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官響
(北京工商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0037)
一
人類歷史對于漫長的歷史長河來說,猶如滄海之一粟,是非常渺小的,但紛繁復雜的歷史典籍、文獻資料卻多如浩瀚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徜徉在歷史長河,感受歷史的滄桑和厚重,體味古人的人格魅力,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還有些許感同身受般之凝重。
然而,形形色色的歷史人物,不管是我們小時候所景仰的,還是所憎恨的,隨著歷史知識和人生閱歷的積累沉淀,在我們心目中都變得朦朧起來、模糊起來。比如以新代漢的王莽,到底是亂臣賊子,還是除舊布新的改革人物,比如隋煬帝楊廣,究竟是橫征暴斂的暴君,還是大有作為的圣主;又如太平天國起義領袖洪秀全,大陸史學界將其描繪為救民于水火的英雄,臺灣史家卻將其視為涂炭生靈的禍首;再如臺海兩岸皆不齒的所謂頭號漢奸汪精衛,也曾經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而“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而一代代學人卻不知其簽訂了什么賣國條約,割讓了多少中華領土;還有中共創始人陳獨秀,偉大的愛國主義者、思想者,時至今日,其頭上的帽子還有數頂(托派、右傾投降主義、右傾機會主義);還有張學良,曾經風流倜儻,曾經落得“不抵抗將軍”的罵名,卻又是多少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還有魯迅;還有胡適……
上述種種,不能不令人扼腕長嘆,亦不能不令人掩卷深思。
二
從歷史脈絡來考察,中國史家和史學有良好的傳統。周代史官以周禮為依據判斷是非標準,董狐、齊太史、南史氏皆具有不畏強御、“書法不隱”的勇氣。孔子的“春秋筆法”,固然有“為親者諱,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成分,但“一字春秋”,也足以令亂臣賊子驚懼了。《史記》因其實錄而名垂千古,其實錄精神主要體現在 “不虛美,不隱惡”。在司馬遷的筆下,無論是賢者、尊者、親者、憎者,無不善惡必書。唐代劉知幾對于寫史,主張“直筆”、“無所阿容”,認為一個優秀的史學家須具有才、學、識三長,而以識為最。若“見良直不覺其善,逢抵牾而不知其失”,則學問再多也無用。清代章學誠發展了劉知幾的史學思想,在三長的基礎上,主張修史要有“史德”。當代學者傅國涌認為:歷史就是“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就是把做過的事用刀刻在一片片的竹簡上。正是恪守上述治史信條,《史記》、《漢書》、《資治通鑒》才成為彪炳千秋的信史,無論是英雄豪杰,還是奸臣佞人,抑或凡夫俗子,其音容笑貌、喜怒哀樂,無不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因之,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才得以代代傳承。
不過,縱觀中國專制王朝的興亡更替,卻很難擺脫“成者王侯敗者賊”的宿命。自春秋戰國已降,通過篡位改朝換代者不勝枚舉,大家熟知的即有曹丕篡漢建魏、司馬炎篡魏興晉、楊堅廢北周立隋朝、趙匡胤陳橋兵變以宋代后周。而唯獨王莽篡漢,被視為亂臣篡位,蓋因如此。其實,這些開國皇帝的行為性質與王莽相較并無二致,也并不高明。王莽在以新代漢以前,疏散家財,“折節”向學,是個有為青年。稱帝后,王莽厲行改革,其改革措施及力度震古爍今,可稱為我國古代偉大的改革家。然而改革觸動了地主階級的利益,改革失敗了,新朝淹沒在農民起義洪流中,王莽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其仗義疏財,溫、良、恭、謙、讓,以及變革精神化為笑談。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評論道:“試玉要燒七日滿,辯才須待十年期。向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對王莽所作所為進行了辛辣的嘲諷。若以今日之歷史的眼光、辯證的態度來看,王莽只是一個失敗的改革人物。
也許,正如歷史學家克羅齊所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其涵義不過是說每一種歷史的敘述不過是敘述者個人依據當下環境和興趣對歷史所作的闡釋和說明。歷代的統治階級,當其獲得統治權時(不論其統治地位的獲得是怎樣的血腥和令人不齒),總要千方百計籠絡士人、史官以美化其統治的合法性,甚至不惜顛倒黑白、混淆視聽。對于不利于自己統治,有損于自己形象的言論、記載,一再興起文字獄。歷史上,說真話、秉筆直書的史官,有時候會受到殘酷刑罰的折磨,比如司馬遷;甚而付出生命的代價,比如齊太史。中國史家們常說:“當代修志,隔代修史。”蓋棺之后才能論定前朝的事,是我們這個優秀民族的傳統。
三
這個傳統,延續至今日,更有發揚光大之趨勢。從歷史上看,歷代統治階級奉行的“三綱五常”封建道統終難抵擋歷代史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強烈的使命感和無所畏懼的道德力量。于是孔子、司馬遷、班固、陳壽、劉知幾、司馬光、章學誠,前后相繼,江山代有人才出,維系了中國史家良好的傳統。而當下,卻是形勢大變。戲說歷史方面的影視劇、講座充斥了熒屏,與真實的歷史圖景風馬牛不相及的“作品”更是粉墨登場,甚至歷史教科書的內容也與真實的歷史相去甚遠。在歷史人物研究,尤其是近現代歷史人物研究方面,更是難如人意。一些人物,尤其是國共兩黨人物,其面目尤讓人感覺模糊不清。在有識之士看來,海外史家的研究結果比海內的研究結果更為可信,比如唐德剛對袁世凱、張學良的研究較之大陸官方出版的相關人物傳記;政治背景濃厚的專家其研究成果亦難比擬思想上較為獨立之史家的研究,比如近代史專家楊天石對蔣氏秘檔的研究給讀者提供了一個真實可信、完全不同于以前說教的蔣介石形象。
