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發展緣何困難重重?——一種發展層累構成說解釋視角

吳 宇,趙 宇

(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071)

二戰后一大批新近獨立的國家成為了國際政治舞臺的新成員,但長期以來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在國際事務中并無實質的參與權。在發展問題上,它們與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斷地拉開距離。圍繞后發展問題而展開的爭論成為了國際關系理論重要的內容之一,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對發展問題的批判、修正和辯護推動了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發展。但是,學者們給出的理論解釋在邏輯和經驗上都存在著重大缺陷。事實上,后發展存在一種層累構成性特征,也即后發展成本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而層累遞進,這種層累主要表現為技術創新的可獲性、政治環境以及國際經濟秩序等三個方面,三者是影響后發展的核心要素并使后發展的成本呈現層累遞進的特征。其中,技術創新、政治環境分別是后發展的內生性與外生性因素,現行國際經濟秩序則對兩者具有重大的阻礙作用。

一、發展難題與傳統理論觀點

傳統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其中心思想就是經濟活力要為而且也應該為國家建設、國家安全的大目標(或國家的整體利益服務)。以此來考察戰后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將會發現,在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強權主導與控制的不公平的國際經濟秩序下,新獨立的發展中國家處于受制發展地位。首先,從戰后國際經濟秩序安排來看,美國主導的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國際復興開發銀行與關貿總協定等三大國際經濟貿易、貨幣與金融組織取得了世界經濟的主導權。在當時主要大國中,只有蘇聯和中國處于該體系之外,但中蘇聯盟未持續多久就分裂,而蘇東陣營的封閉社會主義經濟體系對世界經濟影響并不大;其次,歐美資本主義體系對第三世界的滲入與控制,在廣度、深度和持續程度等方面都為蘇東體系所不及。美歐一直是亞非拉發展中國經濟援助的最大援助方;再者,美歐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體現的是權力等級的不平等分配原則,致使與西方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掛鉤的發展中國家經濟并無太大的可操作空間,各種政治性附加條件、高額債務、低質產品與微弱的市場競爭能力是其中的突出表現。也就是說,政治上的不平等與經濟上的等級剝削存在可觀的關系,學者稱之為“依附關系”,依附理論、世界體系理論等正是這一觀察的產物。

由此,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為何沒能脫鉤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日韓等亞洲發展模式是否可以復制?發展的現代化是否就意味著西方化?針對這三個相互關聯的現實和理論問題,學界存在很多爭論。根據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可馬克思主義三大理論研究綱領,大體可以把發展理論與西方化的關系歸納為三種態度,分別是現代化與西方化同質論論、異質論以及折中論。

(一)同質論的觀點

持同質論的學者認為,現代化要么必然意味著西方化,要么就不是現代化;或者即使其他的道路在過去是成功的,但現在卻是落后的,因此只有西方模式才代表著進步與發展。他們通常都認同西方發展模式的優越性,強調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與民主政治的重要性,奉自由與民主為發展的圭臬。在他們看來,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與西方道路之外,并不存在其他令人樂觀的經濟模式與發展道路,資本主義體系的發展穩定是整個世界經濟體系發展穩定的柱石。由此,同質論的發展理論學者給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戰略提出了各種假說,如霸權穩定論、相互依存理論、復合相互依存理論、世界體系理論等等。

盡管這些理論來自現實主義、自由主義乃至新馬克思主義等不同的陣營,但它們在現代化與西方化的關系方面持有相同或相近的立場,強調西方化對于現代化的重要性,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是廣大發展中國家謀求后發展的不二法門。對他們來說,國際政治體系和國際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已然成為國際體系的同義詞,發展中國家要取得發展,無需也不應另辟蹊徑,而應努力地通過各種途徑、方法使自身從邊緣提升為半邊緣、直至中心地位。霸權穩定論、相互依存理論以及各種新自由主義的政策主張就是典型的代表。

(二)異質論的觀點

持異質論態度的學者對資本主義體系的不合理性進行了批判性否定,指出世界并非必然一元、等級,相反,世界應該且必然是多元競爭共存的,現代化與西方化本質上并非一回事,西方化只是眾多實現現代化道路中的一種。不過,在關于現代化的具體實現途徑方面,這一陣營內部卻存在著不同的意見。

