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梅
(浙江大學經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7)
隨著城市化的推進和糧食購銷市場化的演進,數以億計的農村勞動力外流,原本 “魚米之鄉”的糧食產區 (如浙江的杭嘉湖地區)已轉變為糧食主銷區,糧食播種面積減少,甚至出現了棄耕和拋荒現象。2010年中央 “一號文件”主題仍圍繞持續七年關注的 “三農”問題,提出了進一步夯實農業、農村發展基礎和穩定糧食安全。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與糧食安全:一致抑或分歧?如何實現二者的協同?怎樣界定政府適當管制?等等,這些是完成人口從農村向城市轉移、減少農民、富裕農民的過程中所需解決和研究的公共管理問題[1]。
糧食主銷區人多地少、耕地稀缺,而糧食是耕地密集型產品,因此糧食生產并不是主銷區的比較優勢。勞動力轉移到非農產業,通過國內 (區際)貿易為主適量換取耕地密集型的糧食產品,更有利于改進土地資源配置。但隨著農村勞動力外流,糧食的產需矛盾轉變為供需矛盾,主銷區糧食安全問題由自然風險向市場風險轉化。糧食安全問題一旦形成就會產生溢出效應,主銷區應確定糧食安全自給底線,重視農村勞動力轉移過程中伴隨的糧食問題。
關于農村勞動力外流與糧食安全結合研究的專題文獻雖不多,但細心研讀一些經典文獻仍會發現他們在研究農村勞動力轉移問題時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糧食問題,并且隱含著 “一致”和 “沖突”兩種觀點。李嘉圖較早指出在農業停滯不前的情況下推動工業化會遇到糧食問題。劉易斯(Lewis,1954)、費景漢和拉尼斯 (Fei H.&RanisG.,1964)認為,農業部門存在 “零值勞動力”時農業勞動力轉移不會造成農業總產出減少或糧食短缺[2][3]。舒爾茨 (Schulz,1964)、托達羅(Todaro,1970)以及喬根森 (Jorgenson,1967)等人則認為,發展中國家對現有資源的配置是有效率的,不存在 “零值勞動力”,但從農業退出會導致農業 (糧食)生產的下降。到了 “拉-費模型(Ranis-Fei)”的第二階段,農業部門存在 “隱性失業”,如果農業邊際勞動生產率沒有提高,那么農業產出水平將隨著勞動力的轉移而下降,糧食安全問題將不可避免,即可能出現 “糧食短缺點”[4][5][6]。Rozelle等 (1999)的研究發現,勞動力遷移對農作物產出的直接影響是負向且顯著的[7]。而速水佑次郎 (2003)則認為,隨著收入提高后恩格爾系數的下降,對糧食等食品價格上漲的反應程度變得越來越弱時,生產要素尤其是勞動要素應盡快從農業部門轉移到非農業部門[8]。Williamson(1988)認為勞動力遷移有助于縮小地區差距[9]。D.蓋爾?約翰遜 (2005)指出,中國農業的土地生產率已經不低,但勞動生產率卻遠遠低于發達國家,存在 “內卷化”①20世紀50年代,政府為確保有充足的勞動力從事農業生產,保障糧食安全,增加勞動投入以應對糧食消費需求,將中國農業推向了 “內卷化”或 “高水平均衡”狀態 (帕金斯,1984;黃宗智,1986)。或過密型增長的現象,因而要將農業勞動力降到總就業人口的10%甚至更少[1]。
以上文獻中劉易斯模型等是建立在勞動力 “同質性”假定基礎上的,本研究將基于勞動力的“異質性”假定。拉尼斯-費模型有一個潛在的假定,即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要素已與土地、資本要素充分結合了,這與我國的實際情況并不相符,在喬根森模型中糧食只是整個農產品的代名詞,糧食需求收入彈性為零。目前,即使在最發達的高收入國家,糧食的需求收入彈性也沒有下降到零。托達羅模型認為農業勞動邊際生產力始終是正數,這與發展中國家的現實也不符。這些文獻和論點為我們的研究指明了方向。
