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涌
(華東理工大學外語學院,上海 200237)
歐洲早在 17世紀啟動的工業化無可厚非地旨在通過生產方式的改變刺激新生產力的釋放,以造福人類。這種對個體創造力的單一專注由于人之間不可避免的個體差異已內含著引發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和不安。最初,由于對個體創造力和生產率的強勢傾斜,這個內含的負面因素在英國和法國基本被忽略。而到了 19世紀,這樣的社會轉型經由英國和法國開始延伸到德國的時候,德國知識界很快出現要關注此負面因素的呼聲。由此,歐洲社會轉型過程中便出現兩種各有權重的經濟思想: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進而使西方社會呈現出相對峙的兩種社會形態,而二次世界大戰的贏方又富有戲劇色彩地是分別體現這兩種形態的國家力量,這就史無前例地使戰后德國被分成兩部分,同一個民族,同一條經濟道路走過來的國家開始沿著兩條不同的道路前行。無論從經濟還是社會角度,這樣的史實將為現代社會理論思考提供獨一無二的史料。一般認為,西德經濟的成功是因為奉行了市場經濟,而東德的失敗是由于計劃經濟,歷史的實際情況其實并沒有如此簡單劃一。
一般情況下,“社會市場經濟”(die soziale Marktwirtschaft)普遍被看成是西德經濟體制的代名詞。確實,從戰后西德開始一直到今天的德國經濟體制都是在“社會市場經濟”框架下展開的。在華語世界,由于對德語“社會的”(sozial)這個形容詞的確切內含無法具體翻譯,加上德國屬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一,德國經濟往往被看成是與西方其他資本主義國家,如英、美、甚至日本一樣的自由市場經濟國家。其實,德國經濟在主導上雖然是依托于市場機制,但并不自由。“社會的”在德語中是指社會均衡,共同發展。因此,在市場經濟道路上,德國走的是一條明顯不同于英、美、日這些資本主義國家的道路。在依托市場機制的同時,國家不斷進行社會性均衡和調控,甚至不惜犧牲市場機制的活力。可以說,戰后西德經濟是在市場與調控的抗衡與交互作用中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社會政治也因此相應地分成二大勢力:左和右。
二戰剛結束時,戰勝國通過“非工業化”政策本來是想徹底摧毀德國經濟,當時在東西占領區對工業設施的大舉拆遷大有使其從工業國退回到農業國之勢,后來,西方戰勝國基于德國與歐洲經濟此前形成的內在聯系看到德國變弱無法出現強大歐洲之時,便在 1947年 8月改變策略地將西德納入到了振興歐洲的一攬子計劃中。由此,西德的發展又開始回到德國人手中。由于戰爭導致的生活資料匱乏,手中的帝國馬克買不到東西,發展經濟馬上提到首位。1948年還在建立聯邦議院之前,便出現了一個由 102名成員組成的前議院機構“法蘭克福經濟顧問團 ”(Frankfurter W irtschaftsrat)。剛從此前納粹經濟走過來的西德顯然不愿重蹈國家壟斷的覆轍,前納粹時期魏瑪共和國的自由經濟體制雖然能激發生產率,但又會導致自由意志有害社會的惡性膨脹。當時“經濟顧問團”的精英們清楚地認識到要振興經濟首先必須清除此前的經濟關系,然后制定一套既釋放市場活力又使之不游離出國家調控的新經濟秩序。于是在 1948年 6月 19~20日進行幣制改革:用新幣西德馬克取代舊幣帝國馬克。具體措施是:每位居民只能用 60帝國馬克兌換 40西德馬克,到 8月份可再得到 20西德馬克。工資、養老金、房租等以 1∶1的比例進行調換。這樣就把價值數千億帝國馬克的證券、儲蓄金、銀行往來賬、抵押金、各種債券、股票等一筆勾銷。