作為拉美經濟發展研究的先驅,普雷維什從批判傳統貿易理論入手,從結構的視角指出,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與拉美國家之間形成的是一種不合理的、不平等的“中心——外圍”二元結構模式。為此,他提出了以實現工業化為中心、以國民生產總值高速增長為目標、以國家規劃和必要的干預為手段、以改善國際經濟秩序為條件的發展戰略,即“發展主義”。不過,該模式本質上乃是在認同資本主義體系的情況下的一種追趕戰略。普雷維什此后提出的貿易條件惡化論、進口替代工業化論、關于外圍國家經濟合作以及體制變革論,都沒有與“發展主義”立場拉開實質的距離。

另一些學者則走得更遠。與普雷維什不同,新馬克思主義學派認為,除非進行社會革命——比如社會主義革命——建立與資本主義有著本質區別的、新的經濟體系,否則發達國家通過不等價交換剝削不發達國家的趨勢是無法改變的。在 A.G.弗蘭克、S.阿明等人看來,任何想既存身于一個不平等的世界經濟體系之中,又想求得發展的做法注定是要失敗的。弗蘭克指出,在西方資本主義體系內部也存在著某種結構等級。不平等、不合理的秩序絕非拉美資本主義世界僅有的事,而是普遍存在于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之中。因此,不發達國家如欲取得發展、保持獨立,就必須另辟他途、重建一個新的經濟體系,這是改良、漸進等妥協手段決不能達到的,唯有革命才能徹底地構建一個新的充滿希望的發展模式。因此,發展中國家缺乏發展的希望與動力的原因不在這些國家自身,而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以它們在不發達國家滲入得過深。

(三)折中論的觀點

持折中論態度的學者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持多元的立場,與異質論較為接近。不同的是,在他們看來,在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中另辟蹊徑或者自我孤立、封閉既不現實也不明智。他們對現代化、工業化與西方化進行了辨析,認為三者并非截然對立,而是有著相容的聯系。首先,工業化是一個經濟概念或范疇,而現代化、西方化的內涵卻不止于經濟意義;其次,現代化是一種關于社會進步的價值判斷,因此必然與相關的具體社會形態相聯系,存在著某種歷史特殊性。西方化只是關于社會進步形態的一種,并不能窮盡事實的全部;再者,西方化的政治內涵并不亞于經濟意義,經濟等物質可復制性并不意味著政治文化等方面也是可以培植的。

事實上,一個完整的“西方”概念或實體包含著個人主義、基督教文明、科學主義、資本主義、法治、民主、世俗政治等七到八個有機統一的特征,這些特征都是長期積淀的結果。從有限的特征達標的量的方面來看,西方化比現代化窄,但從質的發展來看,西方化又比現代化更為艱難。把現代化、西方化嚴格區分的觀點在伊斯蘭國家最為普遍,土耳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作為亨廷頓筆下的“無所適從的國家”,在土耳其那里,現代化與西方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他們熱烈渴求現代化的程度,正像他們強烈反對西方化的程度。與之相隨的,則是政治與經濟的世俗化與社會、信仰的伊斯蘭化之間的持續沖突。

二、發展層累構成說視角下的后發展難題

關于后發展難題,傳統的發展理論所給的解釋在邏輯和經驗上都存在極大的缺陷。從邏輯上看,這些理論或者專執于發展的內因或外因,或者雖然盡力兼顧卻終未能有效厘清兩者的聯系機制,從而其解釋終究失于偏頗;從經驗上看,由于解釋的條件性缺乏足夠的清晰,從而使之難以適用于大部分的發展中國家,乃至同一國家的不同發展時期。

從歷史來看,一方面,二戰以來技術變革與科技革命的不斷深化、擴展,對世界經濟大發展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另一方面,政治制度沒有發生本質變化的亞洲“四小龍”、“四小虎”乃至中國分別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政治劇變的東歐國家卻沒有取得預期的發展效果。那么,技術變化本身是否會改變經濟發展的門檻?政治條件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是否也發生了變化?答案是肯定的。科技革命中技術優勢或技術創周期及門檻發生顯著的變化時,經濟的發展速度會有相應的變化。其中,科技革命本身的變遷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更為深遠。“在固定資本中,勞動的社會生產力表現為資本固有的屬性;它既包括科學的力量,又包括生產過程中社會力量的結臺,最后還包括從直接勞動轉移到機器即死的生產力上的技巧”,因此,“科學在直接生產上的應用本身就成為對科學具有決定性的和推動作用的著眼點”。該著眼點即為促進經濟發展乃至社會形態發生質的變化的力量所在。

