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英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柯亨為馬克思歷史理論辯護述評*
吳 英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創始人與領軍人物,柯亨對唯物史觀的研究改變了英美地區學術圈對馬克思主義所持的冷漠態度,同時也使唯物史觀重新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術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潞鄬ξㄎ锸酚^基本概念和原理所做的厘清有其貢獻,對唯物史觀的解釋也有缺陷,尤其是他在規律觀問題上否認唯物史觀所揭示的是因果必然性規律,而認為是一種功能解釋。正是由于存在解讀上的缺陷,柯亨晚年對他為之辯護的唯物史觀的可信性產生了動搖。
柯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
任教于英國的加拿大哲學家杰拉德·柯亨 (Gerald Cohen)系西方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 (Analytical Marxis m)①在國內學術界,該學派又被譯成“分析學派的馬克思主義”、“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分析馬克思主義”,并無統一稱謂。從英語直譯應該是“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加之,它是一個從 20世紀 70年代末以來在國際學術界頗具影響的學派,故本文以“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這個稱謂表述該學派。的創始人與領軍人物。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是 20世紀 70年代末在英語地區、主要是英國和美國興起的一個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學派,以柯亨的代表作《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②KarlM arx’s Theory of History:A Defen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該書的第一個中譯本《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個辯護》是由岳長齡先生翻譯的,由重慶出版社于 1989年出版,即在該書于英國出版十周年之際有了中文版。它是徐崇溫先生主編的“國外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研究叢書”中的一冊。2000年,該書由柯亨本人修訂和增補,出了第二版。段忠橋先生對新版進行了重新翻譯,由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8年出版,書名為《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收入段忠橋先生主編的“當代英美馬克思主義研究譯叢”。同一本書在中國由兩位譯者翻譯、并由兩個出版社出版,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在中國學術界的影響。其中段忠橋先生將柯亨譯為“科恩”,雖然是他有意要區別于岳長齡的譯名,但我們仍然沿用較為公認的譯法“柯亨”。于 1978年問世為這個學派形成的標志。后來,柯亨和挪威政治學家喬恩·埃爾斯特 (Jon Elster)于 1979年 9月在倫敦召集有相同或相近旨趣的 12位馬克思主義研究學者圍繞“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進行研討,并由此形成慣例,每年 9月他們都要會聚于某地進行學術交流,所以又被人們稱之為“九月小組”。③自 1981年以來,“九月小組”的成員一直很穩定。這一小組的成員包括:普拉那伯·巴德漢(PranabBardhan,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塞繆爾·鮑爾斯 (SamuelBowles,美國馬薩諸塞大學)、羅伯特·布倫納 (Robert Brenner,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約翰·羅默 (John Roemer,美國耶魯大學)、喬恩·埃爾斯特 (Jon Elster,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普澤沃斯基 (Adam Przeworski,美國芝加哥大學)、G.A.柯亨 (英國牛津大學,于 2009年去世)、喬舒亞·柯亨 (Joshua Cohen,英國劍橋大學)、菲利普·范帕里斯 (Philip Van Parijs,比利時魯汶大學)、希勒爾·斯坦納 (Hillel Steiner,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羅伯特·范德文 (Robert Van der Veen,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和埃里克·賴特(EricW right,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其中埃爾斯特和普澤沃斯基于 1993年退出小組,他們自述退出的理由是小組形成的思想不能令他們滿意,但其他成員將他們退出的緣由歸結為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而鮑爾斯 (1987年)與喬舒亞·柯亨 (1996年)則是后來加入的??梢哉f,柯亨對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建立從理論上、組織上都做出了貢獻。