國內多數研究的視角是沿著兩條平行線索展開的。一條是農村勞動力流動問題研究,經歷了總體描述階段和專題深入階段。蔡、都陽和王美艷 (2003)對中國農村勞動力流動問題曾做過很好的文獻綜述[10]。姚先國 (2007)精辟論述了中國勞動力市場演化問題[11]。林毅夫 (2004)指出“三農”問題的核心是農民收入增長緩慢,長期、持續地增加農民收入的關鍵在于將農業人口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12]。李實 (1997)研究了農村流動勞動力對城市產生的就業替代率僅為0.1左右[13]。賴存理 (2000)認為勞動力轉移緩和了農村人口與土地的矛盾,也增加了農民收入,反哺了農業[14]。白南生 (2008)和盛來運 (2007)認為勞動力外流促進了農村經濟發展,不僅不會導致農業萎縮,而且有利于推動現代農業的發展[15]。另一條是對糧食安全問題的專題研究。馬九杰等(2002)強調家庭與個人的糧食獲取能力,即微觀糧食安全[16]。王雅鵬 (2005)指出農民對收入增長速度和經營收入的預期直接影響糧食生產及糧食安全[17]。朱鏡德 (2003)認為勞動力轉移會引起耕地資源稀缺與利用不足 (粗放型經營甚至撂荒)并存,進而引發糧食安全問題[18]。周異和胡靖 (2008)指出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的外流已對農業生產帶來不利的影響[19]。
綜上所述,這些研究無論從定量刻畫農村剩余勞動力,還是定性研究農村勞動力外流以及糧食安全問題,都為本研究起到了重要的參考作用。但文獻多是總體的研究描述,沒有分糧食主銷區和主產區來專題研究,對糧食安全的研究側重于國家宏觀層面。而從糧食主銷區角度思考農村勞動力外流問題以及重視 “獲得能力”的糧食微觀安全層面正是本文的重點研究。
本文界定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是從農業勞動到非農業勞動,指 “居住在本鄉 (農村戶口),戶口登記地在外鄉 (離開戶口登記地半年以上)”。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更多的是留在本地。我國糧食主銷區的八省、市有人口二億九千一百萬,經濟比較發達而耕地少,糧食種植機會成本高。2001年主銷區實行糧食市場化后,農業比較利益下降,在面臨土地邊際收益遞減的約束條件下,越來越多的農民不愿務農,大量農村勞動力外流。
1.分歧命題: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會產生糧食安全問題。農村勞動力外流使得糧食主產區的播種面積減少,糧食自給底線下降,主銷區糧食對外依賴性很大,糧食市場呈典型的供求 “蛛網周期 (Cobweb Cycle)——發散型波動”和 “小生產和大市場”的決策困境。
2.一致命題: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會提高糧食安全度。由于糧食是耕地密集型產品,在耕地稀缺的糧食主銷區,發展耕地密集的糧食生產并不是比較優勢所在。因此,根據資源稟賦理論,為發揮比較優勢,主銷區農戶會選擇拋棄耕地而從事非農生產。確保糧食安全并不意味著所有地區都要實現糧食自給,糧食獲得能力的安全與農民收入的增長是一致的。

圖1 2000-2008年部分主銷區糧食作物播種面積 (單位:千公頃)① 根據浙江、福建、廣東2009年的統計年鑒整理而得。糧食作物包括谷物、豆類和薯類。廣東數據中自2004年起含豆類,2006-2007年數據為第二次全國農業普查后的調整數。
1.比較利益下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降低了糧食生產自給底線。本研究的糧食主銷區是指北京、上海、天津、浙江、海南、廣東、福建等7個省 (市)。1984年我國開始允許農民在自籌資金、自理口糧的條件下進入城鎮務工經商,破除了農村勞動力外流的政策限制后,農村勞動力外流數量日益加大。2001年糧食主銷區浙江等地率先實行市場化改革,在放開糧食市場的同時,也取消了原來按保護價敞開收購農民余糧,轉而成為在流通的 “暗處”補貼,地方財政相應地減輕了負擔。但農民的種糧積極性也受挫,加上當時的政策鼓勵主銷區少生產糧食,導致主銷區種糧面積銳減,糧食大幅減產,自給率降到了改革開放以來的最低點。浙江、福建和廣東是我國較早實行糧食購銷市場化改革的沿海省市,糧食自給率均在50%以下,近年來的糧食作物播種面積日益減少(見圖1所示)。