因此,拋開社會因素和價值判斷不論,就物質層面而言,三次科技革命對經濟發展本身所起的都是巨大的正面推動作用,而經濟發展則是構成社會發展與進步重要指標,即發展問題可以從技術變遷的視角加以考量。不過,人們未能清楚地闡述技術變遷的受抑條件以及技術變遷促進經濟發展的抑制因素,也就是說,在技術變遷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因果關系和因果機制,這種關系和機制本身存在著某些傳導環節,我們不僅需要分析這些環節本身,而且還需指出對這些環境構成抑制、阻礙作用的干預因素或變量。據理論與經驗觀察,當技術處于不斷創新的階段,創新的可獲性增大,發展的成本與難度也隨之增大;與此同時,資本的基礎門檻也會因此提高,在發展的政治環境不變的情況下,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既定國際秩序戰略的護持對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形成很大的外在壓力,這種壓力會通過經濟活動本身而轉化成后發展的內部阻力。

(一)技術創新的可獲性(availability of technologic innovation)

從一般意義上講,任何想贏得經濟競爭的市場參與者都會出于潛在利益的考量,致力于贏得未來優勢的創新活動,即競爭鼓勵創新。創新既是生存的手段,也是發展的必由之路。但現實中的創新的成功機會并不樂觀,創新帶來的優勢也難以長久保持。隨著技術更易速度的加快從而技術、產品生命周期的縮短,技術創新研發成本的也不斷提高,技術創新的可獲性矛盾也就凸顯出來了,并呈遞進的趨勢。

首先,既定的優勢經濟行為體會率先地進行更多的創新。根據寡頭壟斷模型理論,寡頭的一方意識到直接擴大市場存在巨大困難的時候,往往會考慮在質的方面展開競爭,進行技術、產品的更新,通過新的技術、產品對舊技術、產品進行兼容式排擠乃至直接淘汰。這樣,如同國際政治中安全困境一樣,逐步升級的技術創新競賽會把技術創新的可獲性提高到足以把有關經濟參與者吞并乃至淘汰出局的地步。“中心——外圍”的資本主義體系正是這樣一種典型例子。這樣的事情一直存在,就像技術的創新持續存在一樣,直到技術創新的可獲性達到一個某些國家幾乎無法參與其中的地步。

其次,技術更新成本存在著某種自然提升的趨勢。從簡單手工廠到蒸汽機大手工廠,從蒸汽時代到電力時代到電腦智能操作時代,從勞動力密集型向資本密集型、技術密集型……每一次變遷都會使整個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等方面發生相應的或遲或早、徹底或者不徹底的變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影響更廣泛、更深遠,整個置換過程的各種物質、非物質成本也相應地隨之增加。這種增加在世界總體上是線性的,但對個別國家而言,卻可以是跳躍式的、混雜的。至于成功與否,除了能否承擔得起這樣的成本之外,還得考慮能否跨越資本的進出門檻、內部環境與外部壓力等因素的影響。

再次,技術創新的資本基礎門檻(basic threshold)是發展中國家經濟層面的另一內在制約因素。在受到既定技術創新的可獲性抑制但抑制強度又并非無法逾越的情況下,為何某些發展中國家沒有取得相應的發展呢?事實上,戰后初期技術創新的可獲性與一戰前相比相對地降低了,當時的技術競爭并不需要太大的資本投入。誠然,在當代標準屬于低端的技術競爭,在當時卻可能是先進的,對那些落后的發展中國家而言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不過,這是就狹義的物質技術和貨幣資本而言的。實際上,有限的狹義貨幣資本不僅需要支持正常或非常的財政支出,而惡性累計的外債本息支出又進一步地對這種資本形成擠壓效應。總之,發展中國家沒有能夠把必要的資本有效地配置到經濟發展方面,經濟發展的效率折損、弱經濟競爭力耗損等因素,又減損了其資本基礎門檻能力,從而未能為經濟擴大再生產提供足夠、連續而穩定的資本,更遑論技術創新的資本支持。

(二)政治環境(political enviorenment)

在現實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看來,經濟從來就是政治的工具,沒有純粹的國際經濟行為。在全球化時代,甚至沒有純粹的國民經濟行為。面對類似的技術創新可獲性,為什么有些國家取得了發展、有些國家依舊處于外圍的落后狀態呢?在剔除技術創新的經濟因素之后,政治因素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因素。