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領軍人物,柯亨早期主要以馬克思的歷史理論為研究對象,運用分析哲學的方法對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予以厘清,并為之辯護。他的研究曾產生巨大的影響力,使一向對馬克思主義冷漠的英語地區開始承認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合法性。在這個學派全體成員的共同努力下,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很快成為了西方世界、尤其是英語地區最具影響力的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學派。在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的嚴重沖擊后,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得以存活下來繼續自己的研究,并成為當代西方世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兩大流派之一。①另一大流派是以解構馬克思主義為主的“后馬克思主義”(Post-Marxism)。后馬克思主義是在 2 0世紀 8 0年代中期在西方發達國家興起的一股社會思潮。英國學者歐內斯托·拉克勞(Ernesto Laclau)和尚塔爾·墨菲(ChantalMouffe)的著作《霸氣與社會主義戰略:通向一種激進民主的政治學》(Laclau andMouffe: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Towards a RadicalDemocratic Politics,The Thetford PressLtd,1985)是它的集中反映。這股思潮是在現實資本主義社會顯現出對經濟危機具有克服能力、對社會矛盾具有化解能力、以及階級對抗性質發生了歷史性轉變,而現實社會主義國家和歐洲共產主義運動遭遇挫折的背景下興起的。后馬克思主義借鑒后結構主義及后現代理論的基本觀點,將它們用于對馬克思主義的解構上。后馬克思主義的主要主張包括:一是認為社會階級觀點已變得無關緊要,傳統的政黨政治已不起作用,“奪取政權”的革命概念已經失效;但同時認為馬克思主義仍然具有解放性的一面,它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對共產主義價值的追求在當代的境遇下并沒有完全失去意義,借助于后現代的話語邏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許多積極方面會在解構中幸存下來并在新的建構中煥發出新的生機。二是主張歷史發展的偶然性和隨機性、以及意識形態的自主性。三是主張用政治認同和身份認同來取代階級認同。四是主張多樣化的社會主義概念。本文試就柯亨對馬克思歷史理論的厘清與辯護做出簡介與評析。
馬克思的歷史理論 (唯物史觀)被恩格斯譽為馬克思一生的兩個重大發現之一。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 1 995年版,第7 76頁。從該理論創立之日起就有著對它不同的解讀。恩格斯在晚年有關唯物史觀的通信③這些通信分別是:《恩格斯致約·布洛赫》,《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第6 95-698頁;《恩格斯致康·施密特》,第6 98-705頁;《恩格斯致瓦·博爾吉烏斯》,第7 31-734頁。曾針對當時對唯物史觀的誤讀反復強調,不要將唯物史觀理解為經濟決定論而忽略上層建筑諸因素的作用;還歸納出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反作用可能產生的三種結果,并提出“合力論”,強調影響社會發展諸要素的相互作用。在第二國際時期 (從 1889年成立到 1914年破產),以伯恩施坦為首的“修正派”強調的是社會歷史發展的自然進程,為他們的改良主義道路尋找理論根據;而以列寧為首的“革命派”則強調主體能動性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作用,為他們的革命道路尋找理論基礎。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時期 (從 20世紀 20年代到 20世紀 70年代),各學派沉迷于對哲學和美學的沉思,很少涉及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忘卻了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對馬克思一生重大貢獻的概括。所以,馬克思歷史理論的內涵、以及它對社會歷史提供著一種怎么樣的解釋,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明確、清晰。有鑒于此,柯亨試圖對馬克思的歷史理論給出明確清晰的闡述。他陳述自己研究的合法性在于:馬克思是一個永不滿足的、具有創造性的思想家,他在不少方面提出了許多思想。但他沒有時間、或沒有意愿、或沒有寧靜的書齋,把這些思想全部整理出來。柯亨聲言將對馬克思的一些主要思想提出比他本人更有條理的表述,并且強調他對馬克思歷史理論的說明受兩方面的制約:一方面是馬克思所寫的東西,另一方面是分析哲學所要求的概念明晰和推理嚴密;目的是建構一種站得住腳的歷史理論,而這一理論要與馬克思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明顯一致。④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一版序言??潞嗝鞔_宣示,他為之辯護的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獲得經典闡釋。他因此將馬克思那一段對唯物史觀的著名表述置于其著作的首頁,⑤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扉頁,第5 4頁。意在表明他的整部著作都是在為這里表述的思想辯護??潞嗍紫纫龅氖菍ξㄎ锸酚^基本概念的厘清。
1.生產力。在前蘇聯解釋模式的影響下,我國史學界長期是以“要素說”來解析生產力,并將生產工具作為衡量生產力發展水平的主要標準。但這種解析,從文本依據、以及運用這種方法對中外歷史的解釋探究,存在諸種疑難。而柯亨對生產力概念的解析可以說起到了一定的厘清作用。
首先,柯亨對“生產力”這個名詞的譯法進行知識考古,指出:“馬克思的通常被譯為‘生產力’(productive forces)的用語是 produkivkr?ffe。這一英文的譯法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我們一般情況下都將使用它。但值得指出的是,它是不確切的。生產能力 (productive powers)才是更確切的”。他還引證瑟波恩的考證,后者認為“‘produkivkr?ffe’是馬克思對斯密和李嘉圖的‘productive powers’的最初的譯法”。而這種譯法源于“馬克思本人在用法語寫作時使用了‘forces productives’,因而,不確切的譯法就有了一個權威的起源”。⑥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扉頁,第5 4頁。
