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

王小朋

一

村里凈是疙瘩路，走得人灰頭土臉。

老五走到門口的時候，不知誰家一只尺把長的土狗悄沒聲息地溜過來，跟在后面咬他的褲腿。老五被咬得心煩，抬腳就是一下，沒踢到，狗卻吱嚀著跑遠(yuǎn)了。

紅果聽到了院里的響動，丟掉手里的干柴，站起來倚著門一望，吃了一驚。

看啥嘛，不認(rèn)識?

五……五哥，咋會是你咧。

老五把煙頭扔在地上，腳在上頭擰了擰，咋，不讓進(jìn)屋?

那咋能咧!紅果把手在油裙上擦了擦，一邊攏頭發(fā)，一邊快步走去推上房的門。

不用啦不用啦，老五邊往灶房進(jìn)邊說道，我?guī)湍愦騻€下手，不耽誤扯閑篇。

五哥……那咋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老五邊說邊綰著袖子。

紅果看著老五熟悉的動作，眼一麻，淚差點(diǎn)掉了下來。

老五跟紅果是從小一起和尿泥過家家長大的，兩家關(guān)系也好，有時紅果去找老五玩，天晚了就在老五家吃飯，再晚了就跟老五睡一張炕。老五也經(jīng)常給紅果家拾柴禾，幫紅果家放羊，放羊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

紅果她爸喝飽了罐罐茶，給煙鍋里填上莫合煙，辣辣地抽上一口，就問老五：

老五，紅果給你當(dāng)媳婦去，愿不愿意?

好得很，老五撓撓頭，說聲，咋不愿意咧。嘿嘿笑著跑開了。

老五在家里不受待見。上有已經(jīng)成年的哥，下有掛鼻涕蟲的弟，怎么寵也輪不到他的頭上。老五最喜歡三爸，三爸年輕，有力氣，腦殼子聰明，人也長得俊咧。老輩人說，要擱在過去，李家老三肯定是條好漢，就是上了山寨，也是個草莽英雄。

那一年村里放電影，在老五的記憶里，那是他看得最熱鬧的一場。

放電影那天，還是寒意料峭的春季。天擦黑的時候，村里的老老少少就吃罷晚飯，三三兩兩聚到了麥場。電影開場沒多久，老五就沒了看電影的興致。電影里的東西，他看不太懂，紅果也看不太懂，他們就跟那些看不懂電影的小孩子們摸瞎子，在空曠的麥場里追逐打鬧。

麥場里最能藏人的當(dāng)然是麥秸垛了，老五腦子靈光，一路小跑奔向距離最近的麥秸垛。眼看就要爬到頂上，就被突然飛來的一腳給踹了下來，影影綽綽，看起來像是二狗叔，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捂著嘴哧哧地笑。老五呸了一口，邊跑邊喊，二狗你個慫貨，敢踢我，叫我三爸收拾你。

幾個麥秸垛后面居然都有人，牛蛋哥大他七八歲，竟然也摟著誰家的閨女在垛子后面親嘴。老五慌不擇路，差點(diǎn)跟他們撞個滿懷，氣得牛蛋哥脫了鞋要抽他。老五可不能挨抽，他泥鰍一樣滑出去，繼續(xù)往遠(yuǎn)處奔跑。麥場邊上有個窯洞，廢棄很久了，沒人去，那里肯定最安全。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人喊他的名字，不能讓他們找到自己。老五想著，一頭扎進(jìn)窯洞。

借著場院里照來的不亮的光，老五看見了一條抖動的軍大衣。

三爸出門的時候，穿的就是軍大衣。

軍大衣被呼地掀起來，老五看見了兩張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臉。

棗花。

村長家閨女。

老五在塬上放羊，三爸走上來，給他丟了塊糖。

糖紙粘得太緊，怎么撕也撕不凈，干脆不撕了，老五把糖扔在嘴里。甜，真甜。

老五，昨夜里，干啥了?

看電影么。

電影好看不?

