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 然
2003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的南非作家J·M·庫切在題為“他和他的人”的受獎演講中說:“現在回過頭來談談我的新伙伴吧。我非常喜歡他,為使他成為一個有用的、能干的人,我在每件事情上都給他指點,教他怎么做,特別是教他說英語一當我說話時他能聽得懂,他真是個最聰明的學生。”庫切用丹尼爾·笛福《魯濱遜漂流記》中的這段話作為他這篇演講的開場白,當然是有其深刻的寓意的。就像這篇演講表現出來的語境一樣,其本身就充滿著令人難以一目了然的意蘊,思想深邃的庫切不僅用寓言家的深奧向我們講述“他和他的人”的故事,而且用散文家的情致和小說家的精妙向我們展示了“他和他的人”的關系。這關系和故事被置于云遮霧繞的語境之中,使“他和他的人”蒙上了一層難以透視的紗幔,須得細細品味、琢磨,才能撥開云霧見本色的。
這本色關乎到庫切本人和庫切筆下那些生活在南非的人物、角色——“他和他的人”。而南非這個國度對我來說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難以觸摸,除了地理位置上的遙遠和曾經從央視新聞上看到的南非種族之爭,可以說,除卻對前南非總統曼德拉那張飽經風霜、為反抗種族歧視不懈斗爭的面孔熟悉外,如對南非復雜的社會背景、人文習俗、野蠻的血腥殺戮事件等等,使得這個國家看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議的元素,都有著一種煙波浩淼而難見海岸的迷離,這迷離制造出的是神秘與迷惘。所以,只有通過庫切的作品,我才能接近庫切,體會“他和他的人”。
《等待野蠻人》是一部繼承了約瑟夫·康拉德手法的政治恐怖小說。小說以虛擬的帝國邊境的行政長官對“野蠻人”的同情而導致自身的恐怖災難,反映了文明背后的血腥。顯然,這是一個有關南非種族問題的故事,但庫切并不想把他的筆觸僅僅糾纏在種族問題的漩渦里,而是要告訴人們文明在人類進程中的一段疼痛史。對庫切來說,文明與落后在歷史的進程中并不是固定不變的,這就如同《等待野蠻人》一書的編輯所言,在漫長的文明鏈條上,“文明人”與“野蠻人”并沒有一個固定而穩當的序列,“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上,二者的位置也許正好顛倒過來”。尤其是當種族和文化沖突成為世間的日常景象,人道主義與民族和解成為政治牌局中常有的話題時,庫切的所為,便是要從人類的歷史進程中尋釋文明的原罪。所以,他用一個虛構的發生,在帝國由“文明人”與“野蠻人”的矛盾沖突引發的“文明人”之間矛盾沖突的寓言故事,刻畫了文明背后的殘酷與野蠻,為我們打開了一扇令人不得不正視的恐怖之門。通過這扇恐怖之門,我們看到了文明的代價離不開野蠻的行為,進步的歷史總是伴隨著野蠻行徑所帶來的殘酷的影子。
在帝國討伐野蠻人的戰爭中,帝國邊境那個原本生活優游自適的老行政長官,正是看到了“帝國注定要在歷史中再現一個反歷史的角色。帝國的意識就是:如何確保政權的長治久安,避免分崩離析。一方面。他們處心積慮地追捕宿敵,到處布下他們的鷹犬;另一方面,則以災難滋養著自己的想象:城邦凋敝、民不聊生、餓殍遍地,千里赤地”。才在一種愧疚的對野蠻人的悲憐中反省“帝國強加于它臣民的歷史”,他在良知和同情心的支配下收留了流落在自己轄區的蠻族女孩,并愛上她,通過她的不幸來重新審視人類文明的價值理念,不希望“野蠻人有一段帝國涂抹在他們身上的歷史”,他要“生活在歷史之外”。因此,他做出了一種令他的同類嘩然的舉動:將女孩送回屬于她的領地。老行政長官的行為使他付出了被他的同類——文明人——排斥的代價,被自己的同類視為異類,招致了從肉體到心靈的痛苦折磨,失去了一個行政長官舒適的生活和優雅的地位。然而意味深長的是,他的所作所為,不僅是作為文明人的他的同類,即便是作為野蠻人的他愛的女孩,也不能理解他。所以,他成了一個良知的孤獨者,孤寂地走上了靈魂自贖的殉難之路。