圖2 浙江省農村從業人員的變化情況② 根據2009年的浙江統計年鑒整理而得。
在計劃經濟時期,政府通過指令性計劃來強制性地配置資源,致使糧食生產和其他產業的比較收益差異沒有凸現出來。實行糧食市場化后,糧食生產的比較效益低,種植機會成本高,在發揮主銷區的比較優勢時,農戶會選擇拋棄耕地而從事非農生產,農村勞動力大量外流,糧食播種面積逐年減少。以浙江為例,糧食作物播種面積由2000年的2233.33千公頃下降為1271.63千公頃,減少了961.7千公頃,年均凈減少120.21千公頃。從浙江第二次農業普查數據看,2006年糧食主銷區浙江省農村勞動力資源總量為2251.76萬人,農村常住戶 (在本普查區內居住一年以上)中外出從業勞動力為413.42萬人,其中農業戶籍外出勞動力390.18萬人。
從圖2可見,2001年前后的浙江農村從業人員的減少尤其顯著,原因在于浙江率先實行糧食市場化后,取消糧食訂購任務,農民有了更大的經營自主權,受比較利益的影響,農村勞動力從事農業生產者急劇減少,大量農村勞動力外流。由于在現有的土地產權制度下,農戶間的土地流轉還未有效進行,大多數農戶選擇了 “邊打工、邊種糧”的兼業型糧食生產方式,糧食與經濟作物的種植比例下調,甚至出現了土地 “撂荒”情況。1998年,浙江糧食自給率高達82%,而目前已降至41.7%,原來的 “魚米之鄉”成了我國的糧食第二主銷區。
與此同時,主銷區糧食需求繼續呈剛性增長。(1)人口與流動人口的增加。經濟的高速發展吸引了大量外來人口務工經商,浙江人口每年約增25萬人,相應的口糧需求增加1.25億斤。(2)農村非農產業仍是推動農民增收的主要力量。2008年浙江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9258元,比2007年增加993元,名義增長率為12.0%,扣除物價上漲的因素外,實際收入增長6.2%,而全年純收入的72.2%來自于非農產業。(3)城鄉居民食物消費結構變化較大。2008年浙江城鄉恩格爾系數分別為36.4%和38.0%,農村居民恩格爾系數已經比1978年的59.11%下降了近20多個百分點。食物消費結構變化將帶來糧食間接消費的較大增長,1998年浙江糧食自給率高達82%,而目前已降至41.7%,不到需求的一半。2008年浙江產需缺口依然在100億公斤左右,糧食缺口大,對市場的依存度增加。因此,區域內的糧食安全問題在很大程度上仍需依靠全國乃至世界糧食大市場的供給來保障。
2.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對經濟增長和糧食獲得能力的增加做出了貢獻。糧食生產是自然再生產與經濟再生產相交織的特殊產業,同非農產業相比,其生產成本遞增較快,盈利能力較小,勞動生產率提高較慢。糧食主銷區一般經濟較發達、二元經濟結構特征顯著,其糧食勞動生產率與非農部門的勞動生產率的差距就更大。部門間勞動生產率的差別和勞動力的重新配置,意味著農村勞動力向非農業部門轉移將會提高整個社會的生產率,從而促進經濟增長。來自非農的收入 (農村勞動力外流效應)對經濟的增長做出了貢獻,農村勞動力外流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遷移者家庭的匯款①羅高斯等(Rozelle et al,1999)的研究發現,遷移對農作物產出的直接影響雖然是負向的,但這種負向影響一定程度上被遷移者給家中的匯款帶來的家庭資金增加所抵消,每增加一元的匯款會使得每畝產出增加0.44斤。,提高了 “全部收入”即家庭與個人糧食獲取能力,可實現聯合國糧農組織 (FAO)提出的糧食安全觀②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在1947、1974、1983年先后對糧食安全進行過界定和調查,提出糧食安全的目標是 “確保所有人在任何時候都能買到又能買得起所需要的基本食品”。。主銷區浙江1978年農村貧困人口有1200萬人,占全省農村總人口的36.11%(按當時中國政府制定的年人均收入200元的貧困標準計算),到2008年時浙江農民人均純收入達到9258元(遠高于全國其他各省份),其中來自第二、三產業收入占80%以上。