誰知道?我又看不懂，摸瞎子去了。

三爸不說話，從兜兜里摸出莫合煙，拿二指寬的白紙卷了，舌頭舔舔紙邊，粘牢了，點(diǎn)著，狠狠吸了幾口，青青白白的煙氣從鼻子里冒出來。嘶一風(fēng)一刮，煙氣又飄進(jìn)了老五鼻子里。香嘞——老五喊。

老五，來!三爸招招手，示意他蹲到身邊，把手里的煙屁股遞給老五，吃煙?老五咧嘴一笑說，小氣，給我卷個整的。三爸哈哈笑著，摸出兜兜里的莫合煙又卷了一根，遞給老五，說，叔給你點(diǎn)上。老五接過煙，憋足勁兒抽了一口，煙沒下肚，淚早就滋滋冒了出來，咳咳……嗆嘞……老五扔掉煙，呸呸吐著口水，嘟囔道，這是啥味兒嘛，一點(diǎn)兒也不好。三爸又笑了起來，笑完，凝著臉對老五說，昨天夜里的事，對誰也別說，記下沒?

二

跟紅果扯閑篇的時候，老五把這段三十年前的事情也扯了扯，紅果哧哧地邊笑邊說，你這一說，三爸年輕時，也風(fēng)流著呢。老五吃口滾熱的罐罐茶，渾身通泰頭發(fā)梢梢里都散發(fā)著舒服，坐在門檻上看紅果忙碌的身影，屋外北風(fēng)呼嘯也全然不覺得冷。紅果和完面，從案板后頭的墻根里抽出三尺長的搟面杖，一肩高一肩低地用力搟著面。當(dāng)家的呢?老五問。紅果還是吭哧吭哧地?fù){面，應(yīng)聲說，死了。停停又補(bǔ)充說，兩年了。老五“噢”了一聲，問，不是還年輕著呢，咋回事么?

紅果沒話。心里卻針扎樣疼。每次想到男人她都想哭，可是人前她從來沒有哭過，老五這一問，她再也忍不住，肩膀抖動幾下就抽抽搭搭起來。若是換了小雯，此時老五肯定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抱住她，把她扔在床上，剝蔥一樣剝光了她?？墒茄矍暗氖羌t果，老五一時慌了手腳，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狗咬尾巴樣在原地轉(zhuǎn)圈圈。紅果背對著老五，心里卻像煮開的米湯樣翻翻騰騰。紅果男人是個民辦教師，二十年前從城里來這里支教的時候，也有那么幾分像上大學(xué)的老五。瘦高個子，戴副黑框眼睛，不愛說話，抽煙兇得很。在紅果的印象里，他男人手指頭上從來沒有離過兩樣?xùn)|西，筆和紙煙。男人不會伺候地，不會耍農(nóng)具，里里外外全靠紅果。但是全村人都尊敬他，沒有他，孩子們都野了，還學(xué)個甚?

前年夏天雨太大，學(xué)校房子被沖塌了半邊，村里沒給修。男人去鎮(zhèn)里縣里跑了好幾趟，上面也沒有給解決。男人一氣之下動了倔脾氣，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借了輛農(nóng)用三輪去買磚，回來時天黑，翻溝里了，半夜才找到，當(dāng)時人就沒氣了。紅果穩(wěn)了穩(wěn)神，扯了一把面，往鍋里一丟，筷子來回攪了攪，直起腰說道，學(xué)校就他一個老師，他一走，學(xué)校也沒人了，現(xiàn)在還放著荒嘞。孩子們沒學(xué)上，都野了。老五抽著煙，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說點(diǎn)什么別的，一時沒了頭緒。正沒話的時候，娃子回家了，沒進(jìn)門，先吸溜鼻子，喊道，媽哎。是扯面不是?待見了老五，步子也慢了，順門根進(jìn)去，拉住紅果的衣襟小聲問，那胖子是甚人么?