究其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不可否認,官方意識形態的影響是第一位的。曾幾何時,知識分子被視為社會的良心,在學術不自由的情況下,很多知識分子或主動或被動地丟掉自身的社會擔當。對于政治與學術之間的關系,費孝通曾說過,五十年代知識分子經過思想改造運動、鎮反、反右和反胡風運動,即已到了噤若寒蟬的地步,更遑論后來的文革了。政治運動帶來的后果不僅僅是讓學術研究長期陷入停滯,而且嚴重傷害了學術的自治,給學術界帶來了過多的意識形態指向。學者們或自覺或被迫地運用一些政治理論指導自己的研究,政治話語裝點在著述的字里行間,把學術降低為政治的附庸和奴婢,歷史成了任人隨意打扮的小姑娘。不僅如此,意識形態的多變更迫使學者不斷跟風趨時,學術成果成為折射政治風云變幻的鏡子。在政治高壓下,能如陳寅恪做到一生“不為權力者寫作”當然難能可貴,而胡適之一生所追求“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大師風范,尤令人高山仰止,肅然起敬。
改革開放三十余年,盡管意識形態對學術研究的影響趨于式微,但其本質仍未有實質改觀,不可小覷。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都被政治化、簡單化、概念化。現在對歷史人物的研究,存在的主要問題仍然是從結論出發而不是從事實出發。每個人物都有預先定好的結論,無論發現了什么新的材料,研究者都只能按照那個結論來詮釋史實,只能增添論據而不能改變結論。然而歷史的魅力在于其豐富、具體,充滿各種可能性和偶然性。歷史學最基本的價值應該是還原和解讀歷史,說明歷史的經過,解釋它發生的原因,而不是為它們貼上是非對錯的標簽。
政治因素之外,所謂為尊者諱的顧忌也使得歷史人物的研究畏首畏尾。胡適在分析中國的傳記文學何以不發達的原因時就提出忌諱太多的因素,他舉出曾國藩的例子:“他死了以后,他的學生們替他寫了一個傳記,并沒有把曾國藩這個人寫成活的人物。……原因何在?因為有了忌諱。中國的傳記文學,因為有了忌諱,就有許多話不敢說,許多材料不敢用,不敢赤裸裸的寫一個人,寫一個偉大人物,寫一個值得做傳記的人物。”“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實繁。”愛之不增其善,憎之不益其惡。寫歷史人物,最危險的是過分同情要研究的這個歷史人物。研究歷史應該是盡量做到最大的客觀,絕對不能夠摻雜任何個人的感情。如果把個人感情、個人喜惡摻進去以后,很難保證客觀性、科學性與公正性。
要做到這一點,除了讓歷史研究與政治宣傳剝離、歷史人物與個人好惡絕緣之外,關鍵還必須占有第一手的。而不是被人取舍和剪裁過的檔案文獻,并且所取得的各種資料必須形成邏輯縝密、相互印證的證據鏈。解放以前,作為中國史學界的代表,胡適、傅斯年、錢穆、蔣廷黻以及顧頡剛等史學家之史學觀,一言以蔽之,“史學即史料學”。傅斯年認為史學家的責任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從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直到四十年代,以傅斯年和胡適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史學中的“史料學派”,本來已為中國現代史學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礎,但因為后來中國史學的發展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一統天下,不但使已有良好訓練的學者不能在學術上作出更大的學術成就,而且使新一代學者的學術訓練走上了歧途。在對歷史人物研究方面,動輒兩分,未曾研究,先設定價值判斷。而我們看孟森的清史研究,看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對于歷史人物極少輕易下斷語,因為真實的歷史總比我們能認識到的要復雜百倍,他們的研究,凡是沒有充分的材料,是不下斷語的。歷史研究,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態度,但自己的認識必需從充分的第一手材料中來。然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過了法定保密期而應予解密的檔案仍然不能公開,甚至一些歷史人物的研究只能由官方主持。
四
行文至此,由于歷史人物研究受主客觀因素的制約,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歷史學被歸為人文學科而不是社會學科,讀者對歷史為什么會被曲解、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與真實的歷史圖景風馬牛不相及的所謂“作品”面世,而感到驚奇的了。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說:“歷史學家必須提防的事情之一,是任由勝利者壟斷對后人敘述歷史的權力。”對于歷史學者來說,如果沒有“自由的思想,獨立的人格”,是很難寫出“三真”(真實、真理、真相)的歷史人物的,也不能阻止官方對歷史話語權的壟斷。對于一個國家和民族來說,“豈有文章傾社稷”,如果沒有充分的學術自由,不是面對和正視而是背對和粉飾自己的歷史,就走向了歷史的反面,而無法面對未來。
[1]謝泳.雜書過眼錄[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
[2]子通.胡適評說八十年[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
[3]顧頡剛.中國史學入門[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4]湯因比.歷史——勝利者的宣傳[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7.
[5]鄧鴻光等.史學理論與史學史[M].武漢:崇文書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