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云(清華大學外語系,北京100084;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北京 100024)
艾麗絲·沃克“性顛覆”的倫理解讀
□龍云(清華大學外語系,北京100084;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北京 100024)
性顛覆婦女主義自由自主
艾麗絲·沃克作品中的同性戀描寫一直頗有爭議。從沃克作品中的“性顛覆”所指入手并結合倫理學觀點進行剖析可以對艾麗絲·沃克這種不同尋常的“性顛覆”寫作的目的和意義進行深入探討;借助倫理視角可以看出艾麗絲·沃克真正的寫作目的是為了創建獲得真正自由和個人主體性的新式女性形象。
艾麗絲·沃克是當代美國婦女文學和黑人文學的杰出代表,其寫作視野廣泛,作品涉及種族、性別、社會、歷史、人性等領域。沃克的寫作風格表現為她是一位反傳統的作家,正是由于在《紫顏色》中沃克巧妙地運用了這一風格,她獲得了1983年美國普利策小說獎和國家圖書獎。1998年艾麗絲·沃克再次為讀者貢獻了一部力作《父親的微笑之光》,可是這部作品在為作家帶來贊譽的同時,又被貶損為一部宣揚女同性戀的色情之作,而沃克則反駁說這是一劑匡正時弊之藥。事實上,在這部作品中沃克的反傳統寫作風格體現在多重方面,例如小說在宗教上試圖以孟多族這一原始民族的信仰來顛覆基督教的中心地位;在家庭關系中,小說試圖顛覆父親的權威地位等等;當然在性關系上,沃克顛覆了傳統的男女性愛模式。理查德·A·波斯納在《性與理性》中說:“在我們社會中,如果有誰想就性寫點什么,又不會受到指責,不會說他情趣低下,他就最好解釋一下,為什么他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波斯納,2005:2)不過沃克對其作品中頗有爭議的同性戀問題并未給出具體回答。因此本文試圖將這部作品中出現的“性顛覆”寫作置于倫理學視域下進行審視,希望得出一個明確的定位性理論闡釋。
在探討艾麗絲·沃克的“性顛覆”寫作時,不能不提到沃克創立的“婦女主義”。“婦女主義”發端于黑人女權主義,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艾麗斯·沃克為首的—批黑人女學者,為避免黑人女權主義這—術語引起的類似白人女權主義的種族中心主義,也為團結第三世界婦女以及所有有色人種婦女,提倡使用婦女主義,這促成了婦女主義作為黑人女性文學批評理論的誕生。婦女主義要求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作家及文學評論家獻身于實現所有人民的,包括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和完美。沃克創立的“婦女主義”一詞最初出現在她1981年撰寫的討論黑人“同性戀婦女”一文中,她認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用“lesbians”(同性戀女子)來指稱黑人婦女都不妥當或至少聽起來讓人感覺不舒服。在她看來,那些熱愛女性(不管性愛與否)的黑人婦女,其實是把自己想象成‘完整’女性,她們是既愛別的女性也愛自己的父親、兄弟、兒子等男性的婦女。因此對于這些女性womanist要比lesbian更為妥當。沃克認為womanist一詞比黑人婦女“優先選擇同性、優先選擇與同性同居”,包括的意義更豐富,Womanist一詞首先肯定的是與整個黑人社區、與整個世界的聯系而不是隔離。
在《父親的微笑之光》中,黑人父親羅賓森是一位人類學家,他帶領全家來到墨西哥進行傳教活動。當他發現長女瑪格達蕾娜與小伙子曼努埃雷特發生了性關系后狠狠地鞭打了她,這給瑪格達蕾娜帶來了靈魂創傷。同時,幼女蘇珊娜目睹了父親的暴行之后也在精神上遠離了父親。瑪格麗蕾娜通過暴飲暴食進行自我發泄,而蘇珊娜則以異性戀和同性戀為途徑來尋找自我,最終她在與性無緣的希臘侏儒艾琳的幫助下走上了一條與男性和解的道路。尋找少年時代戀人瑪格達蕾娜的曼努埃雷特來到了美國,迫于生計他參加了越戰。當曼努埃雷特再次遇到瑪格達蕾娜時,他們卻已經不再是那兩個靈魂與肉體完整的人了。作品的結尾雖然以和解告終,但兩個姐妹的愛情卻如同暴風雨中的殘枝,而且兩姐妹對愛情、對性的認識出現了嚴重偏差。失去了健康的身心意味著失去了生活的快樂,家庭暴力事件導致了兩個女兒從此走上了尋找完整自我的道路。當然父親的“嚴教”使女兒受到傷害之后,也使他自己最終覺醒。