6月 24日隨即出臺了對未來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的主導性法律 (Leits?tzegesetz),主要內容有三:(1)賦予公民以自由經營權;(2)開放價格,取消政府統一定價;(3)在商品流通領域,只要政府不加干預的,則由市場供需關系去調節。1948年 7月開始取消了戰后實行的配給制,廢除了約 90%的價格規定。當時由于生活資料和生產物質短缺,放開價格后,一時價格飛漲。但是,政府并沒有人為地去遏制,而是利用市場手段去進行調控,比如采取措施將企業的資金狀況控制在較低水平,以迫使企業加速將產品推向市場而不是囤積;同時又對加班工資采取零稅收政策,以鼓勵工人積極加班,多生產。隨著生產積極性的激發,價格開始下落,工人的收入開始提高,與此同時由于法國和英國的價格一直在上升,這就使得西德老百姓的實際收入大幅上升,消費者的作用迅速出現,所謂的“買方市場”形成。隨著市場機制的形成,競爭的出現,企業也開始走向理性化,于是出現大量失業工人。當時政府并沒有因此改變經濟政策,而是在出口方面動腦筋,大膽地不顧參與國際市場競爭的一般原則而在 1949年 9月 19日主動將西德馬克貶值 20%,隨之出口大幅增長。同時又通過降低進口關稅將大量外國商品引入國內市場,促使國內企業在競爭中提高產品質量,降低成本。
到了 40年代末 50年代初,國家調控下的市場經濟格局初見成效:貨幣穩定,生產上升,出口超過進口,價格回落,失業率降低。這為以后西德經濟的飛速增長奠定了良好基礎。1952年隨著“德國協定”的簽訂,西德從此成為擁有主權的獨立國家。此后,社會市場經濟便得到了全面展開,當時的社民黨經濟專家卡爾·席勒 (Karl Schiller)有句名言:“Wettbewerb soweit wie m?glich, Planung soweitwie n?tig。”(建立最大程度的競爭,實施最有必要的計劃)1952年后,西德經濟立馬進入飛速增長,到了 1958年一舉成為工業發達國家。1959年后直到 1966年又連續進入經濟高增長期,甚至出現過熱。總體情況是消費和生產大幅增長,就業狀況可喜。只是煤炭業由于進口比自己生產更便宜,出現產品堆積現象。于是國家干預,對該行業實行了補助。正是經濟的成功使得以阿登納為首的執政黨基民盟/社民盟從 1949年起連續五次大選勝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63年阿登納自動離職聯邦議員選舉接班人時,一直擔任經濟部長的艾哈德 (Ludwig Erhard)盡管阿登納本人的反對,還是被推舉出接任首相,這毋庸置疑地與他經濟政策的成功有關。可是,1966年末,西德經濟經過連續 15年的快速增長后由于不平衡性過熱首次出現衰退,社會開始呼喚國家調控力度的加大。同年 12月大選時,對建立市場機制,激發市場活力有重大功勞的艾哈德下臺,基民盟/社民盟雖然同樣勝出,但不再與自民黨聯合,而是與社民黨聯合執政。首相由基民盟/社民盟的基辛格爾 (Kurt Georg Kiesinger)擔任,社民黨的卡爾·席勒出任經濟部長。
新政府上臺后馬上奉行經濟穩定政策,1967年 6月 26日頒布穩定經濟法 (Stabilit?tsgesetz)。主要內容是增強宏觀調控,弱化單一市場性因素的引導,強調社會各方協調,以達到全就業(Vollbesch?ftigung)和穩定價格的目標。由于過高估計對經濟發展的預測能力和缺乏明顯有效的調控手段,社會各方協調反而使決策變得復雜并由于工會地位的提高而加重了企業的負擔,這個法律在公布的幾年后便受到了經濟界人士的批評。這樣的穩定意愿是建立在政府干預的基礎上的,結果不可避免地加大了政府的支出。1967年的經濟衰退雖然由兩個政府刺激經濟計劃得到克服,而且西德經濟此后確實好轉,1969年經濟增長率甚至達到 8.2%。但是,當時政府經濟政策對出現這種好轉的作用并不明顯,那是由于生產率的提高所帶來的整個生產和總體經濟的提高[1]。在此期間,由于工會地位的提高,企業不得不有規律地給員工加薪。為了承擔這樣的義務,企業只能抬高價格,放緩投資,這又使得整個國民經濟放緩。于是,國家又開始出資干預,以鼓勵企業進行投資和擴大再生產,但這樣的行政手段效果甚微。