其次,盡管并不認同生產力的“要素說”解釋,但柯亨還是保留了“要素說”。他將生產力析分為勞動能力與生產資料兩大類,并將后者再析分為生產工具 (工具、機器、房屋及附屬物、起工具作用的材料)、原料和空間。①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7 3頁。在這一點上柯亨未能從文本上厘清馬克思所謂的要素是指勞動過程的要素,而不是生產力的要素。因為馬克思明確指出:“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資本論》第1 卷,人民出版社 1 975年版,第2 02頁),我們知道“過程”不是“力”??潞嗝鞔_指出:“無論一件生產工具還是一定數量的原料,嚴格說來都不是生產能力。更確切地講,它們各自都具有生產能力,即那種制造產品或被制造成產品的能力。勞動力確切地講是生產能力,但剛剛說的另外兩種則不是”。他著重強調:“生產力必須包括勞動能力,因為其發展的核心是勞動能力的發展”。②上述幾段引文均出自科恩的《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最后一段引文在第5 9頁,其余在第5 4-55頁。柯亨的解析明白無誤地揭示給人們,生產工具或生產原料只有在具備一定生產能力的人的操控下,才會起到制造產品或被制造成產品的“能力”。另外,他在評論生產工具對生產關系的解釋作用時還指出它無法量化的缺陷:“所獲得的各種類型的生產工具可以決定生產關系,盡管它們的量的發展水平不能決定”。③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33頁?;谏钊?、具體的剖析,柯亨確切指出:“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是它們的生產能力的程度”,并引用馬克思關于“勞動生產力的增長無非是使用較少的直接勞動創造較多的產品”④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7 4頁。馬克思的那段引文出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 1 980年版,第3 60頁;還可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 冊,人民出版社 1974年版,第4 78頁。的論述作為文本依據。他在明確了生產力的主要涵義的基礎上,給出了計算生產力的標準公式:產品的規模 ÷生產它所需要的直接勞動的總量,也就是用勞動生產率作為衡量生產力的標準??潞嘣诤竺嬗蒙a力發展的不同水平來解釋社會經濟形態的演進時更使用了“剩余產品”這個概念,剩余產品乃是人均勞動生產率減去人均消費之后的凈余產品。
2.經濟基礎 (生產關系)與上層建筑??潞嘁罁丁凑谓洕鷮W批判〉序言》的界定,將經濟基礎 (或說經濟結構)視為生產關系的總和。至于生產關系,柯亨將之解釋為人們對生產力擁有的權力。他認為,馬克思沒有給上層建筑以明確界定。他則將上層建筑視為一組非經濟的制度,主要是國家與法律制度。由此引出他在界定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時最為關注的問題,即:如果經濟基礎是由財產 (或所有權)關系構成,那它該如何同假定由它解釋的法律的上層建筑相區別?柯亨的解決思路是:(i)用具有馬克思的特征的生產關系提出對法律術語的非法律的解釋;(ii)由此可以在邏輯上前后一致地把財產關系描述為與生產關系不同、并由生產關系來解釋的一種特定的關系。于是,他用“權力”來描述人們在生產關系中的所有關系,用“權利”來描述人們在法律這一上層建筑層面的所有權關系。其中“權利”來源于“權力”,或引用馬克思的話來表述,“[生產工具]首先在事實上,然后又在法律上,轉化為直接生產者的所有權”。⑤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98頁。也就是說,生產關系在事實上轉化為上層建筑的法律權利。柯亨進一步剖析了“權力”與“權利”之間的關系存在著兩種情況:一是,擁有權力不必須擁有它們對應的權利,即有時生產關系無需法律的認可,只是后來才有此需要。例如,一支得勝的軍隊可以通過實施一批沒有立法機關或其他法規支持的決定,使戰敗的農民服從新的生產關系。而在這種新的生產關系持續存在一定時期后,就可能會產生需要法律權威的支持。二是,擁有權利也不一定就需要擁有對應的權力。例如,統治階級發揮主體能動性主動改革上層建筑,實施一些法律的創新,但這些由法律改變引起的權利變化可能并不與生產關系的權力相對應。它可能帶來對生產者積極性的激發,也可能形成對生產者積極性的抑制,并由此引發對生產力發展的促進或阻滯。而這也就說明了法律權利的變革,為什么有些會得到維系,而另一些則很快因為不適應生產關系的特性和生產力的發展而被廢棄。這里需要指出,柯亨在“上層建筑”的解析中只包括了政治與法律制度,而將經典作家明確闡明的、作為上層建筑重要組成部分的“意識形態”排除在外,不管其用意如何,卻限制了唯物史觀的解釋范圍。統治階級在物質層面控制國家和法律機器的同時還將掌控思想意識領域服務于其統治,意識形態也應該納入上層建筑范疇,它們都是服務于在生產關系中居于優勢地位的階級的統治利益。
針對一種比較普遍的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質疑,即:人們可以通過改變上層建筑來改變生產關系從而否定生產關系對上層建筑的決定性,柯亨做出反駁。他指出,當忽視對法律做溯源性解釋時,法律可能看上去比經濟更為根本,暴力在歷史中的作用也會受到同樣性質的誤解。柯亨引用經典作家對《拿破侖法典》的解釋來說明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社會不是以法律為基礎的。那是法學家們的幻想。相反地,法律應該以社會為基礎。法律應該是社會共同的、由一定物質生產方式所產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現,而不是單個的個人恣意橫行。《拿破侖法典》并沒有創立現代的資產階級社會。相反地,產生于 18世紀并在 19世紀繼續發展的資產階級社會,只是在這本法典中找到了它的法律表現。這一法典一旦不再適應社會關系,它就會變成一疊不值錢的廢紙。你們不能使舊法律成為新社會發展的基礎,正像這些舊法律不能創立舊社會關系一樣?!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 1961年版,第291-292頁他還引述了恩格斯對“暴力論”的批評,恩格斯指出,暴力論錯誤地把暴力對維護經濟結構的作用這一事實當成了暴力比經濟更為基本的證明,但“暴力僅僅是手段,相反地,經濟利益是目的”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503頁,第495頁。。“暴力僅僅保護剝削,但是并不引起剝削;資本和雇傭勞動的關系才是他受剝削的基礎,這種關系是通過純經濟的途徑而決不是通過暴力的途徑產生的?!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03頁,第495頁。