老行政長官有悖于他的同類——文明人——的“逆行”,當然是與帝國的主流意識背道而馳的。帝國的意識決不會允許老行政長官情感的天平傾斜于野蠻人,所以,帝國利益的維護者喬爾上校對老行政長官要生活在帝國歷史之外的想法實施了心靈的“料理”:“每天把一個活生生的肉體關進欄圈,又對人的心靈百般蹂躪”,以此來懲罰老行政長官對正義的訴求。喬爾上校這么做的意圖,顯而易見,誠如老行政長官自述的一樣:“我的行刑者對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們要向我證明的是活著的身體意味著什么,一個活著的身體,只有當它完好無損時才有可能產生正義的思維,當這個身體的腦袋被掐住,喉嚨里被插進管子,灌入一品脫鹽水弄得嚷不止、嘔不出東西,又連遭鞭笞時,它就會忘記一切思維而變得一片空白。”讓老行政長官在疼痛中就范,不能夠思索,不再有思想。由此我們不難看出,主持正義的過程是那樣的艱難,難以讓人理解,而老行政長官的選擇是那樣的孤獨、悲愴,因此老行政長官走上的不僅僅是一條背叛自己同類的道路,而是帶有悲壯色彩、耶穌一般的殉難之路。
庫切就這樣在《等待野蠻人》中用老行政長官的靈魂救贖來講述人類文明的心路歷程,讓我們心靈震顫。
如果說在《等待野蠻人》中,庫切通過老行政長官的遭遇將種族和文化問題引向一種超越道德層面的反思的話,那么,在他的另一部代表性力作——《恥》中,則表達了作家關注的另一個問題:人是否能回避歷史?生活在歷史之外?
在《恥》中,庫切把種族和文化問題放在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歷史淵源的潛在影響中來表現,通過大學教授戴維·盧里與女兒露茜之間的裂痕及女兒遭到黑人強暴后與之完全不同的對待此事件的態度,折射歷史軌跡下人類無法回避的困境,思考人與社會、人與歷史、人與自我的關系問題。在這部小說里,庫切向我們講述了新形勢下的南非陣痛:當白人至上的傳統土崩瓦解之后,白人殖民者與當地黑人出現的新的矛盾:即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地位的嬗變。對被殖民者一即小說中強奸露茜的那三個黑人來說,他們要報復的并不是露茜本人,而是露茜所代表的殖民者,他們的行為,不過是如當年白人殖民者“強奸”南非殖民地那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因此,透過名譽掃地的大學教授戴維·盧里面對女兒淪落為黑人雇主小老婆,這種身份和地位發生了顛倒性的變化而出現的心理落差,我們便聽到了在隆隆的歷史車輪聲中白人殖民者的失落聲,看到了他們的無奈,以及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地位不得不進行的掙扎。
而作為白人殖民者后裔又是受害者的露茜,當自己的身份與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后,面對這一切,與自己的父親戴維·盧里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對戴維·盧里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完全屬于個人隱私。換個時代,換個地方,人們可能認為這是一件與公眾有關的事。可眼下,在這里,這不是。這是我的私事,是我個人的事。”當戴維·盧里問她:“這里是什么地方?”露茜立刻回答:
“這里就是南非。”露茜的回答,簡潔明了,實則暗含著深層的苦衷,即她作為一個白人,一個白人殖民者的后代,是不能回避歷史的,她的遭遇,不過是在代白人殖民者對南非的殖民歷史受過。但要向父親說明這個問題,講清楚她被強暴的個人事件是由于歷史的淵源所致,又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作為白人殖民者,露茜與自己的父親戴維·盧里是完全不同的兩代人,兩代人的代溝是不可逾越的,何況在現實生活中,她同自己的父親總是很難溝通的,因此,她只能對父親說,自己被強奸是個人的隱私。當她發現自己懷孕并決定生下那三個強暴者造成的孩子時,她的決定,無疑是要承受被強暴的苦果,接受歷史下的現實。