紅果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下，說道，沒規(guī)矩，啥胖子么，叫五爸。孩子扭了兩下，沒張嘴。紅果又推了他一下，說，去跟前，叫五爸。孩子還是沒過去，仰臉看著紅果說，媽，你咋哭了?老五趕忙走過來說，孩子認(rèn)生，不愿意叫就算了。然后從兜兜里摸出錢包來，抽出兩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孩子手里說，快過年了，五爸給你壓歲錢，好好學(xué)習(xí)啊。

這咋行嘞!紅果搶過孩子手里的錢，非要還給老五，老五一面推讓，一面退出門去，轉(zhuǎn)身出了院子。紅果揚(yáng)揚(yáng)手里的錢，扯嗓子喊道，五哥，扯面好了，吃完再走吧。老五一面走，一面吆喝，不吃啦，下回來再說。轉(zhuǎn)眼就下了坡，走遠(yuǎn)了。

老五從紅果家里出來，去了坡下支書家。支書婆姨正端了剛出鍋的菜往堂屋里進(jìn)，老五見了，趕上幾步，給她撩開棉布門簾。婆姨笑呵呵地往里進(jìn)，老五也跟著

進(jìn)去，喊一聲，香嘞。支書聽了，趿著鞋來拉老五說，來來來，上炕上炕，咱爺倆喝兩盅。老五脫了外套，暖炕上坐下，跟支書碰了杯酒。村里酒烈，一口下肚，火辣辣地刺得嗓子生疼，老五多年沒喝過這種酒，沒幾杯就有點(diǎn)上頭了。推杯換盞，酒酣耳熱，老五就問支書說，聽說村里學(xué)校塌了。支書“噢”了一聲，“吱溜”喝口酒說，前年就塌了，沒錢修，跟鄉(xiāng)里反映，鄉(xiāng)里也沒音訊。紅果他男人自己攢錢買了點(diǎn)磚，本想回來修修，沒想到半路上翻了溝，折了條命。車還是借的，人這一死，等于給家里留了債，真是作孽啊!老五問，不就是個車款嗎，還沒還上?還個屁呀，一個寡婦帶倆娃兒，大娃兒在縣里念高中，飯都吃不飽嘞，還還錢?下輩子吧。那……車是誰家的?支書嘿嘿一笑，村里誰家有車?咱家的唄。老五長出了一口氣，道，既然是咱家的，那就算了，人家也不容易么。支書給老五滿上酒，說道，只能這樣，咱又不能當(dāng)黃世仁，逼出人命咋弄嘞!

三

從支書家里出來，太陽已經(jīng)偏了西。黃燦燦的陽光從遠(yuǎn)處山頭流過來，鋪在黃土地上，柏油一樣粘人的腳。借著酒勁兒，老五要去學(xué)?？纯础Ｋ緳C(jī)小劉見他半天沒回家，找了出來，說要送老五去，老五不讓。小劉見他步子不穩(wěn)，滿嘴酒氣，放心不下，開了車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塬上沒路，小劉就停了車，徒步跟在老五身后。

老五步子越走越輕，恍惚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候他也是順著這條路，踩著露水未干的野草上學(xué)去的。塬上只有一個院子，解放前這里是李家祠堂，全村最好的房子，青磚灰瓦，解放后就做了學(xué)校。老五小的時候，也在這里上學(xué)。附近幾個村的娃子，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攏共不過三十多號人。老師就一個，講一年級課的時候，其他年級的孩子就做自習(xí)，寫作業(yè)，然后依次類推，一天下來，正好每個年級一堂課。老五上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已經(jīng)破敗了，年久失修，到處漏雨，地上的青磚也都坑坑洼洼不平整了。好在那時候老五是全班學(xué)習(xí)最好的，后來去鎮(zhèn)里上初中時，村里的同學(xué)只剩下了三個，等到老五去縣里念高中的時候，班里就只有他和紅果兩人是同鄉(xiāng)?？上Ъt果他爸死得早。紅果只上了兩年高中就輟學(xué)回家了。老五剛上大學(xué)那兩年，還寫過信鼓勵紅果自學(xué)，后來漸漸也就淡忘了。