3.發展命題??潞嗾J為唯物史觀提出了兩個命題:一個是發展命題,另一個是首要性命題。發展命題是指生產力在整個歷史過程中一直具有發展的趨勢。他似乎認為這個“發展命題”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并未對它做過多的解釋和論證,只是將發展命題解釋為人類理性面對經濟稀缺發揮作用的結果。生產力的發展減少經濟稀缺,而人類又是理性的創造物,有著克服稀缺的強烈動機。因此,社會的生產力趨向發展。這里,我們需要指出,生產能力為什么增長的問題不能像柯亨那樣僅做簡單解釋,而且“理性”和“稀缺”也不是馬克思所使用的話語。我們知道,馬克思創建唯物史觀是從人類要生存就必須吃喝住穿,而要吃喝住穿就必須進行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這一明白無誤的事實出發的。在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過程中,人們發揮主體的能動性,不斷地通過“吃一塹、長一智”的進程實現他們物質生產能力的積累和提高。而人們不斷改善自身生存狀況、提高生活水平的愿望,促使他們不斷努力提高自身和群體的物質生產能力。這就是人的主體能動性所在。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必然結成一定的生產關系、以及為維系這種生產關系形成的上層建筑。這兩者自然會對人們主體能動性的發揮、尤其是人們生產積極性的發揮,發生作用。但關鍵要弄清,前者乃是自變量,后兩者是因變量。即:人們改變自身生存狀況的愿望和所付諸的行動是不斷產生的;后者 (生產關系與上層建筑)是在人們改變自身生存狀況的愿望付諸行動時作用于它們,而發揮作用的。這種作用可能是促進人們生產積極性的發揮,也可能是阻礙它的發揮,還可能是制約它向某個方向發展。但有一點是無可動搖的,即只要有一點行動的空間,人們就會一點一滴積累和提高他們的生產能力。所以,不能說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決定生產能力的發展,只能說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能夠促進或抑制生產能力的發展。這也就說明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生產力,兩者不是同等的作用力。
我們贊同柯亨關于“發展命題”的認識,但他對這個命題的證明卻過于草率。
4.首要性命題??潞嗟氖滓悦}實際包含兩個命題:一個是生產力相對于生產關系而言的首要性命題;另一個是經濟基礎(生產關系的總和)相對于上層建筑而言的首要性命題。他將生產力相對于生產關系而言的首要性命題界定為:生產力的發展水平解釋了生產關系的特性、或生產關系適應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將經濟基礎相對于上層建筑而言的首要性命題界定為:經濟基礎的特性解釋了上層建筑中非經濟制度的特性、或上層建筑中非經濟制度適應于經濟基礎的特性。如果把發展命題和首要性命題結合在一起,那就是:在生產力發展的不同水平上 (或經濟基礎的不同特性上),有不同的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與之相適應,并促進生產力 (或經濟基礎)的進一步發展;生產關系作為形式服務于作為生產內容的生產力的發展,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沖破這些形式并用新的生產關系形式來代替舊的生產關系形式;上層建筑作為形式服務于經濟基礎的維系和發展,當經濟基礎的性質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改變時就需要新的上層建筑來替代舊的上層建筑。
柯亨認為,這些是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對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描繪。而這種傳統解釋,在他看來是非常模糊的,未能闡明生產力如何決定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如何決定上層建筑,也未闡明生產關系如何反作用于生產力和上層建筑如何反作用于經濟基礎。他認為,這種傳統解釋不再為人們所信服的主要原因在于,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與生產關系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和上層建筑維系并促進經濟基礎的發展這兩個命題似乎存在著矛盾??潞酁榇苏J定,馬克思的歷史理論是建立在功能解釋上的。即:馬克思是用一定社會的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能夠促進物質生產力 (或經濟基礎)的發展來解釋社會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的性質;也就是說,正是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的特性具有支持生產力 (或經濟基礎)發展的作用或功能,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才具有這種特性。
柯亨這種援引功能解釋來闡釋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的做法,引起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學派內部的大爭論。埃爾斯特在一系列文章中指出,如果馬克思主義依靠功能性解釋,那么對馬克思主義而言情況會更加糟糕。埃爾斯特宣稱他接受三種解釋模式:原因解釋是物理學的解釋模式;目的解釋涉及到人類個體的信念和欲望,是社會科學常用的解釋模式;功能解釋在生物學中經常使用。而為了用功能解釋來說明人類社會,功能解釋必須用更多的規則和要素組成的“饋環”(feedback loop)來說明。這種“饋環”可以由生物學中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來提供,但在歷史唯物主義中沒有發現類似的說明,因此必須放棄功能解釋。①Elster:“Cohen onMarx’s Theory of History”,inPolitical Studies,28.1(1980).作為回應,柯亨堅持功能解釋是合理的,盡管還沒有人理解其內在的原因或目的機制,比如理性地相信生物的趨利性就補充了功能解釋結構。②Cohen:“Functional Explanation:Reply to Elster”,inPolitical Studies,28.1(1980).其他的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設法通過勾畫一個程序為柯亨辯護,這個程序對社會現象所起的作用近似于自然選擇對生物現象所起的作用。例如,博特拉姆 (Christopher Bertram)和卡林 (Alan Carling)都認為,歷史上生產關系與物質生產力發展水平的相適應可以通過經濟壓力和軍事競爭來獲得。③ChristopherBertram:“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in HistoricalMaterialism”,inNew Left Review,183/1,September-October,1990.Carling Alan:SocialDivision,Verso,1992,Section One.