這期間,西德總體經濟的增長主要靠的是生產率的提高。而這樣的增長同時又帶來了促進消費的難題,即增多的產品必須被銷售。由此,出現了生產拉動消費的現象。所有這些帶上了明顯的社民黨色彩。老百姓只知道社民黨的經濟思想開始用國家干預關心工薪階層,關心社會正義,而并不知道由此給國家財政和經濟帶來的負擔,因為在此期間,總體經濟由于生產率提高的緣故依然在增長。因此,1969年大選時社民黨的得票數大大提高,而基民盟/社民盟的得票數雖然還是最多,但卻失去了其在聯邦議院一直擁有的絕對多數席位。由于其與自民黨聯合執政談判失敗,而社民黨與自民黨的談判卻成功,于是,社民黨的勃蘭特 (W illy Brandt)出任首相與自民黨組成了新一屆政府。這就使得此后的西德經濟開始進一步走向國家干預的福利化調控。
此后幾年中,西德社會的福利化進程加快, 1972~1973年間,社會政策建設達到高峰。但所有這些并不是由經濟發展和財政收入得到支撐,而是人為地由國債 (Staatsverschuldung)來維持,這無疑加重了總體國民經濟的負擔。1973年秋出現的全球性經濟危機使西德經濟深受影響:通貨膨脹和失業率開始困擾經濟發展。1975年西德經濟達到了最低點,經濟增長前所未有地放緩,失業率達到歷史最高。1976年后,布雷頓森林(BrettonWoods)貨幣體系崩潰,美元開始貶值時,西德看好時機,及時調整經濟政策,不再進行宏觀調控,而是按照經濟規律采取了與生產增長率掛鉤并在中期能穩定價格水準的貨幣放量政策(Geldmengenpolitik),取消西德馬克與美元的固定匯率制,因而使馬克較之美元的比值一下子翻了一倍多。堅挺的馬克使進口快速增長,有效地抑制了第一次石油危機對西德的負面影響,同時也降低了通貨膨脹率;堅挺的馬克使出口萎縮,又合理地迫使西德經濟進行自身結構改造,使一些無法在國際市場獲得優勢的傳統行業如煤炭、紡織、造船等走向萎縮。經濟政策上由宏觀調控向貨幣主義(Monetaris mus)的轉變表明了政府開始更注重經濟規律,關注供需關系,這使得 1976年后的西德經濟又開始增長,同時由于出色地挺過了世界性經濟危機而贏得了國際地位。但是,到了 70年代末,由于政府在經濟增長時又開始用調控手段去均衡分配,使得投資積極性減低,在很好的國家支持條件下,沒有人再愿意自己投資。這使得經濟增長又開始放緩,進而出現衰退,國家財政開支前所未有地加大。在這嚴峻的經濟形勢下,1983年大選時,已連續執政 14年的社民黨被選下臺,代表基民盟/社民盟的科爾 (He lmut Kohl)上臺。
新政府上臺后馬上著手縮減政府的福利性開支,但由于人們已經習慣了靠國家供養,這樣的縮減也極其有限,只是減少了新增國債,而不可能將整個國債降下來。可是,1983年后西德經濟總體情況確實好轉,但這不是來自內部市場,而是外部。1983年后,國際經濟好轉使得西德外貿出口快速增長,同時,由于美金的貶值,進口在 1985年后也快速增長。于是出現了盈利增長高于投資增長的局面。在這樣的情況下,科爾政府明確主張回到艾哈德社會市場經濟的路上,具體通過稅改來拉動內需,用降低收入稅來刺激投資和消費,用提高增值稅來提升政府財政收入。同時還通過國有企業的私營化,如郵政、電訊、能源等進一步增加國家財政收入。到了科爾時代,由于前幾任政府建起的龐大福利開支已經無法再根本降下來,不由此將負擔太重地轉嫁到企業上,不再增大新增國債已經是經濟政策上的一個成功。到 1990年時的科爾政府確實做到了這一點,而且三次稅改(1986、1988、1990)確實使經濟和投資在 80年代下半葉連續增長,這是他不斷連任的主要因素之一,這也使西德到 1990年獲得了統一德國的歷史性機遇。