小路一轉(zhuǎn)，眼前平坦了很多，一片破敗的景象橫在眼前。青磚的房子已經(jīng)塌了半邊，瓦縫里的狗尾巴草一枝獨(dú)秀長得老高，背陰的地方，兩個月前的雪還沒化完，白花花地有些耀眼。左邊的土坯房倒還結(jié)實(shí)，像是住過人的，只是沒了門窗，不知誰家的羊拱在里面揪草席子吃，見了人也不跑，“咩咩”直叫。老五低頭進(jìn)去，照那羊就是一腳，羊受了驚，撒蹄子跳出門去，幾下就跑遠(yuǎn)了。小劉趕忙上去扶住老五說，李局長，你當(dāng)心，這房子危險，咱出去吧。老五斜乜著眼睛，對小劉說，慫貨，危險個卵，我小時候就在旁邊那瓦房里念書，掉瓦塌磚是常事。你們年輕人，沒經(jīng)歷過這個，知道啥球是危險。

小劉一面應(yīng)聲，一面扶著醉意闌珊的老五下塬而去。坐上了車，老五還是一路絮絮叨叨，說得小劉心里直犯嘀咕，這李局長平時不茍言笑，今天這是怎么了。

老五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小雯發(fā)來短信，凈是些刺激感官的黃段子，末了又說想你什么的。老五心領(lǐng)神會，告訴她說他會盡快回去，回去后先向她報到。

看了李越五回復(fù)的短信，小雯心里踏實(shí)了許多。這幾天她心里總有些不祥的預(yù)感，連續(xù)失眠。李越五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是在她這里過的，當(dāng)時她就撒嬌不讓他走。老李卻說，十幾年沒回去，爹娘歲數(shù)大了，看一眼少一眼。這次是個機(jī)會，等再忙起來，想回都回不成了。話說到這個份上，小雯也不好阻攔了。老李確實(shí)與眾不同，第一次見他，是因?yàn)楣緞倓偨酉铝艘粋€項目，其中李越五幫了不少忙。事成之后，王總帶了公司幾個年輕女孩，邀老李吃飯。起初，小雯也把他當(dāng)作那些常見的圓滑世故熱衷于應(yīng)酬的官員，沒想到他談吐不俗，讓小雯另眼相看。王總察顏觀色，不失時機(jī)地給老李著重介紹了一下這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女孩子。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小雯從老李那里得到了很多照顧，王總對她也自然是青眼有加，她的職位節(jié)節(jié)攀升，很快就做上了部門經(jīng)理。公司決策層的事，有時王總也要征求小雯的意見。一個工作不久的年輕人，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這是小雯父母想都沒敢想的事情。他們從家鄉(xiāng)小城來看女兒時，小時候從來沒夸過她的父親也禁不住對她頻頻點(diǎn)頭贊許。

小雯要的并不是這些，職位、房子、車子固然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小雯甚至沒有把錢看在眼里，她不缺這個。但是她知道，她得照顧好李越五，李越五就是她的一切。照顧好李越五，頭一件事情就是要照顧好李越五的錢。李越五的錢來得太莫名其妙，如果不幫他打理好，肯定會出亂子。當(dāng)然，有些錢可以不收，但有些錢卻非收不可，不收的話，會得罪人的?；钤谶@個圈子里，如果你不小心翼翼，就會被別的小心翼翼的人頂替掉。

炕燒得很暖，老五有些燥熱，就披衣起床，靠著窗戶抽煙。煤價又漲了，不知道紅果家燒的炕暖和不。想到紅果，就想到了她那個破院子，破窯洞，想起了他那個拖著鼻涕怯生生的小兒子，還有那在縣里高中的大兒子。據(jù)說，那是村里繼他之后又一個秀才，指望著考上名牌大學(xué)呢。想到大學(xué)他就想起了自己，誰能想到當(dāng)年他這一個高材生，竟是從破祠堂里念書念出來的。自己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自己心里清楚，現(xiàn)在村里沒了學(xué)校，孩子們都野了……

黑暗里，老五的煙頭明明滅滅，直到雞叫三遍，他才穿衣服出門，直奔紅果家去。紅果剛起來，正在灶房燒水洗臉，聽見篤篤的拍門聲，嚇了一跳，待看清是老五時，才定住了神。

五哥，你這是咋的嘛?

