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金汝平
關于詩及詩人的隨想
/[山西]金汝平
孑然一身奔赴精神的探險,這是詩人最大的歡樂!他常常空手而歸,這又是詩人最大的哀傷……
無數失敗的作品中才有可能誕生一篇杰作,在詩人更苛刻的要求中,所有的作品全是失敗的見證。詩人永遠寫不出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詩。和一切事物一樣,詩的完美乃是一種難以企及的語言烏托邦! 寫作,失敗,再寫作……這是類似于西西弗斯一樣的苦役嗎?還是幸福?
詩人和語言互相抽打著兇猛的耳光,
詩人和思想,從各自的肉里擠出膿水和血。
詩人和現實,是一對互相蹂躪又興奮無比的情人。
詩人和詩人,都是在創造的鞭子下四處奔突的迷羊。
妄想狂的詩人們清醒了,雪萊的預言不得不流產在模特兒翩翩起舞的舞臺上。今天,詩不能拯救自我,更不能拯救世界。當電視和流行歌曲成為大眾津津有味的“食糧”,詩只能是詩,更純粹地回到自己。而詩人也注定要承受靈與肉的分裂。
“于浩然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魯迅語)
詩人艱苦的勞動表現在,上午為一首詩的一個句子加了一個標點,下午又把這個標點去掉。詩人已經無限地疲倦了。他癱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并看著煙霧沉重地飄滿客廳。
所有的人中,詩人是最反對陳詞濫調的人。當各種各樣的陳詞濫調以“公共語言”的權力壟斷了人類生存的空間,只有詩人敏銳地覺察到:這是一種異于自然污染的精神污染,而且更難以清除。
用“個人語言”去抗擊“公共語言”,這是詩人的斗爭,這又是一場多么悲壯、慘烈而持久的斗爭啊!多數詩人屈服了,潰退了,作品也變成陳詞濫調的一部分,另一些憤怒的詩人鋌而走險,給予“公共語言”極端的、冒險的一擊!但非此即彼的對立意識,又把作品篡改得猙獰可怖,詩退向了非詩:夢囈的記錄,符咒的點綴,胡言亂語,信口開河,還有無人聽懂的鬼話……最終瓦解了詩的意義。人與人之間心靈的紐帶扭斷了,“公共語言”的基礎并沒有被撼動,詩人只有咀嚼著焦慮和絕望,蜷縮進自己精心制造的語言迷宮里。嚎叫。嘆息。默默無語。
只有極個別詩人,避開這雙重的危險,以更成熟、更堅定的姿態,在“個人話語”和“公共話語”間建立起一種積極而有效的聯系,讓“公共話語”得到變異和更新,改造和提升。他是破壞者,更是建設者,他的“個人語言”顯現為真正的詩。
一個詩人可以淹沒許多詩人。
一首詩也可以消滅許多詩。
在詩人與詩人的戰爭中,大詩人踐踏著小詩人的枯骨登上了永恒的寶座;在詩與詩的廝殺里,失敗的詩,只能在塵封的角落里幽幽哭泣。
用一句話支配更多的話,用一首詩容納更多的詩,用一個詩人碩大的形象聳立于眾多詩人黑壓壓的匍匐之上,這是精神王者的狂想。然而,一旦這狂想演變為赤裸的現實,就必然以危險的重負壓迫同時代及后代的詩人們,與此同時,這個精神王者也成為精神暴君。
精神王者和精神暴君,不過是不同名稱指向的同一存在,代表著創造者充沛的、雄偉的力量。在每一個詩人的潛意識深處,都騷動著成為“精神王者”或“精神暴君”的渴望,就是這一點構成了寫作的內驅力。
掛在墻上的真理落滿了灰塵,泡進茶水里的真理有了苦味,而當人肉筵席上的歌手翩翩起舞吟唱著一曲曲“真理之歌”,看客們只是滿足地打著呵欠,打著肥胖的飽嗝。
詩必然表達真理嗎?不,詩本身就是一種真理,詩人自己的真理,被蕓蕓眾生嘲笑的真理。
詩歌的暴徒們又在詩歌語言的森林里徹夜放火,但它不會把我們燒傷!遠遠地看著,這一場驚心動魄的美的奇觀,照亮了我們平凡日子里遲鈍的眼睛。
有的詩人用惡毒的語言,表達圣潔的感情;有的詩人用圣潔的語言,表達惡毒的感情。
用什么樣的糧食,才能把一首詩喂養得越來越惡毒越來越強壯?坐在沙發上,詩人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
惡毒的詩。惡毒的天才。然而,惡毒的天才不過是那些被凌辱被損害的人,惡毒的詩也只是反戈一擊把詩人自己殺害。
加在詩之前的許多形容詞都是多余的。詩與生俱來攜帶著自由的閃電,從一切僵死的教條中耀眼地射出,把世界的廢墟和垃圾堆照亮!