我們贊同首要性命題,因為這是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題中之義。但為了克服傳統解釋中未充分闡明生產力 (或經濟基礎)決定生產關系(或上層建筑)、與生產關系 (或上層建筑)對生產力 (或經濟基礎)的反作用兩個相關關系的缺陷,而將唯物史觀理解為一種功能解釋或借助功能解釋來解釋唯物史觀,這是我們絕對不能贊同的??潞嗪退呐u者與支持者的最大缺陷在于他們陷入了僅僅考察概念之間關系的陷阱,以致在“你決定我,我決定你”的怪圈中無法自拔。他們忘記了恩格斯所告誡的唯物史觀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發展的科學”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 1 995年版,第2 41頁。的論析,忘記了從現實的人及其物質生產實踐活動這個唯物史觀的出發點來考察和解釋人類的歷史運動。
我們扼要地解析一下人們物質生產能力的發展水平如何決定著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形成的生產關系的特征:一個社會整體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決定著這個社會可以有多少人能夠從直接的物質生產中游離出來,專門從事社會公共事務的管理和文化意識形態的創造等腦力勞動。而一個產業部門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則決定著有多少人能夠從該部門的勞動生產中游離出來到新的、更高層次的產業部門從事專業性更強的工作。一個人的生產能力則決定著他是從事直接物質生產的體力勞動或是從事管理、技術等腦力勞動。這種分工關系決定著相應的分配關系,并由此形成了不同的利益集團、乃至形成著不同的階級。于是,在分配中居于優勢地位的利益集團或階級會憑藉自身控制的統治力量確立各種政治、法律制度和意識形態,以維護自身在利益分配中的優勢;而居于劣勢地位的集團或階級也會通過各種方式來爭取改變自身的不利地位。當統治集團或階級對利益的攫取超出被統治集團或階級所能承受的限度時,被統治集團或階級會起而反抗乃至推翻舊有的統治集團或階級,取而代之,并由此造成現存利益分配格局的根本改變。這種改變能否形成生產方式或社會形態的更替,則要看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是否有了質的提高,足以形成全新的勞動分工和利益分配格局。不然,就只會重新回到固有的分配格局,改變的僅僅是具體的統治者而已。觀察人類社會歷史的演化不難發現,一些尚能約束自身利益要求的統治集團或階級往往能夠實施一些調動被統治集團或階級生產積極性的制度和政策而促進生產力的累積和提高,從中分享更多的生產剩余,他們也就成為歷史前進的推動者;而那些貪婪成性的統治集團或階級為了攫取最大利益采取近乎殘暴的壓制制度和政策,阻礙著生產力的累積和提高,他們的統治也就由此失去合法性,終將被推翻。這就是生產力對生產關系、乃至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以及上層建筑對生產關系、并由之產生的對生產力的反作用??梢?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和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乃是歷史發展的自然進程。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必然有勞動分工的改變,而由此改變原來的分配格局;隨著分工和分配這些生產關系的改變,必然要求上層建筑的諸要素也相應地發生改變。原有的統治集團或階級則有可能順應歷史演進的要求,依據生產力發展的需要主動改變分配關系和維系這種分配關系的上層建筑諸要素。這樣,他們就會成為歷史發展的推動者;但也有可能羈絆于自身的既得利益,遲滯甚至阻礙這種演化,他們就將成為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罪人”而最終被人民大眾推翻、被歷史所拋棄。這一切復雜的歷史性演化,最終都是以能否推進生產力的發展作為評價標準。
5、歷史分期。在對唯物史觀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命題做出他的厘清以后,柯亨運用它們對歷史發展階段做出了劃分??潞噙M行歷史分期的依據是生產力發展水平、以及由此決定的不同的經濟結構。其中,生產力發展水平是由剩余產品量來衡量,如前所述,即由勞動生產率決定的凈余量來衡量;而經濟結構則由階級形態來代表。由此得出他有關的歷史分期圖表:

表1 社會經濟形態的漸進時代①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29頁、第2 32頁、第2 31-232頁、第2 99頁。
柯亨具體解釋道:在第一階段,生產力是這樣低下,以致不能使一個非生產者階級依靠生產者的勞動來維持生活。物質狀況是缺乏剩余產品。與此相應的社會 (或經濟)形式是原始的無階級社會。在第二個階段,出現有剩余產品,其數量足夠供養一個剝削階級,但還沒有大到維持資本主義積累過程的程度,與此相應的社會形式是前資本主義的階級社會。在這種社會中,生產者不像他們在資本主義社會那樣通過訂立契約來提供勞動力,而是在沒有契約約束的狀況下強制地被迫將他們的勞動力為奴隸主、封建領主及其他非資本家的上等人提供服務。在第三個階段,剩余產品已豐富到使資本主義積累成為可能,于是,在資本主義競爭的刺激下持續地發展,直到它的規模變得如此巨大,以致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也無從駕馭它的持續擴展。接下來是第四個也是最后階段的社會形式,即非原始的共產主義的出現。