二次大戰一結束,作為勝方的協約國本來想在戰后的不同占領區建立統一的經濟體制。但是,蘇聯不答應,并一意孤行地在 1945年 7月 21日沒收了其占領區內所有銀行的財產,同年 9月3日又沒收了所有私人財產,9月 30日又將所有工業和貿易設施收歸國有,1946年 4月 21~22日又強迫占領區內原來的社民黨與共產黨合并成立統一社會黨,簡稱 SED(die sozialistische EinheitsparteiDeutschlands)。同年 6月 30日又關閉了通往所有其他占領區的邊界。所有這些單方面的舉措表明:蘇聯準備在其占領區實施與西占區完全不同的政策。1947年 6月 14日成立“德國經濟委員會”(Deutsche W irtschaftskommission),該委員會成立得比西部的“法蘭克福經濟顧問團”要早,但幣制改革卻比西部晚。直到 1948年 6月24日在西部廢除了帝國馬克之后,才對應地進行幣制改革,用新幣東德馬克取代舊幣帝國馬克。具體做法是:每人可以 1∶1換 70東德馬克,要多換則按 10∶1算,但如果將錢存在銀行里則可以獲得 5∶1的兌換率。此前和此后,“經濟委員會”將大量精力放在了 1945~1950年奉行的拆除工廠政策上。直到 1949年 3月 19日才制定憲法,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明確奉行中央計劃經濟體制:生產和分配,價格和工資都由中央統一制定。工會的作用則是按照國家規定確定每個人的工資。外貿由國家控制,進出口要獲得國家許可。與此對應,1950年成立了計劃委員會,負責全國經濟計劃。由此,國有企業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一下子達到了一半以上。這樣的計劃經濟對當時東德人來說是史無前例的,因此,較之于西德花費了相對來說較長一些時間才制定出了以后經濟發展的方案和具體措施,即以蘇聯為樣板,建立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經濟計劃機構、統一計劃和指導經濟、生產和分配。而所有計劃最終來自統一社會黨制定的符合莫斯科路線的經濟建設任務。
隨即按此程序制定了 1950~1955年第一個五年計劃。總體目標是,在 1950年將生產能力恢復到戰前水平,1955年工業總產值要上升 190%,重點發展重工業,比如鋼鐵產量每年要達到 250萬噸。由于新的計劃體制無法有效調動人的工作積極性和提高工作效率,重點發展重工業之后市場上生活用品短缺導致的計劃供應又很難使人對新體制建立信心,一開始這樣的計劃經濟就步履艱難。1953年當國家眼看計劃產量完不成而要想提高勞動標準 (Arbeitsnormen)來要求大家多工作時,隨即在 6月 17日爆發了抗議性動亂。斯大林去世后,原來許諾給東德的援助又沒有到位。于是,東德政府開始修減計劃,此時,蘇聯又馬上答應提供所有幫助。于是東德政府為增強信心便提高了工資水平,在商品不充分的情況下如此人為地增強購買力反而加劇了商品短缺,促使價格上升。結果,第一個五年計劃以失敗告終,即便作為重點的鋼鐵年均產量也只達到 200萬噸。此時,西德經濟的快速發展開始給東部造成巨大壓力,1956年秋先在波蘭,10~11月又在匈牙利出現政治波動。這使得東德的第二個五年計劃(1956~1960年)直到 1957年 10月才公布,此時并沒有按照實際情況進行經濟結構的調整,而是依然按照莫斯科的旨意將重點放在重工業上,而且要將工業總產值提升 20%。與此同時,社會上開始出現政治搖擺,一批“修正論者”(Revisionisten)包括哲學家布洛赫 (Ernst Bloch)以及一些政府官員主張正視經濟政策的失誤。此時,政府面對市場上生活用品短缺、流動貨幣增多、黑市猖獗的情況采取了一些經濟手段,于 1957年 10月13日進行了第 2次貨幣改革,發行新幣取代舊幣。具體是:每人可以 1:1換 300馬克新幣,其余錢必須存銀行,而且嚴格審查資金來源,看是否來自黑市。結果,市面流通資金雖然減少,但價格依然上升,顯然沒有治到根本。眼看第二個五年計劃難以執行下去時,政府又于 1958年 7月開始著手制定下一個 7年計劃。1959年初隨著蘇聯計劃提前結束,第二個五年計劃便被宣布作廢。此時,國內曾出現改革的聲音,但是被政府壓了下去,因為 1957~1958年,東德經濟意外地出現了高增長,即從 7%達到了 12%。這使得政府以為在接下來的 3年中可以繼續增長,到 1961年達到西德的水平。其實,政府沒有看到 1957~1958年的增長并不是現行的計劃導致。結果,1959~1961年的經濟增長,從 11%,經過 6%,降到了4%。而 50年代一直有的專業人才流失到西德去的情況到了 60年代初更是愈演愈烈,這無疑給東德經濟造成了巨大損失,直到 1961年 8月 13日柏林墻建造,這股潮流才被阻止。