老五不說話，狠命地吸煙，昏暗的火光里，紅果的臉龐竟然還有幾分年輕時的俏麗，老五看了半晌，擰滅煙頭說，紅果，過了年，跟我走吧。紅果愣住了，五哥，你說的甚話?話說到這份上，老五索性放開了，說道，我也不圖你甚，到了那邊，你該干甚干甚，我每月給你點(diǎn)錢，你把孩子培養(yǎng)出息了就行。那咋行嘞!紅果搖搖頭說，咱家雖然窮，也不能那樣。老五心里突然掠過一陣奇怪的感覺，他想起了小雯，她可能永遠(yuǎn)想不到還有紅果這么窮困的人。還好，她并不是不明事理，倘若他把紅果帶過去，料定小雯也不會反對。她犯不上吃一個半老徐娘的農(nóng)村婦女的醋，但她肯定會勸他，凡事還是小心些好。是啊，還是小心些好，老五對自己一瞬間的決定感到可笑：圖什么呢?名?利?色?眼前的紅果顯然完全不具備這種可能性。

五哥，紅果眼睛里亮晶晶地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你要真想幫我，就把學(xué)校再建起來，村里娃兒們有學(xué)上，我死去的當(dāng)家的也就安心了……話沒說完，淚已經(jīng)落了下來。

四

老五從紅果院子里出來的時候。天剛大亮。家家戶戶冒起了青青白白的炊煙，

能，我一定能。

考上大學(xué)你能忘了三爸不?

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好小子。李三剛從腰里摸出個紅布包包，娃兒，你考吧，三爸供你念書。從那以后，李三剛每年都要給老五送一回錢，一直到老五大學(xué)畢業(yè)，自己生活基本自理了，李三剛才開始攢錢娶媳婦。老五參加工作后回來不多，但每次回來都要先去李三剛家。那年在李三剛家，老五拿出厚厚一沓錢，說得淚水漣漣，三爸，老五沒忘你，給你還錢來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紅果那個拖著兩管黑鼻涕的娃來了，直奔老五就喊，五爸，我媽叫你去吃扯面嘞。晚上吃啥扯面么?我媽說只要你想吃，我家白面多呢。屋子里的人聽了他倆的對話，都笑得前仰后合。

老五進(jìn)了紅果家門，炕桌上早已經(jīng)擺上了熱騰騰的扯面。紅果幫老五脫了鞋，盤腿坐下，滿臉放著紅光，五哥，你還真行嘞，這下可好了，娃兒們春上就有書念嘞，來，吃面。老五拿筷子拌了拌，呼嚕嚕吃下一大口。紅果已經(jīng)又從灶房過來，炒了半碗黃澄澄的雞蛋，一氣倒進(jìn)了老五碗里。紅果，老五邊吃邊問她，咋不再找一個?紅果攏攏頭發(fā)說，找甚么，家里背著債，還有兩個這大的娃兒，都是花錢的催命鬼，誰要咱么。你還年輕么，不趕緊找一個，將來老了咋辦么。我想過啦，過兩年大娃兒就上大學(xué)了，我再辛苦辛苦，把他供出來，小娃兒也就有個依靠了。依靠?先說現(xiàn)在吧，你知道上大學(xué)需要多少錢……紅果不說話了，老五見她傷了心，也默默不語，直到面條吃完，才說，紅果，我知道你從小好強(qiáng)，那時候要不是因?yàn)榧依锔F，早就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家里這樣子，也艱難，五哥心疼你，這樣，等這小學(xué)建起來，你就去當(dāng)老師，公辦，吃皇糧，咋樣?

五哥，你讓我咋感謝你好。紅果眼睛里濕濕的。

五哥——老五還沒下炕，外面就有人喊，老五剛答應(yīng)一聲，就有人掀門簾進(jìn)來，是支書家秀秀。秀秀白了紅果一眼。又看看老五，說，五哥，你真在這里啊，我爸叫你去嘞。叫我甚事?喝酒么，我媽菜都炒好了。

老五別過紅果，跟著秀秀出了門。夜幕已經(jīng)垂降在整個山村上，月亮掛在落盡葉子的楊樹梢頭，灑著冰冷的光。星星滿天都是，風(fēng)吹過來，似乎它們也凍得發(fā)抖。秀秀手里的手電，只照見腳下一小片地方。秀兒，你爸叫我，有甚事么?秀秀自顧自在前頭走，不理老五。老五又問，秀兒，咋了么，不說話嘞。秀秀停了腳步，說道，五哥，你也是有家有娃子的人，雖然嫂子他們都離得遠(yuǎn)，你也要注意些。她紅果一個寡婦，你老上她門干甚。那天清早幸虧是我碰見，要是別人碰見你從她屋里出來，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我說甚，我又沒做虧心事，我說甚?老五火氣騰地上來了，吃飽沒事干，整天瞎想個甚!