露茜的這個決定,戴維·盧里當然是不能夠理解的。在他看來,那將要出生的孩子,其實“不過是她女兒子宮里的一條蟲子”,“這種子被硬塞進女人體內,不是出于情愛,而是出于仇恨,混雜在一起,是要玷污她,給她做上標記,就像狗撒尿一樣。”因此,對他來說,“這樣的種子能給孩子以什么樣的生命?”戴維·盧里不能面對這樣的現實,并對他不得不接受的這個現實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難道事情發展到最后就是這樣一個結局?難道他的家族就這樣完結了,就像水滲進土,不見蹤影了?”這家族指的是什么呢?在我看來,它暗指的是白人殖民者在南非的殖民史。所以,戴維·盧里的疑問,就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疑問,而是代表著他所來的白人殖民者階層對不得不接受的現實的提問了。現實是什么呢?這就如他女兒肚子里的孩子一樣,不再是純正的白人血統,而是帶有黑人血統的混血兒了,而這混血兒不是由自己的意愿,是女兒的身體被強奸、意志被強暴造成的。如此的結果,不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它指稱的是白人殖民者包括身份、地位、血統等在內的嬗變嗎?對戴維·盧里來說,白人殖民者在南非作為殖民者的歷史就這樣完結了,他家族的血統就這樣不再純粹了。他因此而悲哀,而傷痛。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殖民主義消退、新時代開始的南非。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雖然庫切給我們講述的是一個白人家庭父女間的遭遇與矛盾,卻完全超越了個人的經歷而讓其具有了社會的、政治的、歷史的更為普遍、更為深刻的意義。
如同國外的一些評論所言,《恥》這部耐人尋味的小說,通過各種細節的描寫,“揭示了新舊交替時代發生在南非各色人等之間的種種問題,對殖民主義在南非對殖民地人民和殖民者本人及其后代所造成的后果表現出深切的憂思和相當的無奈”。小說所反映的南非社會矛盾和往昔的種族沖突,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身份的更替,還有《等待野蠻人》中讓人聯想到的“文明人”與“野蠻人”的位置交替,正是庫切重新思考人類文明問題,并對文明這個“大歷史”命題的一種檢討與反省。
2003年對庫切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中有這么一段評語:“庫切的作品是豐富多彩的文學財富。這里沒有兩部作品采用了相同的創作手法。然而,他以眾多作品呈示了一個反復構建的模式:盤旋下降的命運是其人物拯救靈魂之必要途徑。他的主人公在遭受打擊、沉淪落魄乃至被剝奪了外在的尊嚴之后,總是能夠奇跡般地獲得重新站起來的力量。”通過這段話對庫切上述兩部小說的認識,也許我們更能夠理解庫切所說的“他和他的人”,而更讓我回味無窮的,則是庫切在《他和他的人》一文末尾所說的話:“如果他一定要把這兩個人扯到一起——他的人和他——他該寫道:他們像兩艘駛往相反方向的船,一艘往西,一艘往東。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是船上做苦力的水手,各自在往西和往東的船上。他們的船交會時貼得很近,近得可以抓住對方。但人海顛簸起伏,狂風暴雨肆虐而至:風雨沖刷著雙眼,兩手被纜索勒傷,他們擦肩而過,連揮一下手的工夫都沒有。”這不正像他那些寓意深長的小說一樣,已經告訴了我們,庫切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描繪“他的人”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