計劃經濟模式在重新制定的 7年計劃上又一次失誤使得政府在 1963年 1月 15日的第 6次黨代會上終于開始討論改革問題。一年后,出臺經濟改革方案,目的是“用中央計劃與經濟杠桿的結合去代替計劃管理和中央命令式領導。”[2]主要內容是:中央不再單獨硬性計劃,而是顧及經濟和市場規律,比如企業要將盈利放在重要位置,要做到經濟上自主盈利。此后在經濟領域確實出現了一些松動,不再一味自上而下盲目計劃,而是開始顧及經濟規律地將自主權有所下放,比如在價格體制方面,啟動了工業領域定價系統,價格開始與成本掛鉤;在管理機制方面,提高了“民族企業協會”(Vereinigungen Volkseigener Betriebe,簡稱VVB)的地位,使之成為中層最重要的組織機構,進而成為真正的經濟領導機構;此外,銀行也開始很大程度地自主獨立化并實施了投資效益控制;同時,外貿也得到了重視,開始引入了一些諸如廣告和產品設計方面的市場手段,60年代初成立的“國際廣告有限公司”(Aussenhandels-Werbegesellschaft GmbH Interwerbung)便是一例。但是,這些只是顧及了一些市場經濟要素而已,即便此時,東德經濟也遠沒有走上市場經濟道路,比如企業要注意盈利,同時又制定盈利的年度計劃。盡管如此,這些改革標志著東德經濟不再脫離實際地盲目計劃,而是開始顧及經濟的實際狀況和本身規律。1967年第 7次黨代會上開始提出要建立“社會主義的經濟體制”(?konomisches System des Sozialis mus)又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因為其內容主要是在堅持中央調控的同時,進一步強調市場性要素的重要,就像在南斯拉夫和匈牙利發生情形一樣。此后,又進一步提出要建立“社會主義的企業經濟學”(sozialistische Betriebs wirtschaft)。鑒于這些變化,1967年 5月出臺的下一輪 5年計劃由于不再那樣脫離實際,最終實現程度也比以往任何一個 5年計劃要高,比如作為目標提出了工業生產每年增長 6.8%,國民收入每年增長5.4%。最終達到的是,前者 6.3%,后者 5.1%。計劃目標中,基礎建設投入每年增長 48~52%,事實上,每年增長了 59%。顯然,這一輪的經濟計劃基本如期實現。即便如此,東德經濟依然沒有根本突破計劃所帶來的發展瓶頸,當時比較突出的問題是:勞動力和原材料缺乏限制了經濟發展的空間;作為外貿領頭羊的機械制造業生產能力無法提高;整個生產還無法快速適應變化了的需求,以致盲目生產不斷出現。
本來,這些問題是有望通過進一步引入市場機制得到解決的。但是,就在當時的總書記烏爾勃列希特 (Walter Ulbricht)開始將經濟建設視為首要任務時,黨內以昂耐克(Erich Honecker)為代表出現了不同聲音,主張不能單一發展經濟,而是要將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結合在一起。因此,便在 1971年中旬的第 8次黨代會上出現了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協調一致的思想,同時明確提出了提高人民物質和文化水平是以后計劃的主要任務。昂耐克的這個思想由于得到了當時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的賞識,他本人馬上被定為了烏爾勃列希特的接班人。