相比以往對唯物史觀分期的解釋、即“五種生產方式”說,柯亨的分期有可借鑒之處:首先,柯亨是將歷史分期的標準建立在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這一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上??潞嗝鞔_指出:“前資本主義階段的歷史的‘無數的色差’不能推論為種種相繼反映一系列生產力水平出現的生產關系”。②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29頁、331-。他考證了馬克思有關農奴制下的生產力并不比奴隸制下的生產力更發達的論述,③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31頁。馬克思的論述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 1 995年版,第7 0、126頁。并從經濟結構的特征上將它們放在一個范疇內,即它們都是直接的生產者受到超經濟強制剝奪的社會。④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29頁、第2 32頁、第2 31-23頁 99。其次,盡管他將《〈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作為對唯物史觀的經典表述,但柯亨所做分期依據的經典論述卻并非來自《序言》,而主要是來自《經濟學手稿 (1857-1858年)》的“三形態”說,即:“人的依賴關系 (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個階段為第三個階段創造條件。因此,家長制的,古代的 (以及封建的)狀態隨著商業、奢侈、貨幣、交換價值的發展而沒落下去,現代社會則隨著這些東西一道發展起來”。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 6卷上,人民出版社 1 979年版,第1 04頁。應該說,這些對我國史學界均有啟示意義。但勞動者剩余產品的增加究竟是怎樣促進他們擺脫人身依附關系或所謂“超經濟強制”的,柯亨并未真正說清楚;而且僅從“剝削”方式的變化、而不是從分工 (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分工)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去解釋階級的產生、存在和消亡,是絕對不夠的。
6.柯亨的“功能解釋”評析。就解釋范式而言,柯亨對“功能解釋”情有獨鐘。他堅持認為功能解釋是一種合理的解釋。他將功能解釋界定為,“如果某一類型的一個事件發生,它將會有某一結果,這一結果解釋了所說的那類事件中的一個事件的發生”。⑥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2 29頁、 3 31-。他用的最頻繁的例子是對印第安霍皮族人跳雨舞所做的功能解釋:每當雨舞的表演在其后不久將帶來社會團結的加強,雨舞就表演。從柯亨的界定來看,功能解釋本質上是一種后果解釋,而不是因果解釋。因為,它是用事件發生的作用、后果或影響來解釋事件發生的原因,而不是運用促使該事件或現象產生的原因來解釋其發生的根由。就拿雨舞的例子來說,它并未真正解釋雨舞為什么會增進團結。而我們知道,真正導致團結的是利益一致性或促進團結的具體措施,而不是作為儀式的雨舞;它有可能是一種促進因素,但決不會是導致團結的根本原因所在。并且,我們說要進行解釋,解釋的前提必須為真。但柯亨所堅持的功能解釋的前提是一種歸納,而歸納很難做到完全,所以它只具有或然性、而不具有必然性,由它導致的結果也不一定為真。柯亨對此也有所認識,他承認功能解釋的前提乃是一種傾向性判斷,即雨舞傾向于導致團結,這也就是承認它不是一種必然性解釋,有可能存在例外。既然不了解雨舞為什么會加強團結,我們就無法回答是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雨舞都一定會加強團結,或在什么情況下雨舞導致團結、又在什么情況下雨舞未能導致團結??梢?當功能解釋有因果解釋為依據時才是完全的解釋;不然,只是一種歸納的或然性解釋。著名科學哲學家亨普爾對功能解釋曾提出批評,他否認功能解釋的合法性。因為他認為,一切真正的解釋都是回答“為什么”的問題??潞鄤t回答,不是所有的科學解釋都是解釋“為什么”,也不是所有解釋“為什么”的解釋都是科學解釋。柯亨的這種回答其實是一種狡辯,堵塞了推進對解釋方法的研究與改進功能解釋的途徑。這也是他堅持的功能解釋引發巨大爭議的一個緣由。
盡管引發激烈爭論,但柯亨仍然堅持功能解釋的合理性,并認為唯物史觀給出的就是一種功能解釋。他指出:“功能解釋是本書詳述的歷史唯物主義的不可缺少的思想方法?!丁凑谓洕鷮W批判〉序言》使用了很多解釋性的表達方式:生產關系適合生產力;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在現實基礎之上;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受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意識被社會存在決定。在每一種情況中,馬克思都區分了兩個項目,他斷言其中的第二項以某種方式解釋第一項?!覀冋f過,馬克思的主要解釋是功能解釋,這意指,極為粗略地講,被解釋的東西的特性是由它對解釋它的東西的影響決定的。這樣解釋馬克思的一個理由是:如果解釋性關系的方向就像他規定的那樣,那對這種關系性質的最好的說明就是它是一種功能解釋。因為生產關系極大地影響著生產力,上層建筑有力地制約著基礎。馬克思要求解釋的東西,對他所說的解釋它的東西具有重大影響。把他的解釋建構為功能解釋有利于被解釋現象的構成原因的能力與它們在解釋順序中的第二位的地位之間的和諧共存”。①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8年版,第316-317頁。