一個詩人徹悟了這一點。因此,他不寫“先鋒詩”,不寫“探索詩”,不寫“現代主義的詩”,不寫“后現代主義的詩”,不寫“浪漫主義的詩”,不寫“古典主義的詩”,不寫“現實主義的詩”,也不寫“超現代主義的詩”,
他只寫詩!詩對于他,意味著人“內在宇宙”的喧嘩與騷動,意味著精神之鷹在無限時空中的縱橫飛翔。詩人借助語言的魔力切入詩的本質,讓它赤裸裸顯形于光天化日之下,這難道還不夠嗎?
把一種情緒發展為一種感受,把一種感受發展為一種領悟,把一種領悟發展為一個思想,再深深地、長久地沉浸于對這個思想帶來的亢奮和狂喜中,直至,一個真理孕育,誕生。
這就是詩人的工作。
兩個真理的相逢必產生爭斗。
到底誰對誰錯,誰生誰死,這又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此刻,一個老掉牙的問題,讓詩人思想時摘掉了假牙。看,那黑洞洞的嘴巴朝世界張開,該把什么樣的東西塞進去?
最終的結果是:不是詩人想寫什么詩,而是詩人能寫什么詩。有時,詩人的理論和詩人的作品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距離。有時,詩人的理論不過是口號,是宣言,是招牌,是炒作自己的工具。
在闡釋詩人的作品時,不要為詩人的理論所迷惑,所蒙蔽。只有作品才能證明詩人,理論有其獨立的價值。
詩歌中可以說下流話,但必須娓娓動聽。詩人以杰出的天賦,把下流話升華到美學的高度。
體驗過思想之生再體驗思想之死,詩人,這難道就是你寫詩的內驅力嗎?然而,必須把你的禿腦袋小鈴鐺一樣搖響,你或許才能產生一個思想!
思想與它的劊子手總是在一起,針尖對針尖,麥芒對麥芒,思想死的時候會流血,也會喊叫,詩人抽著煙,看慣了這一切,如同看慣了每一天被宰殺的雞鴨,被宰殺的牛羊。
在一個詩人的詩里,我聽見他對這個世界咬牙切齒的聲音。
在另一個詩人的詩里,到處充斥的“愛的福音”又是那樣空洞、廉價、輕佻,歇斯底里:這不過是人道主義的夢囈!
兩個詩人在詩歌的迷宮中相遇了,點點頭,握握手,然后離開。他們并不尋求理解,因為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他們只能離開,遁跡于各自的方向。
為一個偉人之死,他寫下一則短文。
為一群蒼蠅的滅亡,他卻寫了一首三千行的長詩。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驅使詩人寫作的隱秘的、野蠻的力來自哪里?也許,連詩人自己也無比詫異。
一個女詩人患上陰道炎,才寫下一生中最美的詩篇。
腳踏實地生活著,為權力、財富和名聲勤懇地奮斗著,為家庭、孩子和瑣碎的事情忙碌著,這是幸福的,一種牢不可破的紐帶把我們和生存聯系在一起。而詩人,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從這巨大的現實中飄升,游離。現實,排斥他,壓迫他,折磨他,打擊他,詩人也詛咒著,抗爭著,叛逆著,詩人難以用行動摧毀自己的現實,只能把憤怒的言辭,射到現實這一張丑陋的奸笑的老臉上!
這無力的射擊,受傷的不是現實只是詩人。
詩人活在垃圾堆中,他有描寫這垃圾的義務,也有因為惡臭而不描寫這一堆垃圾的權利!
詩人的肉身,注定要埋葬在這一堆惡臭的垃圾堆里。
被傷害才寫詩。
被奴役,才妄想靈與肉的徹底解放。
為什么詩人常常是妄想狂?