這樣,本來有待解決的眾多經濟問題就從 70年代初開始被擱在了邊上,比如60年代開始出現的外貿下滑已經清楚地表明了改善產品質量,提升企業競爭力的必要,但是一直沒有在這方面采取實質性動作。1976年,昂耐克正式接替烏爾勃列希特出任黨總書記后為了強調經濟政策和社會政策的一致又開始強化中央調控,很多下放的經濟權利開始回收,比如工業設計領域將原來的中央設計研究院改成工業設計局,設定一個總設計師,強化了設計領域的中央集權。在五年發展計劃制定上又開始不顧現實,不顧經濟規律地盲目拔高,比如在第 9次黨代會召開前夕,昂耐克就以后直到 1990年的發展便指出:工業生產率每年提升 6.5%,國民經濟每年增長5%,而老百姓收入每年增長 3%,其間住宅建設是重點。事實上,此后沒有一輪五年計劃被兌現,相反,東德經濟在 70年代中期以后不斷強化了中央集權,到了 70年代末,經濟中的國家比重達到70%,80年代下半葉達到了 90%,而 60年代卻只有 55%[3]。與此同時,東德經濟開始往下發展,生產蕭條,市場產品短缺。在如此蕭條的經濟形勢下,又人為地刻意進行社會建設:工資水平上升,退休金提高,社會福利措施不斷得到擴展。由于作為社會福利的住宅建設被確定為發展的重點,于是不惜代價地通過海外貸款 (主要是蘇聯)來實施這一目標,這使得國家的海外債務迅速上升。到了 80年代下半葉,國民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老百姓手中有錢,但越來越買不到東西,長期外匯收入的減少使得東德馬克在國際貨幣市場上一貶再貶,國家的海外貸款達到了無以償還的地步。本來,老百姓并不知道如此惡劣的國家財政狀況,還由于福利在不斷提高以為國家經濟不錯。當 80年代末情況外露后,全民的憤然直接導致了東德的垮臺。即便昂耐克迫于內外壓力1989年 10月 18日下臺后接替而上的克倫茨(Egon Krenz)有心挽救局面,并愿意轉向市場經濟,但當他得知無法償還的外國貸款數額時,便自動在 1989年 11月 7日決定政府集體下臺。從此,東德解體,自愿被西德接管。
東西德經濟走過的明顯是迥然不同的道路,而且結局也大相徑庭。單從官方數據看,“1989年東德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降為了聯邦德國的33%。”[4]45這是按當時官方東西德馬克 1∶1的兌換率來看的,事實上,由于東德馬克在國際貨幣市場上的貶值,當時黑市兌換率在 1∶6~9之間,因此,如果說“1988年民主德國的平均月工資收入為 1 270東德馬克,聯邦德國為 3 850西德馬克”[4]48,而實際情況還應加上當時東西德馬克的市場差價。如此這般的不同結局當然由多種因素導致,如自然、人力資源、所處經濟環境的差異等,但最主要的還是由經濟體制不同導致,而且這個不同并不簡單地在于市場與調控本身,而在于如何對待二者的關系,因為成功的西德并沒有單一地執著于某一方,而東德卻明顯敗于單一地執著于計劃。
早在 1922年,奧地利經濟學家米瑟斯 (Ludwig vonMises1881-1973)在其《公共經濟學》一書中已經斷言:社會主義的經濟計劃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市場價格這個因素的參與,沒有任何費用可以算出來,因此生產也就不可能有盈利地去進行。這是從經濟盈利角度得出的結論。但是,從經濟倫理角度看,計劃經濟又無疑有其難以抵御的魅力。問題是:現代社會的經濟構建在盈利和倫理之間如何做出選擇。即便西德的資本主義經濟道路也清楚地表明:國家經濟建設不能一味以盈利為目標,同時還必須兼顧社會平等。進一步的問題又是如何兼顧。西德的經濟道路是先憑借經濟手段去盈利,然后再用此盈利去進行社會再分配,盡管這樣的再分配到后來開始影響到國民經濟的盈利本身,但思路上始終是看重社會福利的經濟基礎的;而東德的社會主義道路則過度看重了社會平等和均衡的意義,以致忽略了經濟盈利的基本原則,進而無視人類社會的物質本性,越來越脫離實際地最終使美好的愿望付諸東流。