在文中艾麗絲·沃克不遺余力地把性愛,甚至是同性戀置于一個重要的地位,因為沃克主張一種新的顛覆傳統的性秩序,包括被基督教堅決反對的同性戀行為。小女兒蘇珊娜先是選擇了異性戀,“她生理上得到了滿足,但心里卻有一種沒法解釋的空虛感”。后來她選擇了同性戀,雖然她知道她與波琳的關系是愉悅的,但還是決定分手,因為最終她發現波琳并不是真愛她,波琳只不過是想從她那兒彌補童年的不幸。這種自由的“性秩序”其實并沒有給蘇珊娜帶來幸福,蘇珊娜只有擺脫麥格德琳娜對她的影響,原諒并接受了父親之后,她才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和解脫,這也是靈魂的真正自由。由此可見“性顛覆”的寓意隨著故事的發展漸漸明朗化,表象的異質“性顛覆”實則暗示一種對于尋求完整自我和實現靈魂自由的向往。
“性”具有雙層內涵,一方面,性具有自發性,是人生理和心理的自發本能;另一方面,性是一種社會現象,是一種“道德之性”。生命倫理學關注的核心是生命和生命存在的狀態。米歇爾·福柯的性學觀點為生命倫理學視域下的性問題研究提供了獨特的視角。福柯指出性是一種權力話語,身體成為權力的對象,性成為權力對身體統治的工具。生命倫理學是關注人的學問:對人的生命狀態進行道德追問。人本身、兩性、性行為和倫理成為生命倫理學研究的重要范疇。所謂生命倫理學的視域就是基于性的生理基礎從生命本身來談性,同時用生命倫理學中愛的原則、自主原則、相互尊重、有利和不傷害原則對性道德進行解讀。
現代文明的婚戀觀是指自由的、相愛的兩個男女在完全平等的前提下締結的婚姻。人類對于伴侶的選擇行為是以生理上的相互適應為前提的,這也為選擇的多向性在理論上提供了可能。毋庸置疑,性首先是愛的結果,是心靈與心靈的契合。“按照科學的定義,性是一種本能……哪兒有生命,哪兒就有性……其實,性和美是不可分的,就像生命和意識那樣。”(勞倫斯,1988:104-107)性的吸引就是為了尋找一種心靈上的歸宿和寄托,渴望生命與靈魂的交流。美國人文學家懷特說:“性是人類最重要的經歷,是生命和幾乎一切最深刻的情感的源泉。”“性的三大功能是:1.性能帶來巨大的肉體快樂;2.性與人的自我有極密切的關系;3.性與人的自由權利有關,因此它是所有的權力領域都不會忽視的資源,也正是由于形勢權力要加以管制的領域,性成為個人自由與權力斗爭的前沿。”(李銀河,2003:3)性作為愛的集中表現體現了作家對個體自由的肯定,對人的存在和命運的關注,同時也體現了時代精神和作者本人對人性的理解。
需要注意的是,現實中完全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個人的存在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處于一定的社會和歷史關系中,道德意義上的評判標準其實就是整個社會對個人的一種要求與規范。雖然自然性權利被視為合理合法存在,但是作為個人的身份的確定仍然是以特定的倫理體系為約束前提,仍然依賴于社會制度的規定。個體無法成為自身行為的立法者,個體要獲得自由需要面對整個人類文化的沉淀以及整個文明的秩序。道德的形成源自于人類的現實生活,道德一旦形成就成為一種規則和要求,同時為人們行為的合理性提供判斷標準。同時,道德規范以外的社會輿論同時也在發揮著約束的作用。由此可以看出,沃克關注人物內心深處的本能和愿望、人世間潛在的非倫理的欲望、那些無法用理性方式去處理的情感,從而探索人性發展與現代社會倫理、道德關系的沖突;沃克把現實生活中的問題結合人性、社會的角度去思考,進而對人的存在和命運進行關注。沃克以其獨特的理解,抒發著對美好愛情的憧憬和向往,以及擺脫無愛的婚姻和家庭的復雜心理。沃克通過把現實中的各種道德現象轉化為藝術中的矛盾和沖突,力爭在這些矛盾和沖突中構建尋求生命真諦的藝術世界,展開對人生意義的思考。這種在社會道德和個人自由之間痛苦掙扎的“性顛覆”體現了一種與倫理相對立的審美精神,反映了作者不懈追求的勇氣。事實上,作家設計的兩性理想是一種相親相愛的狀態,相反效果的故事結局動搖了西方父權統治下的男女對立,呼喚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平等。