因為妄想,呈現著一個人在生存的重重壓迫下,精神自由的飛翔。
因為妄想,是潛伏在一個人精神深處最不屈服的、最原始的力量。
連皇帝也不能剝奪一個詩人妄想的權力。
通過語言,毀壞自然的法則,廢棄事物的規律,篡改世界的面目,扭曲生活的邏輯,詩人,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暴徒,革命家,破壞者,恐怖分子,也是工程師,建設者,另一個世界嶄新圖畫的描繪者。
在詩人的筆下,顯現出一個陌生、斑斕的不可思議的世界!走進去的人看到了,流連忘返。
然而,妄想最終是妄想!詩人最終在現實的銅墻鐵壁上,碰得頭破血流。
嬰兒的肚臍,是詩人窺探世界的第三只眼睛。
因此,爬吧,費盡吃奶的力氣向上爬吧。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無限風光在險峰”。
一個詩人,除了詩的陰暗狹小的地洞,他還能爬到哪里?
不敢殺人的詩人,在自己的詩里,屠殺太陽,屠殺月亮,但殺不死那么多夜空中朝他眨著鬼眼的小星星,越數越多,越數越多。
我們也透過一頁紙看到你蒼白的鬼臉,靜靜低垂,歪向墻壁,鐘表和桌上的茶杯。其實,詩人什么都不能摧毀,那不能摧毀的一切把他消滅,消滅在一縷飛舞的灰塵中。
狗的狂吠,人不會聽懂。
人的吶喊,狗會聽懂嗎?
“寫詩,寫詩永遠是死路一條!”又一個詩人關在詩的毒氣室里,這樣吶喊著。
艷陽天下吹來一縷清風,哈巴狗毛茸茸的耳朵,隨風抖動。
“這樣一首爛詩,我用腳都可以寫出來,而且是用左腳,不是用右腳”。
大詩人評論小詩人這樣說,小詩人評論大詩人時也這樣說。
寫詩就像打仗。
第一次沖鋒失敗了,還會有第二次沖鋒,第三次沖鋒。詩人咬牙切齒赤膊上陣,在這個空蕩蕩的書齋里,詩人和詩進行著生死存亡的戰爭。
當又一次沖鋒被擊潰,詩人喘著氣,流著血,癱瘓在椅子上,床上,他慘笑著,此刻,他對詩是無能為力的,他對詩是仇恨的,而仇恨又有什么用?
詩人,又鼓起勇氣發起了第五次沖鋒……
是拋棄了生活,還是被生活拋棄?對于詩人,這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
反正一個詩人整日枯坐,形同老僧;而另一個詩人扔掉了《神曲》,獨自浪蕩在大街上看滾滾的人流……
他是在尋找所謂的“詩意”嗎?
不。把一口痰吐進花園閃閃發光就產生詩意;把一噸熱血噴射到生活的銅墻鐵壁燃起大火,將產生更壯美的詩意!
可以用詩來表達痛苦,也可以用詩來超越痛苦。
表達痛苦的詩給我們帶來了歡樂。
超越痛苦的詩,對詩人仍然是一種痛苦。
一個茁壯成長的白癡,生下另一個白癡,在陽光雨露的哺育下,茁壯成長。
他早已成長為一個著名的詩歌白癡,夢想著用花言巧語征服世界,每天沉思、散步、奮筆疾書,撕碎多少張白紙!
一個老詩人,他已經虛弱得沒有寫一首詩的力氣了。
一個老詩人必勇于向更年輕的詩人學習,才能常葆青春。葉芝或許正是從龐德的身上吸取了更新自我的力量!
有最后一個人,就會有最后一首詩。那是我們永遠想象不出的一首詩。就像屈原想象不出李白的詩,李白想象不出李賀的詩,李賀也想象不出今天我們所寫的詩。
屠夫的仁慈,囚徒的自由,妓女的貞潔,太監的吶喊,還有哈巴狗的自尊,黃鼠狼的遠征,螞蟻的勞作,烏龜的壽命……
懷著對萬物不可遏止的好奇之心,詩人的確想歌唱這個世界。但歌唱者需要力量。今天,我們還有歌唱這個世界的力量嗎?
作 者:金汝平,詩人、評論家。山西財經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出版詩集《烏鴉們宣稱》,另著有散文集《靜夜思》、評論集《關于世紀詩人的隨想》等。
編 輯:續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