早在東德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計劃的確定本身或許由于缺乏經驗已嚴重脫離實際,1953年在期望的勞動生產率沒有出現時又不顧經濟規律地想提高全民的勞動工作量。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失敗本應是一個重新反省的良好時機,可是,由于計劃體制的政治化,產量的單一增長使當權者誤以為計劃經濟還是有希望的。50年代中期開始迅速出現的嚴重庫存積壓清楚地表明在國民經濟估算方面存在著嚴重失誤:計劃中盲目追求產量而不顧質量,脫離國內外的市場需求。但由于經濟政策政治化的緣故,這些問題并沒有引起足夠重視。直到 60年代初,大量國民離開家園涌往西德導致柏林墻出現時,政府才開始面向實際市場狀況地進行了一些在計劃經濟框架下的修修補補式的改革,即便這樣的改革到了 70年代初昂納克進入中央領導層后也被看成是太偏向單一的盈利原則而被放棄,以致 70年代中期開始更不顧市場規律地一味投資社會福利建設,在經濟嚴重虧損的情況下不惜向海外貸款來支撐這樣的社會建設。這種沒有堅實經濟基礎的社會福利一時雖能贏得歡呼,但當這虛空的基礎昭然于世的時候,不會再有人因為這樣的福利而留守。表面看,整個東德經濟每年在增長,國民收入也在不斷增長,但那是單純從量角度統計的結果,但由于沒有與國際市場接軌,在世界范圍內,這些數量被太低的比值抵消得幾乎不堪入目。
當然,西德在其經濟道路上也不斷進行社會福利建設,尤其是 60年代中社民黨當政以后全面推進了社會福利化進程,70年代后為維持這樣的福利化政府也負債累累,而且這樣的債務福利在西德本身也引起強大非議。但是,西德政府的負債是不想讓福利負擔太多轉嫁到國民經濟上以影響總體經濟的增長,而東德的負債是在國民經濟往下發展而沒有任何經濟支撐的情況下出現的。總之,東德經濟的失敗主要是由體制原因導致,而且這主要地并不單純在計劃經濟本身,而在計劃的失誤,即脫離現實實際地一味從理想、原則出發。這個實際既指宏觀的國民經濟狀況,也指微觀的經濟發展規律。
而西德的情況則完全不同,一開始戰勝國就沒有規定一定要建立英美式的自由資本主義經濟體制,而是當時的精英們總結了前此納粹專制經濟和戰前魏瑪自由經濟的不足,在 19世紀末經濟高速發展期帝國經濟模式的啟發下,走上了社會市場經濟道路。體制選擇上與當時社會實際的切合就使西德經濟在 2~3年后的 1950年馬上領先東德約三分之一。此后的發展中充分重視經濟發展本身的規律,嚴防經濟問題政治化,即便在 60年代下半葉開始的福利化進程中也從沒有用政治取代經濟,而是讓政治充分尊重經濟本身的內在關聯。這就使得發展中能夠很好地運用各種經濟手段,如貨幣、稅收、價格調控等使總體經濟保持良性運轉。而正是這樣的良性運轉使得面向社會福利的再分配才有了操作可能。
因此,資本主義也罷,社會主義也罷,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是市場經濟還是計劃經濟,現代社會,無論是市場,還是計劃,都不會單純地孤立奏效。市場只要有序,只要不與社會的倫理指向相悖,就能持續發揮效用;計劃只要不脫離實際,只要符合經濟發展本身的規律,就能起到很好的宏觀調控作用。西德經濟的成功就在于沒有實行單一的市場經濟原則,而是吸取了不少計劃經濟的宏觀調控手段。同樣,東德經濟的失敗就在于太單一地執著于中央計劃,而沒有重視市場經濟原則的作用。當今世界,即便那些一直實施自由市場經濟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為了持續發展也越來越多地吸取了宏觀調控這樣的計劃經濟因素,尤其是在世界金融危機之后,西方一度出現重返調控的高昂呼聲。一句話,調控是必需的,但是不能脫離實際,必須按規律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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