運用索洛經濟增長模型,以主銷區浙江為例來測算主銷區農村勞動力的轉移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假定以Y代表國內生產總值,K代表資本,L代表勞動力,則經濟增長函數可表示為:


式 (1)中,G為農業勞動力占勞動力總數的比重,它是一個逆向指標,G的值越小,說明農業勞動力轉移的速度越快。根據前面的分析,農業勞動力占勞動力總數比例的下降意味著勞動力資源向生產效率更高部門的重新配置,從而促進產出的增加,故可以預先假設G對Y增長的彈性系數γ為負值。式 (1)兩邊取對數后可改寫成:

其中,C為方程估計的截距,Ui為統計誤差,α、β、γ分別是K、L、G的增長對Y增長的估計彈性。樣本期為2001年浙江糧食率先市場化改革實施至今,即2000-2008年且以2000年為基期。Y、L、G的數據來自 《浙江統計年鑒 (2009)》,Y按1980年不變價格計算,單位為億元,L、G的單位分別是萬人、%,資本K是一個存量概念。回歸結果如下表1所示。

表1 模型 (2)的估計結果
由回歸結果可見,模型 (2)擬合良好,G的系數符合預期,即G對Y增長的系數表現為負值,表示農村勞動力外流不僅對經濟增長有貢獻,而且對總產出的影響比技術進步和資本的作用更明顯 (資本和勞動的系數為正值)。
2008年,浙江農村居民在本地企業中從業或外出從事各種勞務以及在非企業組織中從業得到的工資性收入人均為4713元,與2000年的2001元相比增長了一倍多,年均遞增16.9%。工資性收入增加額已占全部收入增加額的62.4%,成為農民增收最直接、最重要的推動力。農村勞動力從比較效益低的第一產業轉移到比較效益高的第二、三產業,直接促進了第二、三產業的發展。同時,外出或轉移的勞動力在完成資本積累后,帶回的資金為加大農業投入、促進本地農業產業結構的調整提供了保障。目前,浙江省農村每個勞動力的承包耕地規模只有0.077公頃左右,投入效果和勞動效益很難再度提高。可見,只有讓越來越多的農民轉移出去,才能提高浙江農村農民土地經營的規模和效益;只有增加農民收入,反哺農業發展,才能確保糧食安全。
主銷區實行糧食市場化后,農民的理性選擇是糧食生產還是非農就業,主要是以收益最大化來決定的。計量結果表明,耕地稀少而勞動力資源豐富的糧食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外流對經濟增長和糧食獲得能力的增加做出了貢獻。主銷區糧食生產比較優勢已不復存在,只要預期的非農收入或外流后實際收入大于種糧實際收入,農村勞動力就會從農村向城市轉移。因此,需要著手農業生產結構的調整,從低附加值、土地密集型的糧食生產轉向高附加值、勞動密集型的非糧生產;加強農業生產技術水平的提高和基礎設施的完善,把耕地轉包給種養能手和擴大規模種植;加速土地合理流轉,促進土地規模經營,提高土地效益。在農業生產率持續提高后,實現費和拉尼斯 (Fei H.&Rains G.,1964)在劉易斯模式基礎的 “糧食短缺點”向 “商業化點”的過渡和重合。在此過程中,尤其要防止對耕地的劣耕棄耕甚至非農使用等現象。主銷區農村勞動力從農業轉移到非農產業,糧食生產缺乏比較優勢產生的福利損失,可以從糧食主產區換取耕地密集型的糧食得以消除,并提高社會的總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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