酒喝到半夜，老五才弄清楚了三爸的意思。三爸下午在工地跟陳局長的秘書聊天，意外得知這次不僅要建學(xué)校，而且還有一個公辦教師的名額。三爸家最小的女娃秀秀初中畢業(yè)后回家，考了好幾次高中都沒考上，眼看著年齡大了，在家閑著發(fā)慌，這次聽說村里能弄來公辦教師名額。就動了心思。老夫妻倆也想把秀秀留在身邊，自然一拍即合，叫老五來喝酒，為的就是這個事。

聽了三爸的話，老五半晌沒言語，拿起酒壺，給三爸面前的小盅里滿上，說道，秀兒還年輕，考學(xué)也好，打工也好，機(jī)會還多的是，再不濟(jì)，找個好婆家嫁了，你還愁個甚啊。聽了這話，三爸抬著紅紅的醉眼，問道，老五，別說那沒用的，你妹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老五喝干了盅里的酒，說道，不是不管，是這次公辦教師這事，我已經(jīng)許給紅果了。

啥?三爸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從炕上跳到了地上，你給那寡婦啦?她是你什么人?你……你干這球事，秀兒是你妹妹，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幫家里幫外人

三爸，當(dāng)初我敬你是個漢子，敢作敢當(dāng)，從小把你當(dāng)榜樣，現(xiàn)在你看看你成了甚了嘛。人家孤兒寡母，頭幾天你還說人家艱難，今天可咋變臉了?

我沒說她不困難，但是秀兒沒事干也不是假話，你到底幫不幫?你是不是跟那小寡婦睡過覺就忘了本啦?

三爸!你說甚嘞，糟踐人家清白。秀兒有啥困難，我肯定也要幫，但是這回學(xué)校和老師這事，我就許給她紅果了。下次我再給秀兒找個好工作。

我不管下次，就要這次。你到底辦不辦?

不行!

你滾蛋，白眼狼的貨!

滾就滾，我沒你這不講理的三爸。

從三爸屋子里出來，迎面刮來的北風(fēng)跟老五撞了個滿懷，老五凍得一哆嗦，身后的門重重關(guān)上了。罵聲還沒止住，燈倒是滅掉了。老五立刻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身上的酒氣被寒氣奪走了，老五打開手機(jī)，借著那點(diǎn)微弱的光，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家里走。

六

日頭走到半空的時候，院子里雞飛狗跳的，老五被手機(jī)鈴聲吵醒，頭還暈暈沉沉渾身無力。伸手摸到手機(jī)一看，老婆打來的，話筒那頭絮絮叨叨地勸他少喝點(diǎn)酒，保重身體什么的。老五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著，臨了，老婆又說兒子過兩天就從新西蘭回國了，叫他早些回去。老五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掛掉電話穿衣起床，飯也沒吃，直奔塬上去。

路上又接到了小雯的電話，小雯說老張昨天又找了她一次，還是為升正科的事兒，這次拿了五萬塊錢，小雯說不好意思駁老同志的面子，就收下了。剛才王總也派人來了，說是感謝你幫他拿下濱海廣場的項目，送了十萬塊，小雯也收了。老五聽完，又交代幾句以后做這樣的事情一定要謹(jǐn)慎之類的話。小雯耳朵都聽出了繭子，打斷了他好幾次。老五仍然不急不躁不溫不火地說，小心能駛?cè)f年船，有朝一日我東窗事發(fā)，看你怎么辦?小雯說道，你以前收了那么多錢，也送了無數(shù)的錢，要事發(fā)，早就事發(fā)了，還能等到今天?老五說道，所以才要倍加小心啊。頓了頓，然后說，再過兩天我就回去，你洗干凈了等著我。小雯在電話那頭風(fēng)鈴般地曖昧一笑，就像有小手從電話里面伸出來，在老五的心頭上搔了幾下，癢得老五渾身冒火。

