。嘉泰年間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內,嗜酒自樂,號曰梁風子。院人見其精妙之筆,無不敬伏,但傳于世者皆草草,謂之減筆。”①透過以上描述和梁楷的藝術實踐,我們可以讀出,梁楷放蕩不羈的生活態度和真誠而執著的藝術追求,構成了他敢于標新立異,不拘泥于一家一法,不固守傳統和自己的表現圖式的藝術態度。
梁楷的藝術態度使其在藝術思維、藝術探索和藝術表達方面形成區別于其他畫家的個性特征,是他獨特的藝術觀念和敢于開拓創新的認識基礎,構成他復雜而又穩定的社會評價和藝術體驗。
1.開放性藝術思維。梁楷開放性思維集中體現在對傳統的反叛和對自我的否定。這在唐宋繪畫發展的鼎盛時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梁楷的《李白行吟圖》、《潑墨仙人圖》、《八高僧故事圖》、《布袋和尚圖》、《六祖劈竹圖》等主要作品反映出他人物畫不同的畫風,在表現手法上與其他畫家相比較,都不乏新意并富有特色。《八高僧故事圖》屬于工整嚴謹人物畫,但人物動態生動,衣紋用線筆意濃烈,工整中呈現出意筆趣味。人物生動傳神,構圖剪裁獨特,有的人物只有半身,這種風格在他以前畫家的作品中從未見過。《布袋和尚圖》、《六祖劈竹圖》的工寫結合運用反映出他語言構成意識的覺醒和對藝術形式的探究。
減筆人物畫的創始人五代石恪的《二祖調心圖》“不守繩墨,多作戲筆,人物詭形殊狀,惟面部手足用畫法,衣紋皆用粗筆成之”②的特征,在當時的審美標準的判斷中,并不為人所接受。工整細致的“畫法”為當時的“正統”,其它都為“不守繩墨”的“戲筆”。然而,梁楷堅持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在繼承石恪減筆人物畫的同時,不斷探索不同的繪畫風格。《李白行吟圖》以其減筆畫方式,以及其精煉概括的筆墨,將客觀對象的精神面貌表現得出神入化。將形式與內容完美結合的寫意方式推向極致,使其具有符號化和意象化的表現特征,是史無前例的壯舉。而《潑墨仙人圖》則是在人物畫中第一次展現真正意義上的水墨藝術形式的藝術魅力,突破了傳統的以線造型的造型觀念和以線完形的表現方法,在水墨語言純粹性追求方面得到了徹底解放,是具有開放性形式結構的水墨人物畫。梁楷突破傳統繪畫觀念和方法,擺脫了形的制約,放棄了對精細的追求,視覺表現更加主體化,是開放性思維的結果。
梁楷的工筆人物足以使他在繪畫領域占有崇高的地位,然而他卻毅然邁出走向水墨人物畫創作的艱辛之路。梁楷不固步自封,不滿足自己已有的圖式,敢于否定自己,挑戰自己。這樣才產生出他充滿才氣、不同畫風的作品。應當說,梁楷在人物畫史上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多種畫風和多方面的突破集中體現在一位畫家身上,這在中國繪畫史上是罕見的,這說明梁楷的藝術思維具有明顯的開放性特征。
2.個性化藝術探索。梁楷是李公麟的再傳弟子,其線描功夫十分出色,因此,所作大筆潑寫的寫意減筆人物畫,底氣十足。從《李白行吟圖》、《六祖劈竹圖》等作品中得到充分的體現。然而梁楷并沒有就此滿足,大膽嘗試潑墨沒骨人物畫,在《潑墨仙人圖》中,他大膽突破以線完形的程式規則,另辟蹊徑,創造出以面為主、筆法豐富,水墨淋漓的全新圖式。
