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發生在我上中學四年級的時候。
那年秋天,學校舉辦了一次從日光到足尾的歷時三天的旅行。學校發給我們的油印通知單上規定:“早晨六點半在上野車站前集合。”
那天,我連早飯也沒正經吃就從家里跑出去了,坐上了去往火車站的電車。電車上很擠,我好容易才抓住拉手。這時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早上好!”
我趕緊回頭一看,原來是能勢五十雄。他也跟我一樣,身穿深藍色粗斜紋制服,將大衣卷起來搭在左肩上,腰上掛著飯盒包兒和水壺什么的。
能勢和我畢業于同一個小學,又進了同一個中學。他哪門功課也不特別好,但門門功課都過得去。不過有些事他倒來得乖巧,流行歌曲只要聽上一遍就能把曲調背下來。我和他之間雖也有一些交往,可是說不上怎么親密。
大約半小時后,我和能勢下了車,走進火車站一看,時間還早,同學才到了兩三個。我們相互說了聲“早上好”之后,就爭先恐后地在候車室的長凳上坐下,照例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在我們這個年齡,都以“老子”代替“我”,自鳴得意。自稱“老子”的伙伴們,大談對這次旅行的期望,議論旁的同學,并說些老師的壞話。
“老泉可鬼啦。那家伙有一本教員用的英文讀本,聽說事先他連一回也沒溫習過哩。”
“平野更鬼。據說考試的時候,他把歷史年代都寫在指甲上。”
“說起來,老師也鬼。”
“可不是鬼嗎!本間連receive這個詞是i靠先還是e靠先都拿不準,他就靠那本教師用的讀本好歹糊弄著教呢。”
我們開口一個“鬼”,閉口一個“鬼”,沒一句正經話。能勢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匠人打扮的,在讀報,他的鞋不但失去了光澤,而且前頭還裂了口。當時流行一種“馬金萊”鞋,能勢就送給這個人的鞋一個雅號,叫“裂縫的金菜”。
“‘裂縫的金萊’可真絕啦!”大伙兒不禁笑了起來。
我們越發得意,開始去注意出出進進候車室的形形色色的人,井一一加以只有東京的中學生口中才說得出來的刻薄的譏諷。在這一點上,我們當中沒有一個老實人,其中尤以能勢的形容最損,也最俏皮。
“能勢,能勢,看看那位大娘。”
“她那副長相活像一只懷了孕的河豚。”
“這邊的搬運夫也似乎像個什么。你說呢,能勢?”
“那家伙的腿像圓規。”
這時同學當中的一個發現了個古怪的人,站在列車時刻表前面,查對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他身穿暗褐色西服上衣,深灰色粗條紋褲子里的兩條腿細得像跳高用的撐竿一樣。寬邊舊式黑禮帽下面露出花白頭發,看來已上了歲數。脖子上卻圍了一條黑白格子的醒目的手絹,腋下輕輕地夾著一根長長的紫竹手杖。不論服裝還是舉止,活像是把《笨拙》(英國諷刺漫畫雜志)上的插圖剪下來,將它立在這熙熙攘攘的火車站上了。由于找到了新的笑柄而興高采烈的那個同學,樂得兩肩直顫,拽拽能勢的手說:“喂,你瞧那家伙怎么樣?”
于是,我們就把視線集中在那個怪人身上。那個人胸部略挺,從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系著紫色絳帶的鎳殼大懷表,一個勁兒地核對列車時刻表上的鐘點。我雖然只瞥見了他的側臉,卻一眼就看出那是能勢的父親。
但是在場的同學誰也不知道。所以個個都想聽能勢恰如其分地形容一下這位滑稽的人物,于是大家興致勃勃地盯著能勢,準備大笑一場。我作為一個中學四年級的學生,無法揣摩當時能勢的心情。我差點兒冒出“那是能勢的父親哩”這么一句話。
這當兒,我聽見能勢說道:“那家伙嗎?他是個倫敦乞丐。”
不消說,大家哄堂大笑起來。有人還故意挺起胸,掏出懷表,學能勢父親的姿勢。我不由得低下了頭,因為我沒有勇氣去看當時能勢臉上的表情。
“說得妙!”
“瞧,瞧他那頂帽子。”
“貧民窟里才找得到吧?”
“貧民窟里也找不到的。”
“那么只好到博物館去嘍。”
大家又趣味盎然地笑了。
陰天的火車站黑得跟黃昏時分一樣。我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打量著那位“倫敦乞丐”。
事后我暗中打聽出,能勢的父親當時正在大學的藥房工作,是為了在上班途中看看自己的兒子跟同學一道去旅行的場面,才特地到火車站來的——事先他也沒有告訴兒子一聲。
中學畢業后不久,能勢五十雄就患肺結核病故了。我們在中學的圖書室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我站在戴了制服帽的能勢遺像前致悼詞。我在悼詞中加上了這么一句:“你素日孝敬父母……”