到了工地，陳局長秘書和小劉趕緊迎上來，秘書給老五匯報著進(jìn)度，說是頂多再有一個禮拜，就能完工了。老五聽著，卻在人群中看見了忙碌的紅果，大聲喊她，紅果，你來這里甚事么?紅果一手提著黑鐵大茶壺，一手拿了粗瓷大碗，跑過來給老五倒上一碗水說，我家里閑著沒事，過來幫幫忙。老五笑道，還沒成老師呢，就這么有主人翁意識啊。紅果莞爾道，五哥你說笑了。小劉插話問她，剛才支書來找你，你見到?jīng)]有?紅果澀澀地說，見了。然后轉(zhuǎn)身往工地灶房進(jìn)。老五見她神態(tài)不對，趕忙跟了過去問，三爸找你甚事嗎?沒甚，沒甚。胡說，沒甚你拉那么長臉?老五搶下紅果手里的茶壺和碗，問道，三爸難為你了?不讓你當(dāng)這個老師?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嗎?

三爸他……催我還車錢嘞。

這不是落井下石嘛，我找他去。老五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紅果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五哥，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等我當(dāng)了這老師，就能攢下錢了，我慢慢還三爸就是，你不要跟他撕破臉，不值當(dāng)，讓外人看笑話嘞。

七

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天，學(xué)校教室的地基墻壁都已修妥，就剩下起上大梁，搭屋頂了，村里找風(fēng)水先生算了上梁的日子，紅果的教師手續(xù)也開始辦理了。陳局長那邊打來電話，說過幾天縣領(lǐng)導(dǎo)要來村里參加學(xué)校的落成儀式，叫老五無論如何也要參加。老五卻說等不及啦，兒子今天就要回國，單位也一再催促，要他趕緊回去。學(xué)校進(jìn)度很快，他很滿意，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給陳局長安排照應(yīng)了。陳局長挽留了幾句，見老五去意已決，只得說中午你來縣里，我給你送行。

老五掛了電話，從塬上下來，邊走邊給小劉打電話，想叫他開車出發(fā)，先去縣里吃了餞行酒，然后直接上高速回家?；丶?，多好的感覺啊，屈指算來，離家也有半個月了，想老婆，想孩子，想家里的沙發(fā)電視軟床，甚至還有點(diǎn)想念辦公室，他已經(jīng)想好了，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副科以上的干部，到他那寬敞氣派的辦公室開個會，給他們講講自己回鄉(xiāng)的見聞，讓他們受受思想教育。當(dāng)然，他也想小雯，想到骨頭縫里啦。這小蹄子，不知道我不在這幾天，混野了沒有……老五一路走一路想，電話卻總是打不通。這可不是小劉的作風(fēng)，這年輕人機(jī)靈得很，也很會伺候人，一般情況下是二十四小時開機(jī)，今天是怎么了。老五又給小雯打過去，想告訴她，晚上他就到她那里啦，不料小雯那里也是無法接通。邪門了，老五嘟囔著，七繞八拐走出村子，遠(yuǎn)遠(yuǎn)望見村口歪脖子槐樹下停著兩輛黑色本田，其中一輛正是自己的座駕。老五氣鼓鼓地走過去，忽地拉開車門，準(zhǔn)備給小劉這個玩忽職守的小子一頓痛罵。

車上卻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張口問道，你是李越五同志嗎?

老五點(diǎn)點(diǎn)頭，問，你是?

我們是省紀(jì)委的，組織上派我們來接你，明天上午八點(diǎn)以前在濱海賓館報道，說明幾個問題，請你把手機(jī)交給我。

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diǎn)報道，向組織說明問題——這不就是“雙規(guī)”嘛。

這次是真的回家了。

車開動的時候，村口那棵大槐樹抖動了幾下，就像老五小時候在上面摘槐豆時，壓住了樹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