“認識你自己”是雕刻在古希臘德爾菲一座神廟石碑上的箴言,性是人類認識自己的一個重要方面,性是生命本質存在的一種方式,它不單是一種自然存在,更是一種社會存在。亞里士多德曾指出,人作為主體,他不會滿足于自發的生活過程,而是盡力使自己的行為活動服從于自己的理想,使自己獲得人之為人的幸福和價值。“性問題遠非依附于主流歷史的無足輕重的附屬品,從其最廣義上來說,它處于道德、社會和政治話語的中心”。(威克斯,2002:87)在黑人女性文學中,描寫和贊美同性戀是一個突出的特征。與傳統文學作品中黑人婦女扮演的忠實女仆或淫蕩女人的角色所不同的是,在黑人女性主義作品中,黑人婦女是一群受盡凌辱的人物。在男性占主導地位的性關系中,她們的性經驗呈現扭曲、殘傷的狀態,因此她們的經歷大都是對男性暴虐的控訴。她們的反抗表現為背離異性戀,成立女性團體并通過與其他女人的恩愛中找到真正的關懷和快樂。《紫顏色》中茜麗與莎格的“異常”關系讓我們看到的不是同性戀的色情渲染,而是婦女之間的溫情、關懷,互相幫助。正是莎格與茜麗的同性戀關系喚醒了茜麗的女性意識,使從未體會過愛的茜麗認清了女性特征,重新樹立了女性尊嚴;更重要的是,莎格引導茜麗意識到人格的獨立和自身的價值。沃克正是通過茜麗與莎格反傳統、反常規的“同性戀”關系存在的合理性的闡述,強烈控訴了男性權力,并贊揚了女性人文主義美好的內涵以及獨立、自尊、自強的女性意識。這種體現了“性顛覆”的女同性戀實際上代表的是“女性聯盟”,是一種團結拯救、自為自主的模式,她們并肩作戰共同對抗父權制的壓迫,從而在精神上實現再生。
本能的欲望,特別是性欲望是人類行為的原動力,“性自由”也因此成為女性自由的重要反映。對性秩序的“反動”在艾麗斯·沃克本人看來是對性本能的歡呼。文學是人類求證其自由本質的方式,這種自由既包括行動選擇的自由,更是人內在的道德自由。“真正對人類命運抱有切實同情和關懷的文學幾乎總是落實在對個人命運的關注上,因為人的存在歸根結底是個人的存在。”(蘇冰,1995:38)沃克的“性顛覆”描寫可以用俄國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加以理解。他在《作為程序的藝術》中提出藝術的程序是事物的“陌生化”程序,藝術不是“正常化”的東西,而是經過藝術家運用“陌生化”手段加工的能激發人們美感的東西。沃克通過“性顛覆”寫作打碎了女性作為無限忍受的形象,認為女性應該努力獲得女性的真正自由并成為擁有主體性的新式女性形象。
婦女主義作品旨在揭露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對黑人家庭、黑人社區造成的危害,喚醒黑人民族(包括黑人男性)的民族意識,實現民族內部團結和男女平等,共建婦女主義有色男女和平共處的理想天國。奧古尼艾米對婦女主義理論強調了四點:1.挖掘黑人傳統;2.消滅性別、種族歧視;3.依靠黑人社區內部團結;4.實現黑人民族(包括男女兩性)的自我拯救與健康發展的動態平衡。艾麗絲·沃克的“性顛覆”寫作是對男性“中心”地位的傳統思想進行了顛覆性思考。“同性之愛”可以幫助女性擺脫舊的思想觀念的束縛,幫助女性從羞恥、暴力與絕望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并且幫助其樹立起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女性從中獲得了自我發現、展示、自為、自主的階段性發展。沃克建立在共同遭受男權社會的壓迫的基礎上描寫的“同性之愛”成為婦女合作的典范模式,同時強調了“姐妹情誼”(woman-bonding)的重要性。
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是女性形象批評以及對男性中心主義抨擊的盛行時期。女作家凱特·米利特在《性別政治》中將“父權統治”視為女性受壓迫的根源。父權統治使女性屈尊男性統治之下是人類社會長期存在的問題。艾麗絲·沃克的小說在對于女性人物成長過程中的坎坷經歷進行描寫的同時,還探索了現代黑人女性追求生命意義所付出的努力;對于男權主宰的社會進行了尖銳批評的同時,表示出對于黑人女性在不平等的社會中生存與抗爭的深切同情。在倫理學視域下重新審視沃克的“性顛覆”寫作,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女性在男權社會中受到的壓迫和自身努力抗爭之間的矛盾沖突,但正是這種矛盾沖突突顯了女性尋求構建生命真諦的意義。這實際上就是艾麗絲?沃克為創建獲得真正自由和個人主體性的新式女性形象的寫作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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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云,清華大學外語系博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比較文學、西方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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