兩宋時期的人物畫開始從絢爛的重色走向水墨,李公麟把技藝性的“白畫”發展為更具表現力的“白描”,在刻畫人物個性和情態上極具功力,影響所及,歷南宋至明清,成為人物畫傳承鏈中重要的一環。然而,李公麟的“白描”仍然是在繼承顧愷之以來的線描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發展和豐富的,傳統人物畫以線造型觀念更加鞏固,以線完形的造型方法更加程式化。梁楷在學習石恪,李公麟,李唐的基礎上,選擇并繼承了石恪的人物粗筆寫意的繪畫遺風,并將其提高和發展到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明汪砢玉評云:“畫法使從梁楷變,觀圖猶喜墨如新;古來人物為高品,滿眼煙云筆底春。”④面對傳統,在趨同與趨變的問題上,梁楷選擇了后者。他并未沿襲以線完形人物畫造型的傳統表現方式和思維方式,在人物畫的表現藝術手法上,沒有了“吳衣當風,曹衣出水”的羈絆和程式規矩,走出受客觀物象特征表現的約束,線的運用更加主觀、自由,更突出線的組合、變化和節奏的趣味。他在《潑墨仙人圖》中已完全拋棄了傳統的線描,以大筆濡染替代了傳統的線條勾勒,這樣突變是一種大膽的創舉,其藝術個性更加凸顯,開創了水墨人物畫的又一新境界。
不難想見,在沒有傳統和程式所依的情況下,《潑墨仙人圖》的完成,梁楷必然要進行大量艱苦的實踐和探索,包括對材料、工具、方法的重新認知。需要進行反復的造型和水墨形式語言的實驗,以建立形式關系的新秩序,在最大限度的發揮水墨語言的特性的同時,形成成熟的藝術表現手法和圖式。在《潑墨仙人圖》中,對傳統集體的筆墨、造型程式和審美理想的超越甚至顛覆,成為梁楷的價值追求,充分體現出他藝術個性追求的執著和頑強。
3.性情化藝術表達。不羈的性格、特殊的才情、果敢的膽識和深厚的造型及筆墨素養是梁楷的個性特質,這是他水墨人物畫性情化表現的先決因素,也是形成他繪畫隨性而至、自由表現狀態的重要條件。釋放情感和張揚性情成為他繪畫藝術追求的價值取向。以其中年以后的作品《六祖劈竹》為例,畫中所表現六祖在作雜役僧時憨厚樸實,安于貧賤和自得其樂的神態,運筆以枯柴描法筆法粗獷豪放。性情所至,是畫非畫。一切都體現在簡單、概括和生動之中。筆墨遁入“心之溢蕩”,“恍惚仿佛,出入無間”虛靈澹遠和修持禪定的佛學境界。梁楷在《六祖撕經圖》中描繪六祖撕毀經書狂態,筆勢頓挫有力,野草及空中稀疏的松枝富有動感的描繪,更有力地表現出六祖藐視經典,不屑一顧的狂態。人物情感真實,畫面意境深邃,方法寫實性強。生動自然,富有動感和激情的線的表現力在此作品中得以充分體現。在梁楷這兩件作品中,線已成為性情體現的載體,透過梁楷的繪畫人物情態和表現筆墨,我們可以感受到充滿禪意的畫面場景和畫家作畫情態,令人回味無窮。
性情化表達力求體現精神與自然的完美統一。講求虛實相生、濃淡相宜,體現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和諧生動的原則,更能形成獨具個人精神和情感特點的深刻意蘊。性情化表達,首先表現為對技法與程式的超越。這是梁楷給我們的啟發。傳統繪畫的線可謂千變萬化,若無窮盡。盡管后來在表現技法上又演繹出點、皴、染等多種手法,但是它們往往都依附于線條,服務于線條。線型語言,成為中國傳統繪畫的經典語言。同樣,造型也是傳統人物繪畫集體程式的重要內容。但是,在《潑墨仙人圖》中,沒有了眼熟而遒勁的線條,沒有了以線完形的程式和嚴謹工致的細節刻畫,只有潑灑般淋漓水墨的抒寫和材料特性的充分體現,畫面中那渾重清透、粗闊有致的大片潑墨,筆簡神具,得之自然,深得簡略閑逸之氣。
在這里,水墨對于情感表達比線條顯得更加自由和準確,水墨塊面升格為帶有鮮明情感色彩和意味傾向的語言形式。水墨不再是通過書寫的痕跡而被察覺,而是以墨象的運動情態被感知。不留斧鑿痕跡,順應水墨自然機趣,這是性情化表達的至佳狀態。梁楷的實踐證明,水墨表現的形式更能適合性情化的表達,梁楷敏銳地發現并捕捉到這一契機,并為后人鋪墊出人物畫表現新路線。