我們絕對不能同意柯亨將唯物史觀的解釋模式歸結為功能解釋的論析。一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唯物史觀基本原理的表述首先強調的是解釋項對被解釋項在解釋上的優先地位、或說是解釋項決定被解釋項。例如,“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發生矛盾?!S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32-33頁。這并不像柯亨所說的那樣是用被解釋項對解釋項的影響來解釋被解釋項的存在。而且,眾所周知的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以及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明確顯示唯物史觀提出的是一種因果解釋模式,即用原因來解釋結果,而不是用結果來解釋原因的功能解釋。二是,柯亨將唯物史觀的解釋模式界定為功能解釋強調的是被解釋項對解釋項的作用和影響的一面,這雖是確定無疑的,在唯物史觀基本原理中被解釋項確實對解釋項具有反作用;但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還有更重要的方面是解釋項對被解釋項的決定作用的方面。解釋項對被解釋項的決定作用乃是第一位的,被解釋項對解釋項的反作用或影響是第二位的,而且這種反作用能否持續,關鍵是還要看解釋項自身的發展狀況。柯亨的錯誤在于片面強調了被解釋項的作用和影響,而忽略了解釋項對被解釋項的因果決定作用??潞嚯m也講到被解釋項在解釋順序中具有的第二位的作用,但他卻仍然認為它可以視作原因,實際陷入了“你決定我,我決定你”的多元折中論的泥沼。三是,功能解釋只能是一種歸納解釋,即只能回答“是”什么的問題,而無法回答“為什么”的問題,尤其無法回答“為什么產生”的起源問題。說被解釋項對解釋項發揮作用和影響,那是觀察歸納的結果,并未能回答被解釋項為什么能夠對解釋項發生作用和影響,尤其未能回答解釋項為什么和如何產生的問題。
柯亨對唯物史觀的重新解讀其成就應該予以肯定,特別是他對唯物史觀基本概念和基本命題的厘清做出了一定貢獻,并推進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在英語地區的發展。但柯亨在他的研讀中存在著概念糾結的偏頗,致使他未能真正把握唯物史觀乃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規律的科學這一真諦??潞噙\用的解釋方法是功能解釋,而這又與馬克思探索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終極原因的因果解釋相悖。他在給出解釋時很少探析“為什么”這個命題,無疑影響著他探究的深刻性。例如,馬克思在探究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中,直擊“生產能力”這個本源,指出了社會歷史發展的終極原因之所系,從而使其立論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而無懈可擊。而在柯亨的研究中則不多見。再有,馬克思的因果規律觀乃是條件決定論,即馬克思要解析事物在什么條件下表現出這種特性或這種發展趨勢,又在什么條件下表現出那種特性或那種發展趨勢,例如他對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就提出兩種路徑解析。這在柯亨的研讀中也不曾提及。所以說,柯亨對唯物史觀的解讀盡管取得超出同代學者的成就,但卻欠缺進一步深入的探析。
正是由于柯亨對唯物史觀的解讀存在著缺陷,他為唯物史觀的辯護態度在后來出現了動搖。他講:“近來我開始懷疑這本書所辯護的理論是否正確。我現在并不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錯誤的,但對如何知道它是否正確卻沒有把握?!覍v史唯物主義的遲遲未去的保留沒有削弱我的這一信念,即消滅現存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并在正義和人道的基礎上重組社會不但是合乎需要的,而且也是可能的。從歷史唯物主義的退卻的政治意義不應被夸大,對資本主義的主要弊病,即它的不公正、它對個人才能發展的敵視、它對自然和人為環境的貪婪掠奪的正確評價,并不依靠那些雄心勃勃的關于整個人類歷史的論點。”①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3 82-383頁,第3 88-389頁,第4 12-413頁。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柯亨以后逐漸將注意力轉向了政治哲學的研究,而未再回到唯物史觀的研究上來。