學界對政治與經濟互動之間的關系有著持久的爭論,政治民主與經濟發展的關系的爭論最具代表性。在經驗研究方面,一部分學者認為有效的政治民主是經濟發展必不可少的前提。在他們看來,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所以沒有取得發展,其原因在于這些國家政治上的不民主而非是否采用了市場經濟模式。另有學者爭辯指出,政治民主與經濟發展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因果關系,如果有的話,這一邏輯序列應該是經濟發展導致政治民主,而非相反。爭論的雙方都試圖從歷史實證的角度為自己的論點尋找支持的論據,但是他們的論點又都獲得了經驗事實的支持。然而同一因果關系的序列只能有一個,上述的矛盾現象并不能以一果多因、同因異果等得到合理的辯護;顯然,雙方的所謂經驗案例都是一種自我預期的選擇,都自覺不自覺地只關注那些符合自己理論預期的案例。從邏輯方面來看,政治與經濟都有著自身的運作邏輯,兩者并非同質的社會活動而并不存在直接相關性。然而,忽視政治對經濟的巨大干預作用,與夸大政治對經濟的影響一樣無益于經濟的正常發展。

因此,隨著經濟發展的持續進行,政治民主與進步也將隨之得到可觀的提升,至于提升的廣度和深度如何,則主要取決于政治博弈本身。同樣,一個相對穩定、開放的政治秩序,其有效地發揮促進經濟發展的作用,與其對經濟發展構成阻礙的作用相比,如果不是有著明顯的優勢比重,也至少是同等的分量。

(三)西方的國際秩序戰略(the strategies of international order)

技術創新的可獲性問題更多地反映了經濟行為本身的內部問題,而政治環境則更多地發揮著直接的外在促進或阻礙經濟發展的作用。不過,要完整地考察發展問題,還需從整個國際經濟秩序本身——不平衡發展、不平等分配,即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國際秩序戰略加以考察。國際經濟秩序有史以來且持續至今的事實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一直是該秩序規則的主要制定者和操縱方。二戰以后,這一秩序則是美國霸權的產物。美國結合其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同盟國家,在國際經濟事務本身與國際政治事務內外兩個方面,從整個國際經濟體系到雙邊國際關系等各個方面對發展中國國家的經濟發展進行制約。

這時,現代化就不僅是西方化的過程,更是美國化的過程。首先,與美國的雙邊經濟關系成為了世界各國最不能忽視的雙邊經濟關系之一,而美國多處于一種相對強勢的地位。美國控制著世界上主要的國際經濟組織、制訂了國際經濟的主要規則,這些“美國規則”、“美國條件”程度不一地影響著世界各經濟體。因此,廣闊的選擇空間促使美國可以相對不顧經濟成本收益而頻頻動用的經濟制裁、知識產權保護等手段向發展中國家施壓,以謀求政治等方面的利益。類似的現象甚至同樣地存在美歐、美日之間;其次,在經濟技術創新領域,美國在航空航天、微電子、網絡技術與信息等各個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人文研究領域的全面優勢與持續創新,歐盟各國、日本則相形見絀,以至絕大部分缺乏創新能力的發展中國家的技術創新——從國際競爭的角度來看——如果不是已經不可能,其成果也將是微弱的;再者,經濟全球化在世界各國的持續擴展和深入,已客觀地使包括發展中國家在內的絕大部分國家,無論從短期還是長期的經濟成本收益考慮,都使脫身其外變得既不明智也不現實。相反,與世界其他國家一樣,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受到同一國際經濟秩序的影響,實力脆弱是導致它們受到更深刻影響的直接原因。在美國主導的、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控制的國際經濟秩序中,發展中國家在南北雙邊和多邊談判中都處于弱勢的地位,進而對自身的經濟發展產生進一步的負面擠壓效應。

總之,后發展存在一種層累構成性,技術創新的可獲性、政治環境以及國際經濟秩序等是影響后發展的三個核心要素,并使后發展的成本呈現層累遞進的特征。在經濟全球化持續擴展和深化的狀態下,發展不平衡問題急劇惡化,并對發展中國家的后發展產生結構性的抑制作用。這種抑制作用既提高了技術創新的可獲性成本,又對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環境造成巨大的干預,西方發達國家通過對國際經濟秩序的維護和相關戰略的政治、經濟操控,比如直接的貿易保護主義、市場準入標準,間接的知識產權保護經濟發展的外部成本被異化成經常性的、內部性的問題,而原屬經濟生長的內部問題則被異化成外部力量能夠操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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