事實上,梁楷的潑墨沒骨人物畫在當時并沒有得到肯定和推崇,“但傳于世者皆草草所謂”。所謂“精妙之筆,無不敬伏”,也只是對其工整畫風的肯定。潑墨沒骨人物畫形式在他身后整個元代及以后數百年也沒人繼續他的實驗與探索。其原因首先是梁楷的減筆、潑墨畫確實與傳統表現方式和思維方式相去甚遠,很難融入到傳統的集體程式之中;其次是畫法本身的難度大,沒有較強的人物造型基礎和靈動的水墨表現技能,單靠從粉本到水墨的勾、皴、點、染程式化過程難以達到效果;再次是水墨語言和圖式形態發生了變化,與傳統人物畫的審美規范和審美追求不一致,缺少藝術生存發展的文化環境和技術支持背景。種種原因使其必然被主流體系所排斥,發展也必然受到制約。
在梁楷之后明代的吳偉、徐渭,清代的高其佩、黃慎、任伯年等有限的幾位畫家涉足寫意人物畫,其發展路線仍然是在傳統框架內進行的。水墨人物畫的衰落與斷裂,使傳統人物畫歷史上沒有形成較為系統科學的人物畫造型理論和法則,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傳統中國畫的審美趣味,但在主觀上卻放棄了對人物畫造型方法、表現技法和水墨語言拓展的研究,沒有在傳統文化精神、審美趣味與人物人物造型和形式表現方面找到結合點。思維方式、審美標準和表現形式與方法,基本上與山水畫和花鳥畫的創作相同。雖然石恪、梁楷、高其佩等人的寫意人物畫在中國傳統人物畫創作上取得很高的成就,但因為整個水墨人物畫創作沒有象山水花鳥和工筆人物畫那樣,形成相對完整的體系,使得寫意水墨人物畫的延續發展受到限制。歷史證明,文人畫的理論標準、技術方法和審美規范更適合山水、花鳥和工筆人物畫的發展。水墨人物畫包括梁楷自身的實踐探索,在當時的傳統文化背景中很難得到根本上的提升和發展。
現代水墨人物畫的生存環境已不再是梁楷所處的時代。現代水墨人物畫由于引入了西方現代繪畫觀念和技法,水墨語言的構成方式和元素得以擴展并朝著多元化、個性化方向發展,使水墨人物畫表現形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藝術創作也取得驕人的成績。然而,在這種推進中,由于關注點過于集中于作品創作而忽視畫家藝術態度的引導,導致畫家對短期功利與績效價值的單一追求,從根本上制約了畫家藝術創作的可持續發展。疏離對藝術表現多樣可能性的探索與實驗,必然對保持畫家藝術觸角鮮活、敏銳性特征產生不利影響。梁楷沒有像大多數畫家那樣,以一種繪畫圖式和風格定格自己的藝術路線并終其一生。除了其不羈的性格、特殊的才情、果敢的膽識的個性特質外,還有對藝術表現本質的獨特的理解,致使其對藝術形式和藝術語言的探索樂此不疲。梁楷的歷史價值和現代意義與其說體現在其作品上,還不如說體現在他的藝術態度之中。因此,梁楷對藝術的執著而真誠的藝術態度所體現出的創新精神和價值取向,對于當代中國水墨人物畫家建立適應現代藝術創作規律的開放性藝術思維模式和藝術創作個性化追求,仍然有著深刻的啟發意義。
梁楷在將唐宋人物畫的寫意性發揮到極致的同時,也使他的藝術理想跨越了時代的藩籬,成為一個具有現代意義的古典人物畫家,以致在現當代中國寫意人物畫創作領域越發熠熠生輝。
注 釋
①②[元]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第3頁。
③[明]《珊瑚網畫錄》名畫題跋卷六,《梁楷畫右軍書扇圖小卷》,《適園叢書》,1913年烏程張氏刻本,第7頁。
④《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序》康僧會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