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先生有一個很有名的提法,叫筆墨等于零。這句話一說出來,反響強烈,眾說紛紜。而以我所見所聞,大多是些批評的聲音。最近所見、所想、所聊,多與“筆墨”相關,擬作“筆墨論”主編手記一篇,首先想到的就是吳先生這句話。我無參與此話題辯論的識見,只是想拋開這一切,而單純地由個人主觀出發,將這句話當作一個我所認可的事實判斷來接受。即,先假設它是成立的,然后追索它成立的原因或根據,進而以這些原因或根據來判斷這個提法是否可靠。這看來似有荒謬,想來想去卻還是有一定的道理。
細說之前,我想就“筆墨”簡單說兩句。我所謂之筆墨,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來講,我認為世間一切藝術均含有筆墨的形式,電影有筆墨,建筑亦有筆墨,哪樣一種藝術都需要筆墨來完成自己藝術形象的構建,并積極地謀求造成一定的藝術效果,來影響人的心靈。此可謂抽象筆墨。這么說,是想確定筆墨作為藝術奠基者的地位。狹義上說,好理解,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詩、書、畫、印的相合與融通,無筆墨之加入簡直是無可想象的,而且事實是,一切皆是以筆墨為先的。而且,這里邊的“詩”之筆墨,最與我們的寫作相關。即便我們現在很少用毛筆來寫作了,但這個筆墨的問題仍舊逃不脫。電腦程序許是看到了這一點,什么字體、字號,什么加粗、傾斜,一應俱全。這雖然表面,實則有很豐富的與寫作主體生命相關的內容。
說完筆墨,接著第一段的荒謬與道理的自辯來說。我為什么這么去想呢?主要還是思路的轉換。我最先聽到這句話,感覺很震撼,我自稱是詩歌寫作者,所以我總說好像我當時聽到韓東講“詩到語言為止”那種電觸的感覺。覺得好,但是說不出來,一晃就是好多年,直到最近,我發現是自己的思路不對。我之無路可去,是因為我總在這句話的表面糾纏,翻來覆去,纏來繞去,頗有義理之辨的苦澀。而當我發現,“筆墨等于零”的提法應該有一個前提的時候,仿佛在暗的沙塵暴的夜途打開了車燈。如何解,我的基本思路是:如果……,那么,筆墨等于零。我列了我認為比較重要的幾條。
如果無技,筆墨等于零。匠人與藝術家相距甚遠,但大體上可以這么說,藝術家首先應該是一個出色的匠人。技藝的學習與磨練,是基礎之基礎。熟而后能巧,巧而后可工,工而后悟,新意方出。我們看現在許多評論家的文字,粗鄙難讀,為什么呢?大概他們還沒有過了最先的語言關、布局關。
如果無情,筆墨等于零。情是一切藝術之宗,無情則面目可憎。《蘭亭序》之風流倜儻,王鐸書法之嶙峋風骨,傅山之蕩氣回腸,筆墨處處皆有情注;石濤之向山而吟,齊白石之空靈靜妙,其背后若無大胸襟,實難為也;先秦文史、唐詩宋詞,元明清之曲、筆記、小說,乃至學問文章,稍有浸染,即有深切感受,及至五四以來,亦不乏后繼。中國文藝之精神底子,當在一情字。
如果無義,筆墨等于零。情與義多有矛盾。藝術與人生,藝術與社會,我們往往是搖擺不定的。可恰恰是在出與入之間的徘徊與游移,造就了我們文學藝術的斑斕多姿;恰恰是在有用與無用的兩難間,豐富了一切藝術者的生命意味。“義”更在于人情世故的通透練達、萬象流轉的安適自足。是否可以說,最是文人通世故。
如果無形,筆墨等于零。筆墨之美,不單純為筆墨本身之美,更在于筆墨所塑之像。絢麗與枯澀的取舍,在于對形的制約。有神之形,好筆墨即無筆墨。
如果無境,筆墨等于零。我認為此境有二,其一為心境、修養,或曰精神境界。藝術創造一定是要有一種孤膽英雄的意味在里面才可,心齋、坐忘,未嘗不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抵抗與不屈服。其二為心境外化之意境。絕非單純寫意之意境,繁復、綿密的筆墨抵達意境的高遠實則更難,生氣淋漓絕非簡約勾勒的筆墨就可實現。由虛而實不易,由實而虛更難。
照此思路,還可以再列。但我認為沒有必要了,因為猛然間,我發現這些并不是“筆墨等于零”這個問題的核心。我們追問筆墨為什么等于零,在什么情況下等于零,很有必要,但我想,重要的是我們該怎么辦,也就是說,藝術之路何在?筆墨等于零。說出這句話,你是否感受到了一種深沉、深重的虛無感?這種茫茫然大地空無的感覺,我想正是“筆墨等于零”的高妙處。我們中國人講天人合一,西方人說彼岸的光輝召喚,相通之處在于,這都是一種圣境、一種無人之境,誰可真正參透?誰可真正抵達?只能是無限接近,上下求索,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人的局限,也是我們的宿命。
補記:寫完這篇文字,才又找出吳冠中先生的《筆墨等于零》讀了一遍。時隔數年,我增進仍是甚少。以此為例,原想在吳先生宏論的導引下,一窺文學藝術的堂奧,殊不知,說出來,仍是自說自話。但文章大體還可自圓其說,姑且看做是我個人的“筆墨等于零”,我個人的筆墨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