②柯亨此后的三本專著都是關于社會正義和平等研究的,它們包括:History,Labor,and Freedo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Self-Ownership,Freedom,and Equal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If You’re an Egalitarian,How Come You’re So Rich?,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柯亨曾經列舉出一些他所認為的唯物史觀存在的具體“缺陷”,例如,他講:“馬克思在唯物主義的方向走得太遠了?!_始忽略主體與自身的關系,……他反對得過頭了,他沒能適當地對待在自身規定中的自我的不能縮小的利益,以及這種利益的社會表現形式?!诮虉F體、民族,它們如此強大和持久,顯然部分因為它們提供了個人自我認同的滿足的需要?!@種聯結的力量被馬克思主義者并非偶然地低估了,因為他們忽略了被它們所滿足的自我同一感的需要?!R克思錯誤地判斷了宗教和民族主義的重要性。他看到并揭露了階級對這些意識形態的利用。但他沒有探尋他有時承認的那新推斷,即它們具有與階級斗爭完全無關的起源”。③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3 82-383頁,第3 88-389頁,第4 1241。柯亨認為馬克思忽略了民族和宗教等因素的作用,這些因素是人民滿足自我認同需要的產物,而不是階級斗爭的產物。我們對這種觀點也需提出反質疑:首先,馬克思是否真的像柯亨所說的那樣忽略了民族和宗教等因素;其次,民族和宗教因素是否真的像柯亨所說的那樣能夠從人的自我認同需要來加以解釋。因為,民族和宗教都是歷史的產物,人的自我認同需要也是歷史的產物而非人生而具有的。民族的產生是經濟發展與經濟聯系突破狹小的血緣共同體范疇形成的大的地域共同體,宗教的產生則與人們由于現世生活艱難而幻想來世解脫相關聯。它們怎么能僅從模糊的人的自我認同需要來解釋?!此外,斷言馬克思忽略人的主觀需要則更無根據,因為馬克思從事研究的整個出發點就是為工人階級爭取自身解放、爭取生存需要得到滿足提供的理論指導。馬克思與空想社會主義不同之處在于,他是通過科學地解析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揭示人類社會的解放必須以人民物質生產能力的提高為前提,否則就只能是一種空想。
柯亨也曾針對他認為的唯物史觀不能解釋的現象提出所謂的補救辦法,就是將唯物史觀區分為包括一切的歷史唯物主義和受到限制的歷史唯物主義;并且認為受到限制的歷史唯物主義則是可以堅持的。在他的包括一切的歷史唯物主義范疇中,那些展現于生產和經濟之外的活動,其主要方面的發展大體是由物質的和/或經濟的變化來解釋的?!艿较拗频臍v史唯物主義在其所企及的解釋范圍上更為有限。這主要是一種關于物質發展過程本身的理論,而不是關于這種發展和其他發展之間關系的理論?!艿较拗频臍v史唯物主義沒有講到精神存在的主要特征是由物質或社會方面解釋的。④科恩:《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段忠橋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 008年版,第3 82-383頁,第3 88-389頁,第4 12-413頁。由此也可見,他所做的“挽救”就是從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中削減掉“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和“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而僅僅保留了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我們很難理解唯物史觀在被削去大半以后還有什么解釋力?柯亨這樣做是在為唯物史觀辯護嗎?在這種受到限制的歷史唯物主義下,文化不再受物質和經濟環境的約束。而這正與中外馬克思主義研究領域強調文化自主性的文化馬克思主義思潮相一致??梢哉f,柯亨是從對唯物史觀的堅持與辯護退回到任意解釋馬克思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舊路上去了。
從對柯亨為唯物史觀辯護的剖析中,我們不難看出,其研究的根本缺陷在于沒有把握住經典作家關于“唯物史觀是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的告誡??潞鄬⑸a力理解為生產能力和他對生產力首要性命題的強調是最接近馬克思原旨的,但卻未能堅持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和物質生產能力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終極原因這一唯物史觀的科學因果觀,反而曲解唯物史觀是一種用后果解釋原因的功能解釋??潞嘣谔K東劇變后的反思竟然對唯物史觀產生某種質疑,也就不奇怪了。而由此使我們更加意識到,加強對唯物史觀基本概念和基本原理的研究,努力做到對馬克思理論體系原旨全面而深刻的把握,并結合當代社會的新形勢、新問題和新現象對唯物史觀做出與時俱進的發展,乃是我們所面臨的緊迫任務。
(責任編輯:蔣海升)
K02
A
1003—4145[2010]04—0005—08
2009-02-03
吳 英,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